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是周二,林隐照例去了78号。

    顾御的话非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令她更加想要知道,一个人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利和地位,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二十五年前,这个女人为了攀附豪门,可以不顾一切地抛夫弃女、背井离乡。

    那么二十五年后,假使她再次面临抉择,她又准备牺牲掉谁?谁又会甘愿成为她与别人博弈时的棋子?

    林隐默默收拢手指,眸色暗沉。

    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弃。她会继续和黄婉华保持着这种“师生”关系,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接触她、观察她、洞悉她,直至最后摧毁她。

    是的,她要彻底地,摧毁她。

    想到这里,林隐打了个寒颤,内心突然闪过一丝不安。这份不安来源于她对自己的不确定。

    她明明应该恨这个女人的,恨她当年的抛弃、恨她这么多年的不管不顾。可是几次三番的交谈下来,又让她在不知不觉中,竟然期盼着与她的每一次见面。

    这让她有种欲振乏力的挫败感,仿佛终于背叛了自己的初衷,成为了一个可耻的投降者。

    *

    两点十五分左右,黄婉华的黑色宾利缓缓驶到别墅门口。

    林隐站在窗前,手指微蜷,指尖灼热。

    她想,再等等吧,再多等几个月,等到一切都停滞不前了,等到她再也无法忍受了,她终究会行动。

    她会当面质问这个女人,问问她到底还记不记得她曾有过另一个名字;问问她曾经抛弃过谁,又伤害了谁。

    总之,不是今天,也不是下次。她要的只是时间,足够多的时间。

    *

    傍晚时分,夕阳西下。

    通常在这个时候,“课程”已经进入到了尾声阶段。

    今天的两个人都聊得十分尽兴。

    末了,黄婉华从手包里取出一封邀请函递给林隐:“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场合,但多少应该尝试一下。”

    林隐接过邀请函,低头翻看,是两周后在江城顶级会所“豪思”举办的一场社交晚宴,主办人写着顾纵海伉俪。

    “说是社交宴,实际上就是提前为老顾办的一个‘热身宴’,算是圈子里的一个惯例。七十大寿不盛办。”

    林隐没有说话,捏着这封邀请函,不知道该推辞还是接受。

    黄婉华见她不语,笑了笑:“你放心,到时候也会有不少艺术界的名流参与,其中或许就有你想认识的。”

    “我……”林隐本想拒绝的,脑中却徒然闪过一丝危险的念头,她默默吞下了后面准备婉拒的措辞。

    “我不勉强你,只是如果能在里面认识一些年轻俊杰,倒也不是什么坏事。”黄婉华虽然嘴上说着不勉强,脸上却有着不容别人拒绝的坚持,“倘若你担心的是晚礼服和首饰,既然是我邀请的,这些我都会替你准备。”

    “但我只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艺术生。”

    “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是我的绘画老师。”

    “可那是……”

    “记住,在这种场合里,过度的谦虚没有任何意义。没人会在意你是新手还是名家,你要做的,只是交流和融入。”

    林隐抿了抿唇,终于不再拒绝。眸底却缓缓升起两条深不见底的隧道。

    “好了,时间也差不多了。”黄婉华望向窗外渐沉的夕阳,拿出手机给琳达拨了电话。

    等到她挂上电话,林隐在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提起:“不知道顾先生有没有向您提起过,关于您在我这里学画的事情?”

    “顾先生?哪个顾先生?老二还是老三?”

    “是顾御。”

    黄婉华扭头瞥向林隐,轻轻蹙眉:“他来找过你了?”

    “是。上周顾先生来找我,委婉地表达了他不希望我与您再以授课的方式继续接触的意思。”

    “唔?”

    “可能他更希望您专注于事业吧。毕竟您现在是顾氏集团的执行总裁,或许应该把更多的精力都投入到集团里。”

    黄婉华没有说话,踱步走到一边,盯着墙上的画,似乎陷入了沉思。

    “其实以您的绘画经验和技巧,也根本不需要在我这里学习。很多方法,您自己一琢磨就能融会贯通。”

    “所以林老师现在是在向我下逐客令吗?”黄婉华缓缓转过身,注视着林隐,眸中露出针尖般的锋芒。

    “我只是担心再继续授课下去,会破坏您与顾御之间的……”

    “他还是小孩子脾气,永远担心我会喜欢别人,从小就没有安全感。”黄婉华打断林隐的话,轻轻叹息,“就像劳尔十岁那年摔断了腿,那阵子我日夜守在他身边照顾他,老三就以为我不爱他了。他大概这辈子都学不会‘博爱’这两个字。”

    “或许他觉得,是您给他的爱还不够多。”

    “老三小时候确实是保姆照顾得多一点。劳尔因为腿脚不便,所以我会对他更上心。”黄婉华拿起手机看了眼时间,又放下,似乎有些心绪不宁,微微嗔道,“我不知道这件事对老三的影响这么大。”

    林隐站在她身后,忽然淡淡地说:“所有小孩子在童年与少年时代,都会特别想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得到他们的认可、陪伴还有……爱。”

    “是么?”黄婉华没有注意到林隐口吻里的落寞与暗示,她只是在思忖顾御这些举动会给她带来什么样的干扰。

    林隐看不见她的脸,只能默默站在她身后,听着她漫不经心地问一句“是么”。

    是么?

    原来她对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不在意、不在乎。

    不是么?

    琳达已经在敲门了。

    黄婉华听见声音,立刻踩着高跟鞋走向门口:“先走一步了,林老师。”

    “下周见,黄小姐。”

    画室的门在林隐眼前缓缓合上,她突然鼻尖酸楚、红了眼眶。

    她的童年没有母亲。

    不仅童年,还有少年,甚至在她过往整个二十五年的人生中,“母亲”这两个字,只存在于字典中。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任何实质性的体验。

    从记事起,陪在她身边的就只有父亲,永远只有父亲。

    她年幼时曾经问过他:“爸爸,为什么妈妈不在家?”

    “她去了其他地方。”

    “妈妈不要我了吗?为什么别人都有妈妈?为什么别人的妈妈都会回家?为什么我的妈妈总是不回来?”她喋喋不休,却不知道已然触犯了父亲的禁忌。

    一向温吞的父亲在那天动了怒,摔碎了手里的杯子:“不要再问了!”

    那之后,她绝口不再问。

    不再提,不再问。

    关于母亲所有的话题,从此以后成为了他们父女间的一道禁忌。

    他们彼此小心翼翼地守着这道禁忌,像守着一个伤疤,不敢碰也不敢揭。

    她知道父亲有答案,可是她撬不开他的嘴。

    这份对母亲的执念,经过二十五年来的沉积,如今终于成为了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成为了她的一道死穴。

    林隐躲在百叶帘后,直到黄婉华的车驶出大门,才将视线默默收回。

    她低头看向手里的邀请函,突然间思如潮涌,想起了刚入桐高的那一年。

    *

    参加过“指令”社团的几次活动以后,林隐愈发想念在图书馆里安静看书的日子了。

    在田甜的带领下,一群人每逢周四果然都是在买买买和玩玩玩。

    桐州几个高级点的商业圈早已被他们逛烂了,要不是晚上必须回到学校宿舍,他们甚至打算去江城找乐子。

    由于没有经济实力,林隐在这个社团里的职能就是替他们跑腿及拎购物袋。

    通常这种时候,蒋梨会安排她在一家咖啡店里坐着,再给她买上一杯饮料和点心,然后嘱咐她:“你在这里等着就好,我们逛玩了自然会来找你。”

    林隐乖巧地点着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拿出画册和笔,一画就是四五个小时。

    有时候这群人里面也有几个不想逛的,就会和她一起待在咖啡店里等,只不过他们是另坐一桌而已。

    在他们眼里,林隐向来是个无趣且孤寡的人,这也让他们在聊天的时候,丝毫没有要避讳她的意思。

    “依我看,田甜大学毕业后,当然是女承父业咯。”今天他们聊天的话题是职业规划。

    “我倒觉得未必,她向来对她爸的出版社没什么兴趣。”

    “出版社听上去是有些无聊啦,不过好在都是现成的,又不用她自己打江山,谁不想坐享其成啊?”

    “听说她爸连位子都为她安排好了,先进杂志社做美编,过几年再升主编,而且还是财经类的主编哦。”

    “哪家杂志社这么没眼光,让田甜做主编?”说着几个人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林隐徒然听见了“财经”、“杂志”这几个字,眼角立刻不由自主地轻颤起来,就好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恍惚想起初二那年的暑假,她在烈日当头的长街上迂回奔走,她问遍了桐州几乎所有的书报亭,都找不到她要的那一期《ONE财富》。

    父亲撕掉的两页纸,最终成了她心底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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