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皆有代价。

    牛皮纸上,深红的字迹歪歪斜斜,像是没干透的血迹糊成一团。

    尤沉笔尖一顿,在落款处签好名字。

    签完的瞬间,牛皮纸像是被注入了新鲜血液,残旧的颜色飞快褪去,光从牛皮纸中央不断扩散,刺穿狭窄昏暗的空间。

    眼前的世界失去了轮廓,只剩下刺目的惨白。

    失重的感觉越发强烈,昏迷前,尤沉听见四周传来嘶哑重叠的告别。

    请按时支付船票。

    祝你旅途愉快!

    ***

    这是一个渗水的房间。

    空气被浸泡得潮湿又阴冷,散不去的霉味附在屋子的每个角落。

    大滴的水珠从天花板砸向地面,落在床边积起一小洼积水。

    尤沉睁眼时,恰好一小滴水砸在手背上。

    丝丝缕缕的冷意渗入皮肤,把刚醒的困意驱散得一干二净。

    她试图坐起,僵硬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床沿摔去,手指触到的床面潮湿得能拧出一桶水,“真糟糕。”

    尤沉嫌弃地甩了甩沾上的水珠,对这个简陋的房间格外不满。

    缓了几秒,她勉强坐直,向四周看去。

    房间里很暗。

    也许是房间的窗户开得太小,外面明明还是晴朗的白天,光却怎么也照不进来,整个屋子像是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黑纱。

    所有的陈设只能看得见大致的轮廓。

    周围的家具大多都滴滴答答往下渗水。

    沉闷的水声一声接着一声在房间里回荡,平直的音调不住地往脑子里钻,连带着整个人都有些昏沉。

    尤沉坐在床上,四肢全都像上了锁,潮湿的空气已经把肺部占满。

    她看着前方,视线里的景象在滴答声中扭曲成一团黑雾。

    而黑雾在一步步逼近。

    网住四周的空间。

    蔓延上床尾。

    雾是冷的,比天花板落下的水珠更甚。

    即使眼下四周都是黑雾,尤沉却还有心思比较一下二者的温度。

    很快触碰到黑雾的脚尖像是冻在雪里,没了知觉。

    她在被这个房间同化。

    只是几分钟的功夫,她已经免不了跟这个房间一般,湿湿哒哒的。

    尤沉垂下眸,泡了水的沉重也从棉絮传递到她的身上,藏在被子里的腿变得肿胀,难以站立。

    皮肤薄得能摸到底下流动的水。

    她突然想到灌满水的气球,一扎就破。

    这样的死法可太难看了。

    “报酬也不是这么收的。”尤沉轻笑道,潮湿的空气把她的睫毛打湿,那双眼睛像是蒙了一层冷雾,毫无笑意。

    她闭上眼睛,任由水声将自己淹没。

    祂的游戏向来喜欢看人挣扎。

    蚂蚁濒死时的求生欲戏剧又徒劳,所以祂总愿意留下一线微乎其微的生机,以便这出戏剧更加精彩。

    房间里水声单调,像是旋转直下的漩涡把人往深海底拽。

    但仔细辨认,里面似乎还夹杂一些规律清脆的停顿。

    这些停顿像是维系清醒的最后一个稻草,它把黏稠的曲调打散,让人得以从昏沉僵硬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尤沉侧过头,试图找到声音的源头。

    只是声音的方位飘忽不定,但声响却逐渐明晰。

    “越来越近了?”尤沉喃喃道。

    但这个屋子里逐渐靠近的只有黑雾。

    难道说逃脱的路在会在黑雾里?

    眼下黑雾停在她的双腿处,在跟积水不断拉扯,像是蚂蚁不断撕咬伤口。只需要一小会的功夫,她就会被黑雾吞噬,又或者被水撑炸。

    哪样听起来都不怎么舒适。

    尤沉在两个选择中艰难地挣扎了几下,心下一横,手撑住床沿顺势一翻,整个人扑进黑雾。

    刺骨的冷意顿时穿透皮肤,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时间停滞了。

    她浮在半空,身体变成粉末,被风扬起吹向四方,又狠狠坠落。

    砰——

    重重的落地声。

    尤沉睁开眼睛。

    还是那个潮湿的房间,四肢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床对面的墙上挂着时钟,那是声音的源头。

    是时间。

    祂给的第一条返回现实的路。

    在意识到时间存在的一刻,窗外亮色的天幕像是被双手暴力撕扯开一道口子,露出橙红浓厚的夕阳。

    水声停了。

    房间里被夕阳涂抹得一块明一块暗。

    黑雾缓慢退后,露出家具模糊的轮廓。

    尤沉眯着眼睛,想要看清墙上的挂着的时钟,但厚重的昏暗没有尽数散开,依旧罩着屋子,留下钟表模糊的外壳。

    她只得放弃,转而侧过身,手摸索着往床头柜的位置探去,手在触碰到柜沿的时候,尤沉摸到了另一个薄薄的硬质纸片。

    她抽回手。

    一本印有蔷薇图案的小册子出现在眼前。

    封面大半被水打湿,晕开的墨迹像是重新在纸页上开出了几朵花,好在水没有渗到内页,尤沉翻开册子,醒目的一行黑字横在纸页上端。

    《黑蔷薇邮轮客房休息指南》

    亲爱的旅客,欢迎您搭乘黑蔷薇邮轮开始为期四天四夜的海上航行,为了您的行程安全,请各位仔细阅读以下信息:

    1.为保证屋内明亮,建议您在六点之后点燃白色蜡烛,注意屋内只有白色蜡烛且放置在烛台上

    2.十点以后是休息时间,请熄灭蜡烛,准时休息,凌晨四点前不要离开房间

    3.如果您不确定时间,屋内的时钟可以为您提供参考(请确保是在时钟没有损坏的情况下)

    4.房间里不会渗水,如果发现有积水,请立即远离积水的位置,记住尽量不要让水面出现您的倒影,也不要让自己沾上水,并以最快速度拉响床头的银色铃铛,会有工作人员为您处理后续的各种问题

    在看到第四条规则时,尤沉手里的动作一顿,猛然看向床边的那摊积水。

    水面早已被一只巨大的眼睛占据,眼角还有一小枚泪痣。

    黑漆漆的眼球一动不动盯着床上的人。

    尤沉观察了好一会,才发现,那竟然她自己的眼睛!

    不止是床边,经过刚才的幻象,整个房间里像是经历了一次涨潮,潮水退去,地毯上到处都是大小不一的水洼。

    水面上铺满放大的五官肢体碎片倒影。

    随着尤沉的动作,倒影的眼球开始转动。

    咯咯的笑声从水洼里传来。

    它们被惊醒了。

    水面倾斜,液体挣脱束缚向外流动,活动在水下的倒影挣扎着向床铺移动。

    尤沉下意识扑向床头柜挂着铃铛的细绳。

    但来不及了。

    破水而出的双手握住了她的脚踝,直直把她往下拽。尤沉的指尖刚蹭过铃铛的细绳,房间就已经化为汪洋。

    海面汹涌。

    远处一个浪头打过来,尤沉被狠狠掀翻,连带着所剩无几的家具一块砸入深海,在彻底昏迷前,尤沉困惑了。

    真的会有人一开始交易就这么倒霉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海面平静了。

    半空中挂着一轮新月。

    月光里,沉船的甲板孤零零地翘起,浮在海面上。

    尤沉被海浪冲到走廊的角落,横倒的柱子刚好成了一道防护栏,防止她又一次摔进海里。

    “额,还活着呢。”

    尤沉勉强睁开眼睛,一只手撑着船板坐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发疼的后颈,不止是后颈,无论是四肢还是内脏都火辣辣地疼,“倒霉到家了。”

    该死的交易。

    她扫了一眼四周。

    托海浪的福,周围空旷得什么也不剩下,离她一米远的位置,就是差点丧命的海面。

    她在的位置大概是客房外的走廊,柱子倒下的位置刚好堵住了另一侧的房门,尤沉尝试了推了一下门,却没能推开。

    按照目前的情况,她违法了规则,但却没有立即死亡,反而是被拉到这个地方,这就说明规则是留下了一定的容错空间。

    不过规则提供的保护看起来是有时效性的。

    尤沉低头看了一眼脚下的海水,现在还在缓慢地上涨,如果她没有在船沉没前找到银色铃铛,那么离死亡也就不远了。

    堵死的房门基本上断绝了尤沉想要进去搜寻铃铛的愿望,眼下当务之急是先摸清楚邮轮的基本构造。

    尤沉沿着还没有被淹没的走廊往上跑。

    走廊尽头有一条向上的楼梯,尤沉刚迈上最后一级台阶,迎面就被咸湿的海风扑了一个正着。

    一张黑乎乎的广告被海风送到她的脚下。

    “黑蔷薇号?”

    尤沉弯腰捡起纸片,广告的下半部分被撕毁,只剩下缠绕着蔷薇图样的文字标题。

    会是同一艘船吗?

    尤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广告,又把纸张翻面,在背后的空白处划了一横一竖。

    她昏倒了两次。

    出现在两艘船上。

    现在还要接着逃命。

    想到这里心情就变得很糟糕了,尤沉叹了一口气,把纸叠好放进口袋,人往外走去。

    甲板上一片狼藉,倒下的桅杆把楼梯口处的甲板砸了一个大洞,洞里面能看见不断往上冒的海水,尤沉绕过桅杆,小心翼翼推开后面虚掩的房门。

    房间里的家具散落一地,月光把地面照得惨白,另一侧亮着点橙黄的光。

    这个屋子的面积不大,一眼能看到头。

    尤沉往家具堆叠的位置丢了几块碎石,隔了一小会,在确定里面没有动静以后,才走进房间。

    原本靠窗的桌子被浪打翻滑到屋子中央,旁边是倒下的烛台,蜡烛还亮着,熔化的蜡油滴了一地。

    尤沉把蜡烛摆好,又费力地把桌子扶起,因为撞击,上面的琐已经损坏,她很轻松就拉开抽屉,里面的东西乱作一团,瓶瓶罐罐的墨水撒了一抽屉。

    “啧。”尤沉有点嫌弃地拿起最上面的笔记本。

    扭曲鲜红的线条占满了纸张,一连几页,都是抽象凌乱的线条,直到翻到最后一页,才有正常的字迹。

    “航行良好,货物正常。”尤沉随手把册子丢在桌子上,“但是精神状态看起来可不怎么正常。”

    她又拿了一本新的,简略地扫了一眼。

    扉页上是一张手绘的邮轮地图。

    按照图上的分布,邮轮一共有五层,以甲板为分隔线,甲板以上是客房和休闲区,以下是货舱以及工作人员的居住区。

    客房和休闲区又被分在东西两侧,中间有大门隔开。

    甲板上还分布有几个工作人员的临时休息区,里面有通道通往不同楼层,她现在待的这个房间就属于其中一个。

    了解清除轮船的构造,尤沉又快速把抽屉里的其它东西翻了一篇,剩下的都是些空白本子,还有一些钢笔、怀表。

    尤沉把能用的东西放在一旁,又挨个把木板检查了一遍,手在摸到抽屉上层隔板的时候,尤沉动作一顿。

    隔板的角落里有个不明显的缝隙。

    “藏在这里啊。”

    她的手指顺着木板凹陷的位置往回一勾,只听见咔嚓一声轻响,木板弹出,隐藏的暗格漏了出来,里面的东西被粘在木板上,摸起来还有点硌手,尤沉稍微废了点劲才把它抠出来。

    是枚红色的蔷薇胸针,边角甚至有些磨损,看得出有些年头。

    尤沉正反看了几眼,连同搜出来的东西一起塞进口袋。

    风明显大了起来,吹得破损的窗户簌簌作响。

    月亮移了位置,从窗户看出去,这会只剩船头留有月光。

    尤沉推开墙角堆积的杂物,按照地图上的描述,通道的开关在墙角从下往上数第六块砖的位置,这个休息区的通道直接通往二楼的客房区域。

    “……五、六,就这了。”尤沉手指顿住,按下裸露在外的第六块砖,墙面凹陷,露出一道不明显的缝隙,随后缓缓向右滑开。

    暗门后连接着一条细长的走道。

    两侧墙上的蜡烛灭了几盏,只剩零星几点火苗可供照明,尤沉贴着墙壁往里面走,越往里,腐烂的味道就越重。

    真不讲究。

    尤沉捂住鼻子,但也没能把那股味道隔绝在外。

    走道比她想得还长,一路都是湿哒哒的水痕,昏暗的火光向远处延申,直到尽头,那股霸道的腐烂味突然消失不见。

    尤沉停下脚步,她的面前只剩下一扇黑色的木门,门后两条楼梯通往左右两个方向。

    从门缝里渗出的水在她脚边汇成水洼,映着门框底部漆黑的木条,缓慢滑下的水滴把水中央倒映的字迹打散。

    楼梯只出现在走廊的右侧。

    字是刻的,凌乱地留在门框底部,尤沉蹲下仔细查看,有些字的笔画甚至来不及补全,看得出刻字的人有多匆忙。

    她叹了一口气,“好嘛,这可跟地图上说的不一样。”

    面前的两条楼梯看起来相差无几,黑色的地毯铺到顶,楼梯狭窄压抑,四周除了那条不知真假的信息,再没有其它额外线索。

    不过等她判断出正确的一条,船也该沉了。

    “真麻烦,要不然还是抛硬币来决定走哪条吧。”尤沉摸到口袋里的胸针,拿来充当一下硬币正好。

    胸针在半空中翻转,蔷薇花瓣映着头顶不甚明亮的烛火。

    “花的一面朝上就走右边。”尤沉伸手盖住落下的徽章,几乎同时,温度骤然一降,风疾穿过拥挤的走道,火光摇晃熄灭,浓稠的黑暗从入口飞快向内蔓延。

    什么都看不见了。

    尤沉僵在原地,四周只剩下风刮过铁链的轻响。

    她听到很轻的脚步声,还有,呼吸声。

    很近。

    就在身后!

    尤沉猛然转身,一个宽大的人形生物紧贴着墙壁站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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