滕悬黎由新定公主落水想到了前世的儿女。

    新定公主落水有人救,有人哄,有人帮公主严惩作恶者。

    那她的儿女呢?

    前世她死后二郎怎么办?阿娘和女儿又过得如何?

    他们会不会受人欺负,有人帮他们讨回公道吗?

    她忧思过重急火攻心,才酿成这场病。

    “对了,二娘病中喊过曹巽的名字,该是又做了先前的噩梦吧。往后您只管放宽心,曹巽和浮龙山的那伙贼人全被判了流放西州,已经上路好几天了,再没有害咱们的机会了。”络韵说道。

    一旁的踏歌欲言又止。

    滕悬黎问:“怎么了?”

    “有一回奴婢守夜,听二娘……喊过房涤的名字。您喊他时咬牙切齿的,好似有着血海深仇,莫非他……也出现在您的噩梦里?”

    踏歌说得谨慎,怕落一个挑唆的恶名,因为房涤和她们不同。她们是后买进府的,房涤却是与滕家人一同来得长安,阿郎和主母拿他当亲子,娘子和郎君们视他作亲兄。

    “他……”

    “高高。”

    “阿姐。”

    滕谊、滕诜和滕说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今日他们三人旬休,来陪伴病中的妹妹(阿姐)。

    络韵赶忙走到门边打起门帘请他们进来,再屈膝行礼,“见过世子,三郎君、小郎君。”

    “世子?”

    踏歌看滕悬黎一脸茫然,笑着解释:“二娘一直病着还不知道呢,阿郎因剿匪有功,被圣人封为陈留县侯,大郎为侯世子了。”

    经踏歌提醒,滕悬黎这才想起前世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前世父亲和李京兆剿匪归来没多久,圣人以剿匪之功要册封父亲为国公爵,遭到众多朝臣的反对。

    朝臣们纷纷上奏折说册封姑姑为后时,已追赠祖父为谯国公,赠爵虽不能世袭,但圣人将父亲从从六品陈留县令提拔为从四品司农少卿已属破格,滕门荣宠已是他人所不能及。现下又仅凭微不足道的剿匪功绩授封为公,置苦守边疆、历经大小战役的将士于何地?

    圣人铁了心册封父亲,驳斥朝臣说历朝历代后族封爵是惯例,彭国舅有芮国公爵,而滕国舅无爵,天下百姓怎么看?若在此事上厚此薄彼,百姓能相信圣人对他们一视同仁吗?

    反对的朝臣们总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劝阻圣人,来来回回地拉扯了近一个月,最后双方各退一步,封父亲为陈留县侯。

    后来她听姑姑说,圣人一开始的打算便是封父亲为侯,因为剿匪的功绩和边疆将领苦战守边相比,功劳大小高低鲜明。圣人再看重父亲,也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但若圣人直接宣布册封父亲为侯,还是会遭到一些朝臣的反对,争执之下,得不了侯爵,若得个伯、子,甚至男爵,又太低。圣人干脆往高了说,任由朝臣们讨价还价,反正最后达到目的就行。

    滕悬黎不知道的是今生滕洩封侯与前世有出入,前世没有发生韦思雁推新定公主落水,又嫁祸于她的事。今生的这个改变,让滕洩封侯分外顺利,只用了一天时间便定了下来。

    开始与前世相同,圣人一提出要册封滕洩为公,遭到了大多朝臣的反对,争吵不休。尤其是向来政见不合的士族和勋臣难得一心,合力请求圣人收回成命。

    今生的改变便体现在寒族出身的官员身上。

    昱朝立国百年,历代皇后或出身士族,或为勋贵,难得有一位寒族出身的皇后,寒族官员们自然以滕洩为马首。于是他们以新定公主落水事件为引,咬死士族韦氏投靠勋臣孟氏,新定公主落水一事是孟充容指使韦家小娘子陷害滕家小娘子。此举表明士族和勋贵都存着废后的心思,而这个心思背后的潜藏之意是他们对圣人不满,甚或结为朋党,有所图谋。

    “朋党”二字一出,士族和勋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为家族长远计赶紧收回反对的话。

    圣人看士族和勋贵如此识时务,主动做出让步,册封滕洩为陈留县侯。

    “高高今日气色好多了。”滕谊细细打量了妹妹一番,说道。

    滕诜接口道:“阿姐确实比前些日子好些了,先前阿姐总是昏昏沉沉的,别说下床了,睁眼看咱们一眼都难。”

    “让你们担心了,我觉着身子比昨日轻了许多,想是再过两三日便能痊愈。”

    滕悬黎对兄弟们笑了笑,苍白的病容浮出淡淡的红润。

    “踏歌,将窗子关了吧,天寒,高高的身子吹不得风。”

    滕谊生怕妹妹还没好全的身子再寒气侵体,加重病情,扶妹妹离开窗边,坐在熏笼边上。

    “是,世子。”

    “阿兄,不碍的,在窗边晒了会儿太阳,我的头反倒没那么晕了。”

    “这会儿天阴下来了,明儿太阳好了再晒。”

    “听阿兄的。”滕悬黎乖巧地坐在地上抱着熏笼取暖。

    滕谊三兄弟也围坐在熏笼旁。

    将才滕谊担心妹妹吹风,这会儿席地而坐倒不怕地上寒意袭人。因为妹妹的卧房铺着丝绒织就的红线毯,脚踩在地毯上,茸茸软线可将双脚埋没,舒适又驱寒保暖。

    “四郎的箱子里头装着什么?”

    滕说进门时滕悬黎已经发现了弟弟怀中抱着的箱子,络韵怕箱子重,要接过去替他抱着,他也不肯撒手,她不禁好奇箱子里头藏着什么宝贝。

    滕说最听话,阿姐问了,他便乖乖地要打开箱子给阿姐看。

    “等等”,滕诜促狭,上半边身子斜过去压在箱子上,“阿兄、我和四郎一起做了一个给阿姐病中解闷的玩意儿,阿姐不妨猜猜是什么,猜对了才准打开箱子。”

    “对,阿姐猜对了才给看。”

    转眼间最听话的滕说被三哥带偏,和哥哥合起伙来为难阿姐。

    “我猜猜……”

    滕悬黎歪头做认真思考状,然后趁两个弟弟不注意,伸出两只手往弟弟们的腰侧挠去。

    “啊哈哈哈……”

    滕诜和滕说禁不住痒意,笑得躺倒在地毯上,身体扭来转去,大声求饶,“阿姐饶命,阿姐,哈哈哈……阿姐坏坏,哈哈哈……”

    “是什么?不告诉不停手。”

    滕悬黎跪在地毯上继续在弟弟们身上挠痒痒。

    踏歌和络韵立在一旁捂嘴偷笑。

    “是……啊哈哈哈……走马灯。”

    滕家的孩子们中,滕谊最稳重,从不与兄弟们打闹,但也不会阻止弟弟妹妹们玩闹。

    他见弟弟们已经揭露了谜题,便将木箱打开,把走马灯摆在矮几上。

    得到了答案的滕悬黎不再闹弟弟们,盘腿坐正,看着眼前的走马灯。

    这盏走马灯约一尺来高,最上端是三十六片鎏金扇叶,扇叶下悬挂着十二只形态各异的鎏金小羊,再往下是同样材质的撑杆和底座。

    滕谊又从木箱中取出一个装有蜡烛的白瓷杯,置于底座之上。

    四郎滕说取来火折点燃蜡烛,悬挂的十二只鎏金小羊开始徐徐旋转。它们或跑或跳,后面追着前面,越追越快,渐渐旋转出绚烂的光影。

    美好的光影在因天阴暗下来的卧房中来回流淌,让滕悬黎不自觉想到前世阿兄和弟弟们也曾送过儿女走马灯,不过样式不同。

    她属羊,阿兄和弟弟们送她鎏金小羊的走马灯。

    女儿属兔,儿子属蛇,阿兄和弟弟们皆按照儿女的属相送他们走马灯。

    她还记得大娘和二郎收到走马灯时的新奇和愉悦,他们拉着她围着走马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到了入寝的时辰,任她怎么哄都不睡,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走马灯,看光影无休无止地轮回。

    纵使两世相隔,到底是亲生亲养的儿女,她如何割舍得下。

    过两日大好了,去阳化寺为前世的儿女立个长生牌位吧,保佑他们消灾解难、增福添寿。

    滕悬黎如是想。

    晚饭时候,滕悬黎对母亲提了过几日想去庙中祈福的事。

    “我正有这个打算呢,你这一场病可把阿娘吓坏了,早想等你好了去庙里拜拜。不若这个月二十,那时候你身子大好了,你阿爹休沐,大郎他们旬休,咱们全家一起去。”

    “听阿娘的。”

    本来计划的好好的,临到二十这日圣人突然宣滕洩和翟韵颐进宫。两人只得让儿女们自行去阳化寺,临行前反复叮咛儿子们看护好女儿。

    滕悬黎在兄弟们的陪伴下到了阳化寺,一行人在大殿焚香祷告后前往抄经院。

    由于平日来阳化寺抄经祈福的女眷众多,其中不乏名门贵女,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抄经院分东西两院,女眷在西院,余者在东院。

    滕谊三兄弟将滕悬黎送至西院门前,对踏歌和络韵一番耳提面命,要她们照拂好妹妹(阿姐),才转身去东院。

    滕悬黎走进西院,在门口驻足。

    “二娘怎么不走了?” 踏歌和络韵疑惑道。

    滕悬黎转身往外探瞧,兄弟们已经走远。

    她对踏歌和络韵说道:

    “病中我不是一直喊大娘和二郎么,这几日我又梦到了他们,他们不是咱们府中的大娘和二郎。他们也出现在我的噩梦里,而且在那梦中有恩于我。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在这世上,但我想为他们立一个长生牌位,以表谢意。”

    她不能实话实说,但也不能什么都不说。踏歌和络韵是她身边最亲近之人,她以后还有需要她们帮忙的地方,所以要在一定程度上对她们坦白。

    “梦中恩惠也知报偿,二娘心善,定会好人有好报的。”踏歌说道。

    络韵双手合十,念了一句“南无阿弥陀佛”。

    于是三人出了抄经院,重回大殿,向殿中法师说明想要立长生牌位的事,法师问了一句为谁立牌,请她写下姓名和生辰。

    滕悬黎想了想没有写前世儿女的真实姓名,只用大娘和二郎代替。

    许是见多这般不便明示姓名的立牌之事,法师并未多问,很快便镌刻好了牌位。

    刻好的牌位摆放在大殿一侧,滕悬黎焚香祝祷,祈愿前世儿女无灾无难,康乐百年。同时,她再次祈求佛祖保佑家人平安,并暗暗发誓今生定要竭尽所能保护好家人,不会再让家人蒙难。

    前世父亲被诬在乾宥三十四年,现下是乾宥二十四年,前世的人证曹巽已被流放,再也回不来了,余下的房涤、范晊、崔虔,还有姚玄实,一个一个慢慢来,哪一个她都不会放过。

    滕悬黎走出大殿,回抄经院的途中经过一棵高大的银杏树。

    孟冬时节,银杏叶在阳光的照耀下金黄灿烂。一阵风过,银杏叶打着旋悠悠飘落,给大地堆叠上一层黄金般的地衣。

    滕悬黎望着银杏树枝干上悬挂着的许多福带偏转了方向,取了两条福带,朝银杏树走去。

    她踮起脚尖,伸长手臂想要将福带挂得高一些,以示为家人祈福的虔诚,但高举的手臂一阵发酸,稍不注意福带从手中随风飘走。

    滕悬黎回身去追,却发现福带落入了一位身穿沧浪色团窠纹袍服的郎君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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