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太监,是一种特殊的职业。

    其特殊性表现在:一,这种职业只有男人可以做,二,这种人只有在皇宫里才看得见。

    但男人做了太监后,却会变得不像男人,因为他们身上缺少了一样可以代表男人的物什。他们认为,太监这种职业,有时很低贱,有时却又变得很高贵。

    低贱是因为他们虽是男人,却已变得不像男人,既娶不了媳妇,也没有后代,更不能做一些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所以他们有时觉得自己低贱;高贵,是因为他们侍奉的是天下最尊贵的一家人。天底下最尊贵的除却皇家,还有谁家?

    通常,他们奉旨出宫时,便会觉得自己很很高贵,因为他们一旦出宫,便是带着圣旨去的,代表的是皇帝,谁见了都得下跪;但若在宫中,他们便是最卑贱的奴才,既然时最卑贱,又怎么会有自己单独的住所?所以他们通常都是和同伴同吃同住。

    世上没有绝对的事。

    就好像一个乞丐突然间变成皇帝一样,就好像一个皇帝突然沦为乞丐一样,世上的事,谁都说不准的,即便是几率最小的事,也一定有特例。

    霍央对自己一向很自信,因为他觉得自己就是这个特例。就算是做太监,他也要当一个最有权势的太监,因为有权势,所以他有自己单独的住所。

    他住在长乐斋。

    长乐斋离太皇太后住的福寿斋不过隔了两个跨院,这长乐斋乃是太皇太后赐予他。

    尤解尘走进屋子时,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又苦,又涩,又浓的药味。

    霍央捧着一个通体晶莹的白玉碗,正在喝药。

    他素来有一个老毛病,每当过于惊喜,过于伤心,过于惊讶时,便会觉头晕眼花,站不住脚。

    那日被人行刺,他显然也受了惊。

    尤解尘快步行至他身前,不待他说话,便跪地请罪:“孩儿请义父责罚!”

    霍央接过小太监呈上来的桃花点水茶杯,饮茶漱了漱口,才微微一笑:“你请什么罪?要请也是我请才对。若非因为我,你早已与你那宝贝妹子成了亲了。”

    尤解尘眼角眉梢紧绷,自责地道:“是孩儿思虑不周,这才让贼人有机可乘,孩儿罪该万死!”

    霍央缓缓起身,上前一步,亲自扶他起来,微微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

    “这也不干你的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若非你成亲,若非你思虑不周,若非我去为你主婚,这贼人便不会有机可乘,他若不有机可乘,我又怎能知道是谁指使他来的?”他含笑看着尤解尘:“你说是不是?”

    他这话如褒似贬,语气中却大含愉悦之意,尤解尘一时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霍央拍了拍他的肩:“年轻人嘛,莫要一遇到难事就萎靡不振,好似天塌下来一般。你可知坏事里面也有好多事,好事里面也有坏事,只看你往哪方面想罢了。”

    尤解尘不得不承认,霍央确实有一些值得他学习的优点。

    不管遇到多么令人震怒,令人恐惧的事,他总是能看得很开,好像总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正因为他看得开,愿意想办法,所以他才能坐上今天这个位置。

    尤解尘低声询问:“义父可审出来了?”

    霍央忽然转身,负手行至窗前,逗弄着鸟笼里的鹦鹉,笑道:“年轻人,骨头总是比老年人硬的,哪有这么容易?”

    尤解尘上前几步,低声道:“孩儿请的还有一罪。”

    霍央道:“哦?哪一罪?”

    尤解尘道:“那刺客,孩儿或许认得。”

    霍央大笑:“他是你府里的人,你不认得才是罪,是不是叫什么张牛皮的?这名字倒还起得怪。”

    尤解尘跟在他身后,解释道:“他并非张牛皮。义父可知江湖里有一种邪术,叫做易容术?”

    霍央逗鸟的手一顿,淡淡道:“略有所闻。你的意思是,那人不是真的张牛皮,而是别人假扮的?”

    尤解尘道:“他绝不是张牛皮,孩儿府中的每一个人,孩儿都查得清清楚楚。还请义父允许孩儿见见那人,便知晓了。”

    02

    密室长而幽暗。

    密室就建在长乐斋地底下。

    密室的石壁是用花岗岩打造的,道路两侧是一间间牢房,每隔数十步便燃着一个火盆 ,火炭“噼啪”爆出两点火星,火光映在石壁上,红如血色。

    牢房的栏杆是用精钢打造的,栏杆外又蒙了一层用钢丝打造的铁网,就算是一只耗子被关进去,也休想逃得出来。

    每一间牢房里都有各式各样的刑具,有的虽生了锈,却还是足以令人生不如死。

    以前来过这里的人,此时也化为了枯骨,白色的枯骨。

    密室寂静如死,鞋底触碰地板发出“啪啪”声音。忽然,行至一处牢房前,只觉恶臭难当,又闻“吱吱”一声,一只老鼠自骷髅头的眼骨里窜出,转身去啃腐尸的脚。

    尤解尘面无表情,胃里却忽然一阵收缩,旋即屏息敛气。

    “咔嚓”一声响,精钢打造的牢门已被小太监用锁打了开来,尤解尘跟在霍央身后,走进了牢房。

    这间牢房简直不像一间牢房,房间里既没有骨头骷髅,也没有各式各样的刑具。房间里有一盏灯,一张矮榻,一张矮几,矮几上摆着精致的菜肴,只有皇宫里才吃得到的佳肴。

    张牛皮盘腿坐在一张精致的波斯地毯上,看上去居然还好好的,好像连一根毛发都没有掉,只是他面白如纸,嘴唇干裂,活像一个生了五六年重病,马上就要病死的人。

    他显然也已受了不小的折磨。

    ——有时,精神上的折磨比□□的折磨更痛苦。所以这世上才会有人宁可死了,也不愿活着。

    他坐在地毯上,如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看见霍央时,微阖的的眼睛便又睁得大大的,就像一只野狼盯住了猎物一样,死死地盯住他。

    他看见尤解尘时,目光一顿,旋即冷笑一声。

    霍央叹了口气,缓缓道:“年轻人骨头虽然可以硬,肚子却不可以不饿,你不吃饭不喝水,难道害死的会是我?”

    他看着这少年的眼神,就好像一个慈祥的父亲看着叛逆的儿子,又无奈,又生气。

    张牛皮似乎连多看他们一眼都嫌厌恶,索性背过身去,不再说话。

    尤解尘盯了他半晌,忽地请示霍央,需要一根火棍。待得到霍央应允,方转身出了牢房,又从牢房外的火盆里抽出一根火棍来,转回身来,慢慢地逼近张牛皮。

    张牛皮见他走来,冷冷的盯着他,冷冷地道:“你敢过来,我就要你死!”

    尤解尘并未将他的威胁放在眼里。他知道,一个人只有在束手无策时才会威胁别人。就像小狗总爱对着人狂吠一般,弱小才会虚张声势。

    火把近在咫尺,炽热的火光映亮少年的脸,似乎已要烧到他脸皮上。

    张牛皮咬牙切齿,额上冒出一粒粒汗珠,接着,就出现了一个任何人都绝对想象不到的画面。若你不在场,你也绝对想象不到,这少年的五官竟然在火光的映照下,如雪水般融化,顺着脖子一滴滴淌下。

    尤解尘从袖中掏出一块手帕,细心地替他拭去脸上的污渍,便露出他本来样貌。

    霍央细细打量少年一眼,不只见这少你生得剑眉星目,尤其是一双眼睛,恰似桃花飘落深潭中,又深邃,又寂静。这本是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可是这双眼睛里现在却充斥着仇。

    少年冷冷地看着尤解尘,忽然笑了,笑意冰凉。

    他说:“我想不通。”

    尤解尘并不是一个顺从的人,所以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反问:“我也想不通。”

    应如愿道:“你想不通什么?”

    尤解尘道:“想不通你为什么会做这样的蠢事?”

    应如愿道:“做蠢事,也比你做坏事强一点。做蠢事顶多害死自己,做坏事却是害死别人。”

    尤解尘摇摇头,蹙蹙眉,一本正经道:“我不赞同。有时做蠢事,比做坏事还可恶。因为一个人的愚蠢,可能让整个家族都为他丧命,你说是不是?”

    应如愿闻言,忽地青筋爆起,死死盯着他。

    若非因为尤解尘拆穿他的面目,霍央又怎知道是他 ?

    这面具乃是江湖中最具盛名的易容大师“神手千面”亲自替他打造。这面具轻薄如蝉翼,皮肤肌理如真人一般,一旦在脸上凝固,便再拿不下来。若想摘下,只得去找“神手千面”。但这是人家行业秘密,他绝不会让你知道面具是怎样拿下来的,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他还未说话,只听尤解尘问:“你想不通什么?”

    应如愿用一种很认真,又很疑惑的眼神看着他:“我想不通,她怎么会愿意嫁给你这样的人?”

    他素来一直将秋萤当做知己。

    他见她第一眼,便觉似曾相识,亲切无比,此后渐渐相熟了,便更觉与她志趣相投,心意相通,虽认识不过数月,却好似前世已相识一般。

    便是后来得知秋萤随同尤解尘称进京,他也只是想着,不管她走到哪里,她一定要找到她,这辈子,他二人大概是分不开的了。

    后来,他不惜与父亲大闹一场,甚至被逐出家门,也只为与辛小姐退婚,也只为来京城寻她。

    不曾想她竟要嫁人了。嫁给一个是非不分,为虎作伥的混蛋!

    他一时又气,又怒,又伤心。

    难道她不晓得尤解尘是霍央的走狗吗?莫非她也如尤解尘一般,一心求荣华富贵,竟连是非也不分了吗?

    若果真如此,她又何必惦念着她,不如丢开手了罢!

    彼时,他已被父亲逐出家门,从此回不了家,心心念念的女孩儿原来也看错了她,这人世,还有什么可牵挂,可担忧的?

    一时也只觉世事索然无味,一时又觉轻松无比,既无牵挂,那自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眼见路上浮尸遍野,一两岁的孩子没了爹娘,只一个劲儿的坐在地上哭,哭够了,便伸手抓泥巴吃,被活活噎死,心中一时愤恨不已,又觉百姓之事实大过儿女之情,心中一时通了,索性将目标转向霍央,与人谋划后,潜入尤府,欲趁秋、尤二人新婚之时刺杀霍贼!

    尤解尘见他眼中显露怒意,只淡淡笑了笑:“这世上除了我,谁也没资格娶她。他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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