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萤在他怀里,如小狗般扭了扭,梦呓般喃喃道:“这是哪里?”

    尤解尘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用一种哄小孩子的语气,柔声哄道:“莫怕,不管在哪里,我总是陪着你。”

    他一下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膀,不知过了几时,怀中人发出清浅的呼吸声,显然是睡了过去。

    一阵风吹过,四周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有草木簌簌声,夜鸟啼叫声,□□呱呱声,细啾啾的虫鸣声……

    四周似有千百种声音,尤解尘却只听见了一种。

    一种呼吸声,一种又平稳,又轻柔的呼吸声。

    他忽然发现,原来一个人的呼吸声可以这么好听,如闻仙乐。

    若是你有过心上人,若你仔细听过心上人的呼吸声,那你也一定会有这种感觉。这是一种只有有情人才能体会的感觉。

    尤解尘静静地听着,一种满足感自心底升起,心下暗道:“若是能这般抱着她,便是一辈子不天亮,不出去也就罢了。”

    正呆呆地想着,怀里的人身子一抖,柔软滑腻的手不自觉抓紧他的衣襟。

    清凉的月光从树缝中漏下,月色如水,微凉。

    他慢慢地伸出右手,握住受伤的左手,咬紧牙关,只听 “咔嚓”一声,左手已能活动。

    他动了动手腕,一只手抱起秋萤,一只手抓住一根形状奇特的枯木,勉勉强强站起身来 ,慢慢摸索向前。

    夜色浓郁,山中生凉,若不找山洞避避,恐寒了她身子。

    02

    “你真的杀了他吗?”这是秋萤醒来时,问他的第一句话。

    尤解尘只觉脸有些红,还有些烫。

    脸烫并不是被人揭穿了虚心事,而是因为春心萌动。

    这时,他庆幸洞中光线幽暗,她瞧不见他的表情。

    脸上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她的脸淡淡的,香香的,就像远山边吹来的香风。

    他抱着她在洞中过了一夜,脸贴着她的脸,她的脸是又光滑,又柔软。彼时,他愈发恨天上有太阳,世间有白昼。

    他只觉心脏跳的厉害,像一个做了坏事的小孩被大人当场逮住一样。

    为了不让秋萤瞧出端倪,他故意淡淡地道:“我没有杀他,是他自己杀自己。”

    秋萤正想起身,却被他坏心思地轻轻按在怀里。

    “为什么会自己杀自己?是你逼他的?还是他不想活了?”

    尤解尘闻她话语中含有几分责怪之意,只觉喉头一干,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轻声道:“ 你听我你说,这原是怪我,却也不怪我。”

    原来,彼时他奉命去捉拿程立心,但念及同窗之情,他费了些心思,神不知鬼不觉将他换了出来,并且对他进行一番大改造,从头发丝到脚趾甲,都已完完全全变成另一个人。

    彼时,程立心瞧着镜中的自己,脸上的表情就像看见一个人长了两个脑袋那般惊讶。

    若非他尚且保留着记忆,他自己也快认不出自己来了。

    尤解尘已安排好了他的人生:程立心暂且抛妻弃子,搬到齐国去,从此隐姓埋名过日子莫再来搅这趟浑水。他会想办法将他的妻儿也送去齐国,让他们全家团聚。

    然程立心年纪虽轻,却固执的像个老学究,不仅不知感激,反而骂他认贼作父,和吕奉先之徒有何区别?

    尤解尘默默听他破口大骂,骂完后,待他停下来喘气儿时,才淡淡道:“现在你我二人已无路可退。”

    他既将他换了出来,便是对霍央的不忠。

    霍央生平最是痛恨不忠之人。

    他常说:不忠之人,千刀万剐。

    他曾亲眼见霍央用一把镶了红宝石的小刀将一个叛徒的脸皮刮了下来,又将他泡在盛满了盐水的缸里,那人惨叫了一天一夜才死。

    若程立心不愿离开,为了自保,他必定会杀了他。

    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若放他离开,死的便很有可能就是他和秋萤。

    他心中,对世人自有一番偏见,一番冷漠,是以别人的生死也并不放在心上,只看做一片叶落,一朵花枯,唯独将秋萤的命看得比皇帝的江山还重,只觉天下人皆可死,独秋萤不可,其二看重的,便是自己的命。

    他不看重别人的命,又怎会放过程立心,养虎为患?

    但念及同窗之情,本有心放他一条生路,他自认对他已是慈悲至极,问心无愧。

    他没有杀程立心。

    应该说,他还没有来得及杀程立心,程立心便自尽了。

    他说,宁死不愿苟且偷生。

    你错了。

    你为什么替奸贼做事?

    为什么要害死曾经的好朋友?

    秋萤没有说这些话,也很久很久没有说话。只因想说的不能说,能说的不想说。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说出这些话来 ,会让他伤心。他已经吃过很多苦,伤过很多心,她不愿再让他伤心。

    “你是我的哥哥吗?”她忽然问。

    “我是,当然是。”

    “那你还想当我的哥哥吗?”

    “ 我想,当然想。”

    黑暗中,秋萤伸手握住他的手,用一种又复杂,又伤心地语气道:“事已至此,也别无法子了。若你还愿意当我的哥哥,当爹爹的儿子,那么我要你跪在立心哥哥的坟前,磕头认罪,然后随我一起回村去,再也不出来。”

    尤解尘沉默了。

    不知过了几时,他才说:“我不骗你,天底下我最不愿意骗的人就是你。”他叹了口气:“ 我愿意和你回去,但我不能和你回去。霍央不会放过我的,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的若我丢下一切,便只有死路一条。”

    03

    高墙,红门。

    高墙上嵌着红门。

    红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圆头圆脑圆眼睛的小厮从门缝里探出一个脑袋,上上下下打量了门外衣衫脏乱的人,此人正是张牛皮。

    他细眼一眯,轻飘飘地问:“请问你们找谁?”

    秋萤愣住,回头看尤解尘:“我们没找错吧?”

    尤解尘道:“没错。”

    秋萤道:“这是不是你的家?”

    尤解尘道:“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大门上悬着一块檀木牌匾。

    门匾擦得锃亮,匾上的大字金光闪闪。

    这座府邸的主人已不姓尤,而姓金了。

    秋萤已明白了。

    这座府邸许是霍央送给他的,而那一夜他二人双双坠崖,生死难料,霍央以为已死了,便将这座府邸转手送给别人。

    这张牛皮昔日虽是府里的仆人,但此时已成了别人的仆人,自然不认得他。

    奴仆一般都只认得自己的主人,而这主人不是特定的某一个人,却是特定的一个身份,谁给他饭吃,谁就是他的主人。

    张牛皮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把门关上。

    秋萤看向尤解尘,尤解尘耸了耸肩,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我们走吧。”

    兰姐姐和奶奶去哪里了?

    秋萤正要说话,忽见府邸旁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扶着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走了出来,正是二人。

    来福客栈是一间既不豪华也不破败的客栈,也是一间既不赚钱也不赔钱的客栈,所以掌柜的也过着既不富裕也不落魄的生活。

    天下每一坐城里,或许都有一家“来福客栈”。

    来福客栈虽没有大酒楼豪华,但干净的房间里总备着热腾腾的水,锅里也总炒着香喷喷的菜,灶上温着清冽的酒,所以他家的客人虽不太多,但也不少。

    其他客栈也有床,也有酒,也有热水,但因着“来福客栈”的名字吉祥,客人便比别的客栈多一些。

    幸福的人们总是比较喜欢吉祥话的,不幸福的的人则更喜欢吉祥话,就好像住了来福客栈,福气一夜间就真的会来。

    是以得出一个结论:若你要开一家客栈,取一个好名字,生意总是会比较好的。

    不论是什么店,只要只做生意的,生意好,老板的心情就好,但老板的心情好,不代表客人的心情也好。

    应兰的心情就很不好。

    她苍白的脸上冒出粒粒冷汗,空洞的眼神看着尤解尘,抖着唇道:“他……他……他死了……”

    尤解尘想:“他罪有应得。”

    但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现在心情也不好。一个人心情不好时,总是不愿多说话的。

    应兰又问:“是你……是你害死他……“

    秋萤忙解释:“是他引哥哥上当,又想在背后杀他,所以才被人杀了的。” 秋萤恐他怨恨尤解尘,又解释道:“他本是一个采花贼,做了许多骗财骗色的事……”

    “够了!”

    应兰忽然大喝一声,打断秋萤的话,泪眼婆娑盯着她:“就算他是个贼,他也是我孩子的爹,也是我的丈夫,现在他死了,你们让我的孩子怎么办?让我怎么办?”

    尤解尘心想:“这事好事。”

    他认为铁鹤死了,应府就不会再计较应兰私奔的事,他们不仅不会怪她,甚至还会心疼,应府一定会把她接回去,好生照顾她和孩子,不必跟着采花贼吃苦好?

    他正想着,忽听“咔嚓”一声,接着传来一阵吃痛的惊呼。

    他抬眼看去,只见秋萤一跤跌在桌子旁,磕在桌角上,痛得她清秀的五官皱成一团。

    应兰一边抹泪,一边控诉:“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夫君,所以才给他粗活做,让下人作践他……他本是和尤公子一道去救你的,现在你们回来了,却把他孤零零留在那里,你们一定是故意的…… 一定是故意的……”

    尤解尘箭步上前,将秋萤扶起来,一面身后捂住秋萤的脑袋,一面淡淡地看着应兰,冷笑道:“一个骗子娶了个疯子,倒真是天经地义。”

    应兰对他的嘲讽置若罔闻,眼神似有飘到天边,恍恍惚惚。

    她环迷茫地顾四周,忽然喃喃道:“要去找夫君,我要去夫君……“她从屋里冲出去 ,走廊上传来她飘飘忽忽的声音:“你们有没有看见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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