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九日。天色阴沉。
昨天半夜就开始的小雨，下到现在还没有结束。
淅淅沥沥、拖泥带水，像一出哀怨宛转的苦情戏，一眼看不到尽头。
林隐一大早就来了画廊。
今天是她人生中的首个画展，她不敢怠慢，不仅提前练习了很多商务上的寒暄用语，也从头到脚精心打扮了一番。
一件白色修身上装，下面是一条垂挺的阔腿裤，长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脖颈处简单扎了个马尾，再搭配着两条流苏耳坠，整个人看上去利落又高级。
老郭也很早就到了，正在一楼大厅里做最后一遍巡视。
管理了三个多月的画廊，再加上之前就一直跟着顾云浅学习，他现在对于画廊的经营及各项事务的处理也已经驾轻就熟，完全能独当一面了。
他知道林隐是顾云浅接手画廊后第一个亲自签约的艺术家，所以对她的投入也是毫不吝啬。
事实上从半个月前开始，“江城最年轻女艺术家林隐小姐329首次个人画展”的广告就已经在各大主流及流媒体上铺天盖地的造势起来了。
阵仗不可谓不大。
按照顾云浅的说法就是，要趁着这次画展，让林隐和画廊同时更上一层楼。
根据以往的经验，每次开展前一个小时左右，媒体记者们就会陆续抵达现场，布置机位及照明设备等，以期将艺术家与参展者拍出最好的效果。
这种名流云集的场面，只要稍微添加一点吸睛的标题，就能引发热议，最是媒体们喜欢的工作之一。
但此刻时间已过八点半，画廊门口却鸦雀无声，毫无动静。
就好像根本没有人知道这里即将举行一场画展般，冷清得让人发怵。
八点四十分，田甜驱车驶来。
她是本次画展的策展人。
近几年在78号举办的个展里，几乎一半都是由她策划的。
这次又是林隐的首秀，作为桐高的学姐，她自然是当仁不让的。
她今天穿得也很隆重。
一套香家的藕色套裙，头发高盘，戴了一顶堆纱小礼帽，于贵气中又透着干练。
她一边下了车，一边转头四处张望，奇怪道：“照理说这个时间点，媒体记者应该早就到场了。”她抬腕看了眼手表，又走上台阶对着老郭问，“圈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来？”
老郭摇了摇头，浓眉紧锁，看向一旁正在出神的林隐，欲言又止。
“听说这次也会对散客开放？”
“散客开放日明天才开始。今天来的都是圈内人，沿袭从前的邀请制。”
“但往常画展，这个时候，人差不多也该到齐了。再怎么说那些媒体记者都是收了钱的……”田甜还要继续说下去，突然瞥见老郭在向她使眼色，连忙吞了口唾沫止住了。
林隐终于回过神，听见田甜的话笑了笑：“看来78号今天要在我这里破例了。”顿了顿，又自嘲着，“首个开幕日却没有人来看的画展。”
“多等等，时间还没到。再说今天下雨。”田甜安慰着，同时心里清楚，如果今天真的无人看展的话，对一个画家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她拿出手机，翻开通讯录，她在江城有不少艺术界的朋友，如果这时候让他们赶过来捧场的话，人数应该也不会少。
“不用费心了，学姐。”林隐看出了田甜的心思，淡声道，“随遇而安就好。”
“一个电话的事情，少跟我客气了。”
“真的不需要。”林隐垂了眸，“也许这本就是我应得的。”
她心底明白，华服褪去后，她终究还是那个一穷二白只凭一腔孤勇努力跻进这个圈子却仍旧格格不入的人。
或许她本就不该被78号签约的，之前的作品之所以能在画廊卖得风生水起也只是因为她占尽了权贵圈的风光而已。
现在，她摆脱了张祖菲、离开了黄婉华、离开了顾氏集团，她与这个圈子彻底划清了界线，她终于做回了自己，但也要承受这样的结果。
说到底，她曾经就是个沽名钓誉之人，现在不过是还原了她本来的面目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林隐的脸色突然落寞起来。
或许她本不该开这一场画展的，她的身上，穿的从来都只是皇帝的新衣。
*
九点整，没有人来。
十点也没有人来。
上午没有人来，下午也没有人来。
一直到晚上八点了，始终都没有人来。
一个人都没有。
林隐默默坐在大厅的沙发里翻着画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平静。
工作人员在远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种情况别说他们没有见过，就算在整个江城，各类大大小小的艺术展上，也是史无前例的。
田甜走过去，一屁|股没好气地坐在林隐身旁，脸上都是愠色：“搞什么嘛！摆明了是黄婉华在整你啦，故意联合圈子里的人集体不来的。”
老郭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只是不好明说。这时听见田甜开了口，握着两杯咖啡走向她们，一边放在桌上，一边说道：“二少爷现在也离开了顾氏集团，所以他们今天应该是正好用林小姐的画展来开刀了，表明立场。毕竟这种时候，没有人愿意得罪顾家的。”
林隐抬头，淡声道：“情有可原。”
按照惯例，所有在78号举办的展出向来都是私人邀请制的，外面的散客即使想买票进来观看，也无从下手，所以才尤显高端，在业内盛名已久。
但这次林隐权衡了很久，还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普通人看到，所以一直用邮件与顾云浅进行沟通。
最终，顾云浅也是被说动了，答应画展第一天仍是邀请制，第二天开始改为散客开放日，可以买票入场。
换句话说，只要是今天来看展的人，身份要么非富即贵，要么就是与权贵圈有些关系。
但黄婉华如今与顾家两兄弟分庭抗礼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如果这时候还来参观画展，无疑就是挑明了与她作对。
圈子里的风声向来传得极快，那些人精们是断然不会让自己成为活靶子的。
“说得更直白一点，像78号这种高级画廊，它的目标客户从来都不是懂画的人。”田甜揶揄着继续，“而是熟稔各种社交关系的人。”
老郭怕林隐听了不悦，在旁假意咳嗽了两声。
田甜领会了他的意思，话锋一转：“当然，林隐在国际上获得过那么多奖项，技术可是实打实的。只不过在78号，最终你要拼的，还得是人脉。”
林隐点了点头，轻轻笑了下：“看来我的红利已经用完了。”
老郭沉吟：“最近几天顾氏内部在大动荡。若是顾氏有所动作，就意味着圈子里也不会太平。可能这也是他们无暇来的原因之一吧。”
林隐听到顾氏动荡这几个字，心底微微震了一下。
她不敢多问，只是捧起了面前的咖啡，暖了暖手。
*
画展的开放时间是早上九点至晚上九点。
此时夜已深，八点五十分。
田甜坐在沙发里早已哈欠连篇，在林隐的一再劝说下，才拿了包准备离开。
临走的时候，她安慰着林隐：“幸亏你当初坚持，把画展第二天定成了开放日，可以让外面的人买票进来观展。等明天吧，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希望吧。”林隐与她拥抱了一下，真心地说，“谢谢你，学姐。”
“多少年的老熟人了，还跟我客气。我明天的飞机回英国。有空来玩。”田甜一边笑着一边转身走下台阶，又随手打起了电话，“喂，Jeff，我现在去你那里方便么？”
林隐嘴角轻轻上扬，她知道，Jeff是薛嘉祥的英文名，去年三月曾经在这里办过个展，当时的策展人正是田甜。
也是从那次开始，她与黄婉华有了第一次照面。
那天是所有故事的开端，看来今晚，也会是整个故事的结束。
“让工作人员也都散了吧。八点五十二分了，没有必要再等了。”林隐站在台阶上，紧了紧身上的披肩，看向老郭，“您也回去吧。”
老郭不语，但是转身走进大厅里拍了拍手，将一众人员解散。少顷又回到林隐身旁，吸了口气：“我陪你一起。”
“不，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老郭理解地点点头，默默退到一边。
也在这个时候，远处围墙后突然亮起了两道黄色的暖光，随后是汽车驶来的声音。他的眼底亮了亮，知道那个人终于来了。
*
雨下了一天，还在继续。
不大，却密。淅淅沥沥、丝丝如麻。
林隐也听见了声音，恍然望过去。
一辆黑色的库里南正从大门前一转而进，笔直地向别墅开来，两束车前灯在雨雾中朦朦胧胧，像一场绮丽的幻梦。
是她熟悉的光，是她熟悉的车。
她的心骤然一抖，立刻攥紧了手指。
车子在别墅前稳稳停下、关灯、熄火。
车门打开，顾岭深迈着长腿跨出，像与林隐重逢的那个夜晚一样，穿着风衣、拎着一只手提箱，风尘仆仆，大步而来。
“大少爷。”老郭几步下了台阶，走上前恭敬地叫道。
顾岭深向老郭微微颔首，眼神在他脸上停顿了两秒钟，然后沉了沉，缓缓移向一旁的林隐。
他站在夜色中、站在细雨里，站在台阶下，整个人比之前瘦了，却也更显坚毅。
他望着林隐，眸底晦涩幽深，嗓音暗哑，仍是那句开场白，他说：“别来无恙，Lucky。”
昨天半夜就开始的小雨，下到现在还没有结束。
淅淅沥沥、拖泥带水，像一出哀怨宛转的苦情戏，一眼看不到尽头。
林隐一大早就来了画廊。
今天是她人生中的首个画展，她不敢怠慢，不仅提前练习了很多商务上的寒暄用语，也从头到脚精心打扮了一番。
一件白色修身上装，下面是一条垂挺的阔腿裤，长发梳得一丝不苟，在脖颈处简单扎了个马尾，再搭配着两条流苏耳坠，整个人看上去利落又高级。
老郭也很早就到了，正在一楼大厅里做最后一遍巡视。
管理了三个多月的画廊，再加上之前就一直跟着顾云浅学习，他现在对于画廊的经营及各项事务的处理也已经驾轻就熟，完全能独当一面了。
他知道林隐是顾云浅接手画廊后第一个亲自签约的艺术家，所以对她的投入也是毫不吝啬。
事实上从半个月前开始，“江城最年轻女艺术家林隐小姐329首次个人画展”的广告就已经在各大主流及流媒体上铺天盖地的造势起来了。
阵仗不可谓不大。
按照顾云浅的说法就是，要趁着这次画展，让林隐和画廊同时更上一层楼。
根据以往的经验，每次开展前一个小时左右，媒体记者们就会陆续抵达现场，布置机位及照明设备等，以期将艺术家与参展者拍出最好的效果。
这种名流云集的场面，只要稍微添加一点吸睛的标题，就能引发热议，最是媒体们喜欢的工作之一。
但此刻时间已过八点半，画廊门口却鸦雀无声，毫无动静。
就好像根本没有人知道这里即将举行一场画展般，冷清得让人发怵。
八点四十分，田甜驱车驶来。
她是本次画展的策展人。
近几年在78号举办的个展里，几乎一半都是由她策划的。
这次又是林隐的首秀，作为桐高的学姐，她自然是当仁不让的。
她今天穿得也很隆重。
一套香家的藕色套裙，头发高盘，戴了一顶堆纱小礼帽，于贵气中又透着干练。
她一边下了车，一边转头四处张望，奇怪道：“照理说这个时间点，媒体记者应该早就到场了。”她抬腕看了眼手表，又走上台阶对着老郭问，“圈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来？”
老郭摇了摇头，浓眉紧锁，看向一旁正在出神的林隐，欲言又止。
“听说这次也会对散客开放？”
“散客开放日明天才开始。今天来的都是圈内人，沿袭从前的邀请制。”
“但往常画展，这个时候，人差不多也该到齐了。再怎么说那些媒体记者都是收了钱的……”田甜还要继续说下去，突然瞥见老郭在向她使眼色，连忙吞了口唾沫止住了。
林隐终于回过神，听见田甜的话笑了笑：“看来78号今天要在我这里破例了。”顿了顿，又自嘲着，“首个开幕日却没有人来看的画展。”
“多等等，时间还没到。再说今天下雨。”田甜安慰着，同时心里清楚，如果今天真的无人看展的话，对一个画家来说，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她拿出手机，翻开通讯录，她在江城有不少艺术界的朋友，如果这时候让他们赶过来捧场的话，人数应该也不会少。
“不用费心了，学姐。”林隐看出了田甜的心思，淡声道，“随遇而安就好。”
“一个电话的事情，少跟我客气了。”
“真的不需要。”林隐垂了眸，“也许这本就是我应得的。”
她心底明白，华服褪去后，她终究还是那个一穷二白只凭一腔孤勇努力跻进这个圈子却仍旧格格不入的人。
或许她本就不该被78号签约的，之前的作品之所以能在画廊卖得风生水起也只是因为她占尽了权贵圈的风光而已。
现在，她摆脱了张祖菲、离开了黄婉华、离开了顾氏集团，她与这个圈子彻底划清了界线，她终于做回了自己，但也要承受这样的结果。
说到底，她曾经就是个沽名钓誉之人，现在不过是还原了她本来的面目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林隐的脸色突然落寞起来。
或许她本不该开这一场画展的，她的身上，穿的从来都只是皇帝的新衣。
*
九点整，没有人来。
十点也没有人来。
上午没有人来，下午也没有人来。
一直到晚上八点了，始终都没有人来。
一个人都没有。
林隐默默坐在大厅的沙发里翻着画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平静。
工作人员在远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种情况别说他们没有见过，就算在整个江城，各类大大小小的艺术展上，也是史无前例的。
田甜走过去，一屁|股没好气地坐在林隐身旁，脸上都是愠色：“搞什么嘛！摆明了是黄婉华在整你啦，故意联合圈子里的人集体不来的。”
老郭也早就想到了这一层，只是不好明说。这时听见田甜开了口，握着两杯咖啡走向她们，一边放在桌上，一边说道：“二少爷现在也离开了顾氏集团，所以他们今天应该是正好用林小姐的画展来开刀了，表明立场。毕竟这种时候，没有人愿意得罪顾家的。”
林隐抬头，淡声道：“情有可原。”
按照惯例，所有在78号举办的展出向来都是私人邀请制的，外面的散客即使想买票进来观看，也无从下手，所以才尤显高端，在业内盛名已久。
但这次林隐权衡了很久，还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更多普通人看到，所以一直用邮件与顾云浅进行沟通。
最终，顾云浅也是被说动了，答应画展第一天仍是邀请制，第二天开始改为散客开放日，可以买票入场。
换句话说，只要是今天来看展的人，身份要么非富即贵，要么就是与权贵圈有些关系。
但黄婉华如今与顾家两兄弟分庭抗礼的事情已经人尽皆知了，如果这时候还来参观画展，无疑就是挑明了与她作对。
圈子里的风声向来传得极快，那些人精们是断然不会让自己成为活靶子的。
“说得更直白一点，像78号这种高级画廊，它的目标客户从来都不是懂画的人。”田甜揶揄着继续，“而是熟稔各种社交关系的人。”
老郭怕林隐听了不悦，在旁假意咳嗽了两声。
田甜领会了他的意思，话锋一转：“当然，林隐在国际上获得过那么多奖项，技术可是实打实的。只不过在78号，最终你要拼的，还得是人脉。”
林隐点了点头，轻轻笑了下：“看来我的红利已经用完了。”
老郭沉吟：“最近几天顾氏内部在大动荡。若是顾氏有所动作，就意味着圈子里也不会太平。可能这也是他们无暇来的原因之一吧。”
林隐听到顾氏动荡这几个字，心底微微震了一下。
她不敢多问，只是捧起了面前的咖啡，暖了暖手。
*
画展的开放时间是早上九点至晚上九点。
此时夜已深，八点五十分。
田甜坐在沙发里早已哈欠连篇，在林隐的一再劝说下，才拿了包准备离开。
临走的时候，她安慰着林隐：“幸亏你当初坚持，把画展第二天定成了开放日，可以让外面的人买票进来观展。等明天吧，明天一定会好起来的。”
“希望吧。”林隐与她拥抱了一下，真心地说，“谢谢你，学姐。”
“多少年的老熟人了，还跟我客气。我明天的飞机回英国。有空来玩。”田甜一边笑着一边转身走下台阶，又随手打起了电话，“喂，Jeff，我现在去你那里方便么？”
林隐嘴角轻轻上扬，她知道，Jeff是薛嘉祥的英文名，去年三月曾经在这里办过个展，当时的策展人正是田甜。
也是从那次开始，她与黄婉华有了第一次照面。
那天是所有故事的开端，看来今晚，也会是整个故事的结束。
“让工作人员也都散了吧。八点五十二分了，没有必要再等了。”林隐站在台阶上，紧了紧身上的披肩，看向老郭，“您也回去吧。”
老郭不语，但是转身走进大厅里拍了拍手，将一众人员解散。少顷又回到林隐身旁，吸了口气：“我陪你一起。”
“不，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
老郭理解地点点头，默默退到一边。
也在这个时候，远处围墙后突然亮起了两道黄色的暖光，随后是汽车驶来的声音。他的眼底亮了亮，知道那个人终于来了。
*
雨下了一天，还在继续。
不大，却密。淅淅沥沥、丝丝如麻。
林隐也听见了声音，恍然望过去。
一辆黑色的库里南正从大门前一转而进，笔直地向别墅开来，两束车前灯在雨雾中朦朦胧胧，像一场绮丽的幻梦。
是她熟悉的光，是她熟悉的车。
她的心骤然一抖，立刻攥紧了手指。
车子在别墅前稳稳停下、关灯、熄火。
车门打开，顾岭深迈着长腿跨出，像与林隐重逢的那个夜晚一样，穿着风衣、拎着一只手提箱，风尘仆仆，大步而来。
“大少爷。”老郭几步下了台阶，走上前恭敬地叫道。
顾岭深向老郭微微颔首，眼神在他脸上停顿了两秒钟，然后沉了沉，缓缓移向一旁的林隐。
他站在夜色中、站在细雨里，站在台阶下，整个人比之前瘦了，却也更显坚毅。
他望着林隐，眸底晦涩幽深，嗓音暗哑，仍是那句开场白，他说：“别来无恙，Luck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