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若是眼神可以杀人,尤解尘早已被应如愿杀死了一百次。

    可惜眼神不能杀人,能杀人的除了利器,还有权势,所以应如愿杀不了他,而他可以杀应如愿。

    他忽然转身朝霍央做了一揖,温声道:“孩儿有个不情之请。”

    霍央微笑:“你说。”

    尤解尘开门见山道:“孩儿今日前来,只因我那妹子已察觉是个故人,心中担忧,连饭也吃不下,孩儿不忍她思虑,便前来拜见义父,一探究竟。”他轻飘飘看了应如愿一眼,缓缓道:“今日一见果然是他,孩儿恳求义父放他出去,与我那妹子见一面,哄她一哄,就完了。”

    霍央听得笑了,感慨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果真不假。但若放他出去,若他跑了,又该如何?”

    尤解尘道:“他跑得了,他那一大家子人可跑不了。我想他即便再蠢,也不会蠢到让家人当他的替死鬼。”

    霍央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你这个坏小子,简直是越来越坏了,简直比我还要坏。”

    他说完,瞬间敛笑意,故意板着脸道:“你怎知我会放过他的家人?”

    尤解尘道:“第一,因为他家人是良民;第二,因为他家有钱。与其杀了他的家人招致仇恨,倒不如对他们网开一面,他们必定会对义父感恩戴德,也许此后还用得着。”

    在霍央开朗的笑声中,一阵怒音响起:“你住嘴!”

    应如愿双眼已布满红血丝,冷冷地看着尤解尘:“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好歹也曾在我家住过,我家人不曾薄待于你,你又如何要害他们?”

    尤解尘用一种又耐心,又温柔的语气解释道:“害他们的明明是你。若非你做这蠢事,就不会连累他们,是不是?”他笑得像个下凡普度众生的菩萨,缓缓道:“你放心,我并非是非不明之人,你若按我说的去做,见她一面,让她死心,此后不再惦念着你,我自会尽心看好你的家人。”

    应如愿气得浑身发抖,气得青筋暴起,奈何被人点了穴道,四肢乏力,连一根指头也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霍央和应如愿离开。

    霍央当先走了出去,尤解尘跟随在后。

    正当他走过小太监身侧时,忽听一声闷哼响起,这声闷哼很细,很短,但在这寂静如死的密室里却听得格外清晰。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有时强大得令人敬佩,有时又弱小得令人可怜。

    在苍茫大地上,如蝼蚁般的人类却能建造出最精巧,最宏大的建筑,能战胜许许多多看似不可战胜的困难,这岂非令人敬佩?然而,有时又弱小得跌一跤就会死去,岂非令人可怜?

    那小太监已倒在地上,双手握住插在心脏里的匕首,手背青筋暴起,似乎拼命将匕首拔出来,然一双眼却已如死鱼般突出,一缕刺目的鲜血从嘴角流下,人已咽气。

    尤解尘面上带着微笑,霍央同应如愿都已惊呆了。

    霍央脸色一白,眼里闪过一丝惊恐,问道:“你,你这是干什么?”

    尤解尘双眼微弯,嗓音柔和得像远山边吹来的风,他说:“我在帮你。”

    霍央圆润的身形一顿,勉强镇定下来,问道:“你帮我什么?”

    尤解尘道:“他死了,义父就是真正的霍央,这天下已经在你掌握之中,孩儿是不是在帮义父?”

    霍央似已站不住脚,连连后退几步,一双总是笑盈盈的双眼也瞪得如铜铃般大,就好像看见一个人长了两个鼻子一样惊讶。

    他几乎要叫起来:“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替霍央做替身这事儿极为机密,天底下只有他二人知晓,这小子又是怎么知道的?

    尤解尘上前几步,伸手轻轻他,又扶他站稳,用一种又恭敬,又温柔的声音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义父不必太惊讶。”

    他说这句话时,身后忽然出现一个黑影。

    没人看清他是从哪里来的,也没人看是怎么出来的。他出来时竟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恍若鬼魅。

    他穿着一身比夜还黑的夜行衣,用一块黑布蒙着苍白的脸,只露出一双冷漠而空洞的双眼。

    这双眼睛此刻却如毒蛇般直勾勾盯着尤解尘。

    尤解尘一面扶持霍央,一面淡淡地道:“你自由了。”

    那黑衣人没有回答他的话,只冷冷地道:“你杀了他。”

    尤解尘道:“可惜你来晚了。”

    黑衣人冷冷地道:“我没有想到你会杀他,也没有想到你会知道这才是他。”

    尤解尘笑了,笑得就像听见一个人鼻子上长了喇叭花一样愉快。

    他说:“如果你知道我知道,我还能这么轻易就杀了他?”他略顿了顿,补充道:“你要出手做事,就要出其不意,这么简单的道理,任何人都应该懂的。”

    那黑衣人轻轻叹了口气,冷冰冰的眼里闪过一丝愧疚,一丝迷茫。

    这时,霍央瞪大眼睛看他:“你也知道替身的事?”

    黑衣人道:“我知道。”

    霍央愣了愣,旋即点点头,了然道:“也是,如果一个人能谨慎到像他那样,要找一个替身为自己挡掉所有的风险,那么他也就想得到有必要预防我这个替身。”

    所以他特意训练了一个无名无姓无情的影子,时时刻刻保护他的安危。一日十二个时辰,绝不离开他半步。不曾想他千防万防,却防不住自己的义子。

    尤解尘道:“从今以后,你不必再当谁的奴隶,你可以过上正常人的日子,娶一个温柔的妻子,生一个可爱的孩子。”

    那黑衣人动了动手指,愣了一下,旋即摇摇头。

    尤解尘明白,若一个人在黑暗中待得久了,便会害怕见到阳光。若一个人孤独久了,便会害怕与人打交道。

    他很贴心地道:“你若愿意,不妨先到我家里住下。若有朝一日你愿意走,你随时可以,如何?”

    那黑衣人沉默良久,忽然转身走了。

    他走时并没有来时快,他来时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走时却已有脚步声。

    黑衣人走后,霍央忍不住抬手擦了擦冷汗,问道:“你既已知他是霍大人的暗卫,难道就不怕他杀你?”

    尤解尘道:“请义父抬手。”

    他忽然说这句话,谁也听不懂,也不明白他的意思。霍央虽满脸疑惑,但见他微微一,后背直冒凉汗,便依他的话抬起了手。

    他的手没有抬起来。

    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被抽了骨髓一般,腿脚都一开始发软,若非尤解尘扶着他,他早已跌在地上。

    “空气中有迷药。”

    尤解尘微微一笑,不说话。有时,不说话就是承认。

    他又问:“可那人戴着面罩,又怎会?”

    尤解尘有问必答,解释道:“他的肌肤还可以与空气接触。”

    霍央这才明白,原来这种毒药并不需要吸进鼻腔才起作用,只要接触到人的肌肤便可使手脚发软发软。

    他忽然觉得这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极可怕。

    他待人永远是一副温和有理的模样,但你却看不清他心里的想法。通常,看不透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真的霍央已死,他已无需再自持身份,弯了身子,遂干巴巴地笑道:“我愿为大人赴汤蹈火。”

    尤解尘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袖,温声道:“义父说这话可是折煞孩儿了。若无义父提携,孩儿又怎能走到如今这个位置?义父的恩情,孩儿一辈子也还不完。”

    霍央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忙解释道:“我,我不是大人的义父……”大人才是我的义父。

    他话未说完,已说不下去。尤解尘耐心地听着,等了半晌,见他说不出话,才缓缓地道:“从我进京那日,看见的就是你,你就是我的义父。”他看了看地上的尸体,道:“孩儿拜的是你,不是他,所以孩儿自然要为义父打算。”

    02

    屋内已燃起灯,人在灯下。

    应如愿已换上一身纯黑劲装,乌发以木簪高束马尾。

    昏黄的灯光映着他俊美的眉眼,恍若仙人。但他的神情却像是吃了一只苍蝇一样,说不出的复杂。

    秋萤就坐在他对面,盯了他半晌,见他不说话,才脱口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应如愿回过神来,微微摇头:“他并没有把我怎么样。”

    霍央不仅没有把他怎么样,还将他照顾得好好儿的。每日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还专门派了人来疏导他的情绪,话里话外竟有收买他之意。

    他忽然转头看向尤解尘,对他道:“我有话要和萤妹妹说。”

    尤解尘却像是听不懂他话外之意,转头对秋萤道:“他说他有话和你说。”

    秋萤知他又装傻,心中又无奈,又好笑,知道:“我听见了。”

    尤解尘又对应如愿道:“她说她听见了。”

    应如愿汗颜,淡淡道:“我想单独和她说。”

    秋萤看了看尤解尘,尤解尘看了看秋萤,只见少女眼睛亮亮的,似有请求之意,瞬时败下阵来,只淡淡看了应如愿一眼,又对秋萤温温一笑,起身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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