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浅猝然抬头,眸光不定:“是我?”

    “是你。”顾岭深的脸色诚恳又沉稳,“虽然我们两个只相差两岁,但我向来是更老练也更懂事的那一个。”他低笑了一下,“你那时候只有五岁,又总是生病,妈不放心,想带走的人一直都是你。”

    “可……”

    “也正因为你年幼孱弱,所以黄婉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认为你会比我更好控制,所以撺掇爸将你留了下来。”

    “妈怕你留在两湖会受他们欺负,于是提出主动离开江城,条件是黄婉华必须待你像亲生儿子般照顾。”

    “所以,你从来就不是被留下的那一个。”顾岭深沉沉地注视着顾云浅,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其实你一直都是被加倍爱护的那一个。

    顾云浅喉头哽住,几次吞咽说不出话,镜片后的双眸渐渐模糊一片。

    “对不起,大哥。”良久,他终于摘下眼镜,泪流满面着,哑声道,“我一直以为……”

    “我知道。我不怪你。”顾岭深向他张开双臂,“想哭可以哭。”

    他的嘴角划开一丝弧度,向来疏离冷漠的表情终于在这一刻松懈了,仿佛解决了一个漫长的难题:“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怕你以为我在故意挑拨你和黄婉华之间的关系。毕竟她养育了你……”

    顾云浅仿佛孩子般使劲摇着头,不再说话,轻轻靠倒在顾岭深的怀中,脑袋深深埋入大哥的肩窝里,倦鸟归巢似的。

    他知道这个拥抱,迟到了二十二年。

    顾岭深捺着顾云浅的脑袋,眼圈也泛了红。他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刻真真切切的只属于兄弟手足间的拥抱。他想,即使他拥有的再多,但这份原始的、亘古的、源自于血脉之间的爱,才是最让人安心的。

    过了很久,顾云浅稍稍抬头,神色凝重:“大哥,他们一家人再怎么对我都没有关系。可是蒋梨她……”

    “我明白。”顾岭深沉眸,“我请的是比佛利这边最有名的律师D.F,他对这个案子很有把握。况且现在证据确凿……”话还没说完,顾云浅的手机徒然响了起来。

    “是爸。”顾云浅看了眼大哥,坐直了身体,按下接听键,“爹地。”

    那边顾纵海不知道说了什么,却看见顾云浅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最后几乎是咬牙切齿着,终于,他竭尽全力将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冷冷地说道:“不好意思,爹地,我帮不了你。”说完,挂上了电话。

    顾岭深此时已起身,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靠在窗边,疏懒地问道:“想让你和解?”

    “说顾御是我的弟弟,让我考虑考虑庭外和解。笑话,他还以为现在只是单纯的纵火案?”

    “呵呵。听说他那边请的律师恰巧是D.F当年出道时的师父。”顾岭深拧了拧眉,随即又舒展,“不过我很信得过D.F,他绝不是一个会对熟人放水的人。”

    “哥,我们这次是背水一战了。”顾云浅抬头,嗓音轻微颤抖,“其实你本可不必为我……”

    “你以为我要什么?”顾岭深敛眸看向他,“以为我真的要进入顾氏集团做个可有可无的部门经理?还是以为我拿着深南科技做投名状只为了回到顾纵海的羽翼下任由他摆布?”

    “我知道你不是。可我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顾云浅重新戴上了眼镜。

    “我要的,是顾氏集团的全部。”顾岭深吸了一口气,又抬腕看了眼手表,“好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D.F那边稍后会和你联系的。老郭他们也快到了吧?”

    “你要去哪里?”

    “回江城。现在正是趁虚而入的最好时机。”顾岭深一边向电梯口走去,一边又回头,“永远记住,你不是一个人。”

    “你也是。”顾云浅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忙问道,“林小姐你不见一面?”

    但顾岭深似乎没有听见,步伐迈得很快,转眼已在拐角处消失了。

    *

    傍晚,林隐在医院的餐厅里草草吃了份晚饭,便回到了病房外。

    顾云浅刚从监护室里走出,看见林隐来了,一边脱着身上的防护服,一边说道:“我去找护士再要一件无菌服给你,蒋梨醒了,或许你想和她聊聊。”

    林隐点头,和顾云浅一起走向了护士台。

    老郭也到了,对顾云浅说:“二少爷,回酒店休息一下吧,接下来还有很多硬仗要打。”

    顾云浅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又看了眼林隐:“那好,替我多留心蒋梨。有情况立刻通知我,我住的酒店就在医院对面。”

    “放心,二少爷。这里有我和林小姐。”老郭沉声应着。

    *

    林隐套上无菌服,轻轻走进监护室。

    病房里悄然无声,只有仪器发出的机械音,时不时地响起“嘟”的一声。

    蒋梨并未睡着,躺在床上,听见有脚步声,微微睁开眼,见是林隐,眸底掠过一丝喜悦,手从被单底下伸出来,似乎要打招呼。

    林隐紧走两步,坐在椅子里,握住了蒋梨的手,眼泪自然而然就流了出来。

    “我没事。”蒋梨想抬手替林隐擦掉眼泪,努力地支起胳膊。

    林隐连忙把她的手塞进被窝里:“别动,你身上有伤口。”

    “现在轮到你照顾我了。”蒋梨微笑着,听话地缩回手,顿了几秒钟,又说道,“等回了江城,替我画只漂亮的蝴蝶吧。”

    “蝴蝶?”

    “大大的蝴蝶,我要把它纹在我的背上。你知道的,我的背被烧毁了……”

    林隐的心立刻绞痛起来,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止都止不住。

    “我终于可以破茧成蝶了。”

    林隐在被子里紧紧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

    “真的,林。我破茧成蝶了。”蒋梨反握住林隐的手,“你知道么,我再也不会做噩梦了。那个缠绕我十几年的梦魇,它消失了。我想,一定是他原谅我了。”

    林隐蹙眉,听不懂蒋梨在说什么,摸了摸她的额头,忧心道:“你是不是发烧了?”

    蒋梨轻轻摇头,小声说:“每个人都有秘密,林。但我的秘密,比谁都肮脏。”

    “不要乱说。”

    “那份罪恶藏在我心底十多年了,但这次,我终于用我的方式赎罪了。”不等林隐发出更大的疑问,蒋梨缓缓继续道,“林,你还记得么?我以前和你说过的,我有一个妹妹,在很小的时候就摔下楼夭折了……”

    “是,我记得。可是那和你没关系,是她自己不小心翻出了栏杆。而且你那个时候也才十一岁。”

    “真的和我没关系么?”蒋梨闭上眼,眼角划出两道清泪,“我只是一直在骗自己而已,也骗了所有人,包括你。”她浅浅睁开潮湿的双眸,眸底一片晦暗,“我永远记得那一天……”

    *

    那一天,蒋择端夫妇出了门,保姆在楼下的厨房里打扫卫生。

    十一岁的蒋梨带着两岁的“妹妹”蒋礼在楼上玩耍。

    看着蒋礼在地板上慢慢爬行的样子,她的眼底默默露出了几分嫌恶。

    眼前的这个婴儿从出生起,就是一个双性人,身上同时有着两套性|器官。但当初所有人都以为,生下来的会是一个女孩。

    蒋梨也一直以为她多了一个妹妹,直到隐约自父母口中知道,这个婴儿居然是雌雄共体。

    她感到不可思议,也感到惊恐。保姆悄悄对她说,再过一个月,父母就会带这个婴儿去医院做手术,他们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保留下属于男性特征的那套器官。

    也就是说,最终,蒋礼的性别会是“男”。

    保姆抱着蒋梨,轻声揶揄:“大小姐,将来有人和你争宠咯!”

    蒋梨天真地抬头:“才不会。爸妈最喜欢的人是我。”

    保姆笑而不语。

    蒋梨的心却渐渐冷了下来。

    她听见父母的谈话里,对蒋礼的身份有了进一步的规划,话里话外都是不言而喻的喜悦。她知道,他们终究还是渴望着一个男孩。

    而这个男孩,会夺走她的所有。

    会夺走父母对她的宠爱;会接替父亲的公司夺走本该属于她的资源;在若干年后,他更会成为蒋家的主导……

    她本来无忧无虑过着所有人都艳羡的童年,却在第十个年头,迎来了巨变。她的快乐不见了,剩下的是对这个“弟弟”的困惑和恐惧。

    十一岁的她没有思考更深,只是简单地明白,这个新的家庭成员的出现,只会让她变得不幸。

    而她不允许,也绝不想。

    蒋礼爬到了楼梯旁,在栏杆的缝隙处努力探索人生。

    但蒋梨只是在他身后冷眼看着“他”,什么都没有做 。

    她知道那里是禁区,是边缘,是一步错就会步步错的坠落的深渊,可是她无动于衷,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等着。

    她闭了闭眼,听见楼下传出一记顿重的闷响时,才骤然扑到栏杆间往下面看过去。

    一具小小的身体像块腐肉似地瘫软在楼底,鲜血迅速在他脑后弥漫扩散,铺满了整片地毯。

    红得肆虐,红得触目惊心。

    保姆闻声赶到,发出了哨子般尖锐的鸣叫。

    那叫声久久回荡在空荡荡的别墅里,回荡在蒋梨的脑子里,回荡在她往后十六年的人生里。

    她用自私和嫉妒,蜿蜒书写了一首血歌。

    *

    “从顾云浅坐着轮椅出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是天意的安排,是冲我来的。”蒋梨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林隐听,泪水汨汨流下。

    “我一点都不后悔认识他,不后悔为他挡住了那个架子。这是我赎罪的方式。”她忽然激动了起来,目光有些涣散,“他的腿才刚刚做完手术,跑不快,我看见那个柜子就要砸在他身上了,那一瞬间,我知道我赎罪的机会来了……哪怕在这一场火灾里牺牲,我也心甘情愿……”

    林隐看出了蒋梨脸色的不对劲,立刻冲向门外,在走廊里叫道:“Hel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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