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穿了一件干净的青袍,风吹时,宽袖微微晃动,像一丛生长在深山里的孤竹。

    秋萤见他消瘦许多,眼下一片青黑,不由得担忧,问道:“你有没有好好吃饭?瘦成这样了?”

    尤解尘垂下眼睫看她,微笑:“你放心,我一向很爱惜自己的身体。”

    自寄居应府,他便被安排去应府资助的私塾上学,白昼在学堂念书,夜晚温习功课,每日只睡两个时辰,不过数月,人就肉眼消瘦下来。

    秋萤见他人虽憔悴,面容却舒展,打趣道:“看来,某人必是要蟾宫夺桂了?”

    尤解尘抿嘴一笑,毫不谦虚应下:“是的。”

    秋萤“咯”的一声轻笑,嫌弃地噘嘴:“不害臊,爹爹怎么教你的,一点儿也不谦虚!”

    尤解尘只是笑,并不说话。

    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今年秋闱,明年春闱,他一定要中,也必须中。

    应家人待他虽好,他却不喜欢这里的生活,即便待他再好,终究是寄人篱下,既是住在人家,便少不得要守别人家的规矩。

    自来到这里后,他便鲜少与萤妹见面,竟又生出昔日流浪时那种孤零零之感,好像苍茫大地上,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若是他中了,荣华富贵信手拈来,彼时他便会置一幢又大又漂亮的府邸,将萤妹和张奶奶接到宅子里,三个人一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无论她是想上树抓鸟还是下河抓鱼,皆随她欢喜。

    秋萤见他眼神恍惚,疑道:“怎的了,有心事吗?”

    尤解尘微微摇头。

    秋萤早已晓得他性子内敛,便是有心事也从不与旁人说,心中虽担忧,却也不强迫他,温声道:“你若想说时,只管同我说。”

    秋萤正说着话,只觉身侧忽然多了个人,转头看去,不是应如愿却又是谁?

    应如愿立在秋萤身边,道:“尤兄也来了。”

    尤解成露出一个微笑,“嗯”了一声,道:“我去帮忙。”说罢,抬脚下了阶梯。

    秋萤抬眼看向应如愿,恰好撞上他递下来的目光,他的眼睛是极好看的,恰似像春风吹落枝头桃花,飘入深潭中,又温柔,又深邃。

    两人对视一秒,秋萤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奇怪而复杂的神情,像是淡淡的悲伤,又含着淡淡的欢喜,淡淡的亲切。

    为什么每次看见他,都有这种感觉呢?

    她垂下眸子,轻声道:“我们也去帮忙吧。”忙抬脚跟上尤解尘。

    另一边,应兰和应莲正忙着施粥,一碗接一碗,手指上已沾了粘稠的汤汁。

    一个瘦得像骷髅的男人领了粥离去,他身后出现一个衣衫华丽的小丫头,这小丫头珠圆玉润,眉目清秀,与这里衣衫破旧,黄肌瘦的难民极不相称,像是荒原里忽然冒出一朵鲜艳的红花。

    应莲上下打量她,疑道:“你是来领粥的?”

    小丫头嘻嘻一笑,摇头如拨浪鼓,道:“姑娘,我家主人有请。”

    应莲大为疑惑,一时摸不着头脑,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小丫头摇头晃脑,只是卖关子:“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应莲淡淡一笑,道:“你确定你家主人要见我?”

    小丫头眼珠儿在她身上打转,旋即道:“没错,就是我家主人要见姑娘。”

    应莲道:“既然是你家主人要见我,便该他来才是,你速速回去罢,我要干活了。”

    她语气虽温和,却给人不容反抗的感觉。

    小丫头略略一想,点点头道:“按理儿说,应该是姑娘去见我家主人才是,但姑娘这样一说,好像也有点道理。”语罢,转身离去,应莲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只见她在人群中腾挪辗转,最后进了一家“洗尘茶馆”。

    应兰也在一旁瞧着,一同目送小丫鬟进了茶馆,奇道:“是什么人要见你?”

    应莲一面打粥,一面道:“我也不知。”

    应兰道:“若不去悄悄去看看究竟是何人?我同你一道去。”

    应莲道:“现下世道不好,山贼骗子满地走,在外行事还是小心为妙。”

    这句话一共有二十三个字,应兰只听到第二十个字,目光已被眼前一个落魄的男人吸引。

    这个男人身姿高大、健硕,穿着一套粗布短打,唇边冒出一圈青色的胡渣,看起来虽邋里邋遢,但细细瞧去,只见他生得浓眉大眼,一股豪迈之气,令人不容小觑。

    最令人醒目的是他身后背着的一把剑,剑鞘乌黑似碳。

    应兰不由得呆住了,只听男人低低地道:“姑娘,难道我不能领吗?”

    应兰“啊”一声,回过神来,忙打了一碗粥递给他,轻声道:“给你。”

    男人接过碗,道了声谢,转身大步离开。

    应兰只觉心中一荡,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着他,只见他行至一个巷口处,将碗递给了一位断了腿的老人,那老人老得似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破衣烂衫露出一把瘦骨头,皮肤皱得像一块老柏树皮。

    男人将碗递给老人,老人颤颤巍巍伸过双手来接住,男人解下身后的剑抱在怀中,在老人身侧坐下,一腿屈,一腿伸,垂着脸不知在沉思什么。

    应兰见状,心脏砰砰地跳起来,过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打了一碗粥,见四周没有长辈的身影,便将打粥的事交给丫鬟,自己端着粥悄悄溜进人群中,一径来到男人身前,双手将碗递给男人,轻声道:“给你的。”

    男人闻声,垂着的脸微微抬起,盯着她看了片刻,才道:“我不是难民。”

    应兰感受到他的目光,脸又红又烫,垂眼看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手,只觉难堪不已,只恨没个地缝让自己钻下去——他会不会觉得我轻佻?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没规矩的女孩儿?

    心中愈想愈难堪,急急地道:“不是难民,也给你。”

    男人见她呆呆的样子,不由得扬起嘴角,伸手接过碗,温声道:“多谢姑娘。”

    应兰瞥见他手背上有三四条血痕,忍不住问道:“你的手怎么了?”

    这句话一共有六个字,说到第五个字时她已后悔了,心里想:怎又多嘴?他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勾引男人的坏女人?

    思及此,男人虽未说一句话话,在她心中却已得罪了她。

    男人瞟了手背一眼,轻飘飘地道:“没什么。”话音未落,只见一张干净柔软的绣帕已飘进怀里,他抬头瞧去,那少女已转出拐角去了,裙角翻飞如蝶。

    应兰一溜小跑到家门口,她一面施粥,一面不住拿眼角去瞟巷口,心里想:他带着剑,不像是寻常男子,心地又好,却像是书里说的行侠仗义的侠士!

    她本来只想着男人,又因男人想到话本子,又因话本子想到才子佳人,又因才子佳人想到花前月下。起初只是想一个男人,最后却由一个男人想到了整个世界。

    另一边,秋萤正在一旁帮忙施粥,应如愿不知何时蹭到她身边来,低声道:“萤妹妹,我问你,若是你是男子,你会怎么办?”

    他说这句话原是没头没尾的,若是旁人听了,一定会嫌他呆病又发。

    秋萤却知他意思,也低低地道:“我既无文采,又无武才,无兼济天下之力,却也能绵尽微薄之力。”

    应如愿目光灼灼看着她:“那你觉得我是不是男子汉?”

    秋萤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02

    古人言:多说多错,祸从口出。

    秋萤觉得这句话诚不欺她,他说那几句话实是肺腑之言,却不曾想这句话扰得应府骚乱了一阵子,事体根由原是这般:

    施粥日结束后,她两三日不曾见到应如愿,应莲也疑道:“这几日哥哥不知在做什么,见不到半个影儿,也不知再打什么主意。”

    今儿刚说完这话,明儿便听丫头们偷偷议论:“公子失踪啦!”两人闻言俱是一惊,又听说大舅舅雷霆大作,不仅派了府中人去找,还报了官拿他。

    秋萤听后心吓一跳,猜测应如愿恐是听了她的话才离家出走,因此时时提心吊胆,时时派小琉璃探听消息,六七日之间,竟毫无消息。

    转眼又过了七八日,那日骄阳燥热,天气闷得像个大蒸炉,秋萤吃了午饭,精神恹恹,歪在榻上歇息,小琉璃端了消暑汤来她喝,一踏进门槛,便小声道:“姑娘,我告诉您一件事。”不待求应回答,她已回答自己:“公子回来了!”

    秋萤闻言,似大旱天落下一场雷雨,蓦然来了精神,起身问:“在哪里?”

    小琉璃伸出食指指向门外,兴冲冲地道:“在院子里,正被老爷打板子哩,打的可惨啦!”

    秋萤闻言,一只脚已套进软底绣花鞋里,忽然想到什么,又就坐回榻上,捏着手发呆。

    应如愿被老爷肥打一事传遍整个应府,唯有身居佛堂的老太太毫不知情,恰似闭眼不问世事的佛陀。

    听小琉璃说,公子被打的可狠,他却死活不吭一声,直到晕过去,老爷才作罢,连太太和乳娘也哭着求老爷放过他,老爷皆是不理。

    公子晕过去之后,老爷便命人将他架到柴房去关禁闭,幸得大太太连哭带求,老爷才允了小厮给他送药。

    如此过了小半月,应如愿的伤才渐渐痊愈,此时老爷气已消了,应如愿也从柴房转回自己的寝屋,众人方得去瞧他。

    这日,应兰、应莲、秋萤、小桂花齐来探望他。

    四人纷纷围坐床边,应兰见他消瘦许多,脸色苍白,劝道:“若是听话一些,就不会挨这顿毒打了,何苦来?”

    应莲坐在一旁,垂眸不语,不知在想什么,秋萤见应莲不说话,自己便也不说话。

    这时,小桂花趴在床沿边,伸手戳着应如愿的脸道:“爹爹打哥哥,哥哥也打爹爹。”

    应兰笑道:“胡说,小孩子怎么能打爹爹呢?”

    小桂花眨了眨眼,露出疑惑的神情:“哥哥是人,哥哥也是人,为什么爹爹能打哥哥,哥哥不能打爹爹?”

    应兰见她懵懂,笑道:“傻孩子,又开始说胡话了。”

    小桂花听她说自己傻,撅起了嘴,自己一个人坐到小凳子上,背对着他们,生起闷气来。

    秋萤见他娇憨可爱,走了过去,蹲下身问道:“怎么了?”

    小桂花噘嘴道:“秋姐姐,大家都说我笨笨的,我才不笨呢。”

    秋萤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头顶,柔声道:“小桂花才不笨呢,是因为小桂花是第一次做人,所以对人间的事还不熟悉。”

    小桂花听她这样一说,霎时来了兴趣,道:“那我上辈子是什么?”

    秋萤道:“上辈子可能是小草、小鸟、小树,这辈子第一次转生做人,所以才不懂,多做几次人就好了。”

    小桂花一听,摇头如拨浪鼓:“我不要做人啦!”

    秋萤歪头道:“你不做人,你要做什么呀?”

    小桂花说:“我要做小鸟。如果做人的话,我就不能出去玩了,如果我出去玩,就会像哥哥一样被爹爹把屁股打开花,如果我是小鸟的话,我就可以飞出去玩啦!”语罢,白白嫩嫩的小肥手撑着腮,苦恼地道:“娘经常说女孩儿不能这样,不能那样,那为什么男孩儿就可以呢?做人一点都不好,做女孩儿更不好!”

    她说到此处,忽然一愣,忽的从凳子上跳下来,哒哒哒跑向床边,拉着应如愿的手道:“哥哥,我有办法了,下辈子我们都做小鸟,你飞出去的话,爹爹就追不上你啦!”

    应如愿笑了笑:“你做小鸟,我不做小鸟。”

    小桂花道:“那你要做什么?做爹爹吗,爹爹做你的儿子,你要打他吗?”

    众人听罢,又是好笑,又是担忧。好笑是因童言无忌 ,担忧是因恐小桂花长大后也像小时候这样呆呆的。

    应如愿道:“我要做一把枪,一把保家卫国的枪。”

    应兰听了,连连“嘘”道:“若被老爷听见,少不得又说你。”

    小桂花歪着头想了想,又转头问几人:”你们要做什么?

    应兰眼睛微弯,温柔如水的眼神里含着笑意:“我做一个普通人就好啦,嫁给一个好人,快快活活地过日子。”

    应莲捏了捏小桂花的脸:“我和你一起做小鸟,咱们一起去看大海,看草原,看雪山,看沙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也没有人管咱们啦,好不好?”

    小桂花笑嘻嘻拍手,又看向秋萤:“萤姐姐,那你是什么?是萤火虫吗?萤火虫小小的,亮亮的,像星星一样。”

    秋萤微微一笑:“好,我就当萤火虫。”同小桂花闹了这一出,众人被她天真童言逗得大笑,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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