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辉何故作此惊人之语?”

    孔融慢吞吞地起身,慢吞吞地问,好像被说快死的人不是自己一样。

    商曜商应辉[1]觉得,自己是真的和孔融合不来,即便是现在。

    但他不得不忍。

    就当是为了社稷大业,商曜对自己说。

    他看了看四周,郑重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了孔少府。

    孔融从容地打开一看,笑了,他对商曜道:“我不知写信者为何人,也不知应辉是从何处得来此信。只是信中所言,殊为荒谬!我不信也。”

    “孔少府谬矣!”商曜急切地说,“曹司空怀愤于足下久矣,常欲杀害足下。我有一旧友,素来仰慕孔北海忠义,他既知此事,不忍见斧钺汤镬加于忠直之臣,特托我前来相报。”

    孔融依旧不以为意,“曹司空与我固有不谐,却皆是为公义,并无私怨,何言加害?岂不闻‘君子和而不同[2]’乎?”

    商曜身体前倾,愤怒不已:“曹操篡权,威逼天子,构害公卿,此等国贼,如何能称君子?”

    孔融坐直了身子。

    商曜又道:“曹贼之罪,擢发难数。远者,他以矫诏之罪谋害董车骑,董、王诸公阖门被戮,董贵人身怀皇嗣,亦被逼杀于禁中!近者,上巳之时,曹贼在邺城妄用天子銮舆,如此行径,是何等的张狂!我今不忍足下遇害,才来相告,不想足下竟搪塞于我。”

    商曜起身拱手,“若如此,曜自当告辞。”

    孔融终于换掉了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起身上前,再拜谢罪:“应辉恕罪!非融不愿以实言相对,实是曹贼专权以来,人人自危,我不敢不小心啊!”

    商曜连忙扶起孔融:“少府言重了。”

    商曜握着他的手,却又问道:“曹贼固有害君之意,只是此信是我友转述,并未见实据,少府竟不疑有假吗?”

    “自他奉迎天子至许,公卿大臣多见杀戮,仁人君子闻之,能不悲戚乎?”孔融不禁落泪,“我不满曹操已久,故而屡屡与他作对,亦料他必不能相容。融自知终有一死,可惜死而无益于国,实在心有不甘啊!”

    “实不相瞒,”商曜恳切地说,“我这位友人与曹操有不共戴天之仇,故而效仿专诸,潜身缩首,隐于司空府中,静候良机。不想窥见曹贼密信,知君有难,特书信相告。”

    “他隐忍多年,只恨未得良机,今君既有意报国,何不与我等共谋除贼?”商曜低声道。

    孔融拊掌振奋不已,“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商曜拜谢:“诚如此,则大事可成,贼臣可除矣!”

    越往南走,春天的气息就越浓。

    段晞小心谨慎地没有四处张望,她只能把自己摊在车内,被东汉颠簸的马车晃得没了脾气。

    这时,晃出去周围窥探军机的刘禅又回来了。

    “你那个‘同伙’又在看你的马车,”刘禅说,“他好像越来越焦虑了。”

    “我的同伙不是你吗?”段晞插科打诨,“他就算了吧,拉低档次。”

    刘禅没接茬,问她:“你觉得,孔融会参与他们的刺杀行动吗?”

    “那你觉得,曹老板现在相信孔融是幕后主使吗?”段晞反问。

    刘禅掐指一算,送信的人大约已经到了许都,“信。只要他的人亲眼看见幕后之人和孔融接触。”

    “这就够了,”段晞翻了个身,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一点,“曹老板相信孔融参与了,那在他们撕破脸之前,我暂时就是安全的,至于孔融是否参与刺杀——”

    “他一个无兵无将的光杆少府,除了响彻天下的名声,手里的剑既不能杀敌,也不能自保。”段晞长叹一声,“所以说啊,当今天下,拳头才是最硬的道理。”

    段晞冲着空气挥了挥拳。

    刘禅明明已经不会被打到,却依旧躲了躲,一下子躲出了车厢。

    他很快又自己钻了回来,对段晞说,“快到黄河了,我听见波涛声了。”

    段晞笑他:“你是不是在现代混久了,怎么也管黄河叫黄河?”

    “我原本应该叫她什么?”

    “大河?河?”段晞不确定,“到底咱俩谁是东汉人?”

    “应该是我吧?”刘禅神情恍惚。

    两人相对无言。

    听见了黄河的波涛声,没过多久,一行人便到了今夜入住的馆驿。

    照旧是明日渡河,驿馆就在黄河北岸,距离延津渡只有十里。

    趁着下车的功夫,段晞看似随意地扫了两眼周围的部曲和骑兵,默默跟刘禅讨论起虎豹骑保持战斗力的机密。

    “依我看,只有四个字。”刘禅说。

    “我也有四个字。”段晞道。

    他俩对视一眼,几乎同时说:

    “兵精粮足。”

    “财大气粗。”

    “差不多,差不多,一个意思。”段晞道,“有钱真好啊!”

    这实在是没法学的练兵策略,摆在面前也学不了的那种。

    段晞羡慕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你说,这么一支兵马要是我的……”

    “会有的,早晚会有的。”刘禅又抠起他衣服上的图绣。

    骑兵是最烧钱的兵种。

    一名骑兵需要两匹马换乘,还要配给盔甲、长短兵器、弓箭、干粮等。养马需要钱,换马需要钱,养兵练兵也需要钱,后勤辎重、工匠仆役等更不必说,到处都要花钱。

    养这么一支兵马,每天一睁眼就是烧钱,非家大业大者,不能养出骑兵。

    曹老板这次去许都,直接调来千骑随行护卫,武力值高,机动性强,震慑力大。

    看来,她跑路的时候,得找个低调的时机和方法。

    低调做人,从今天开始。昨天她刚刚在曹老板那里吃了闭门羹,今天应该收敛一点,演绎一个失落的弃妇。

    于是段晞用完馆驿送来的晡食之后,自觉地缩在屋里没出门,一副被打击到了的样子。

    收拾完东西,香杏也没敢多言,这次只有她一个随段夫人出行,香梅不够稳重,被留在了邺城司空府打理院中事物。

    段晞挥退香杏,收起失落的表情,在窗前独坐,耳中是黄河沉雷一般的波涛声。

    “你来过这里吗?”她问刘禅。

    “有也不记得了。”刘禅摇摇头,“更何况,黄河改道无数次,河床不断抬高,有也不是现在的位置了。”

    “你知道的还挺多,”段晞笑了笑,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

    晴朗的初春之夜,天高云淡,月朗星稀。

    也许一千多年后,她所在的位置已经沉入河底,或是已经被泥沙掩埋。

    “你在思念谁?”刘禅问。

    “你为什么这么问?”段晞反问。

    “我仰头望见天空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应该思念一些人。”

    “思念你爹和相父吗?”

    “我应该思念他们。”

    “那别人呢?”段晞眯起眼睛,“比如关张赵,比如费蒋董,比如姜维,比如你的老婆孩子……或者,甘夫人?你还记得她吗?”

    刘禅一愣:“是啊,母亲还活着。”

    段晞道:“也许我们来得及救她,如果这个‘逻辑之力’允许我用在别人身上。”

    刘禅喃喃道:“可以一试,可以一试。”

    “真奇怪,”段晞说,“如果你不是老嚷嚷着兴复汉室,又长这个样子,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刘禅。”

    “我当然是刘禅,”他道,“除了这个名字,我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你刚刚在思念谁?”刘禅追问。

    “不知道,也许是我自己吧。”段晞端起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蜜水。

    “笃笃笃。”门板轻而急促地响了三下。

    “何事?”段晞说着,赶紧捞过丢在一边的针线活,往衣服上戳了几针。

    香杏在门外禀告,“夫人,司空急召!”

    段晞“唰”地一下拉开门,往外小步快走了两步,边走边整理着身上的衣袍,又回头问香杏:“可知司空召我,所为何事?”

    香杏还未开口,庭下一人道:“司空头疾发作,特命夫人前去侍疾。”

    段晞定睛一看,正是曹老板的贴身仆役之一,她惊呼一声,“这可如何是好?快带我前去。”

    几人一同飞快地赶往曹司空住处。

    一路上,段晞又细细地询问了曹司空病情,用药情况,可谓是无微不至。

    进门的时候,段晞在心里问刘禅:“你觉得曹操的头风病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结合考古学、现代医学和遗传学,”刘禅煞有介事,“我猜是龋齿导致的三叉神经痛。”

    “你就是偷偷看了高陵发掘成果吧?”段晞无语,“而且这关遗传学什么事?”

    “曹丕喜欢吃甜的,由此可证他爹曹操也喜欢吃甜的,所以曹操有龋齿,进而导致了头痛。你若是不信,一会儿可以亲自看看,看看这个时空的曹操是不是这个病因。”

    “啊?我?”段晞问,“你是要我掰开曹老板的嘴,看看他的牙到底坏了没有吗?你是不是想让我赶紧死?”

    刘禅转移话题,“你不好奇曹贼怎么又想起你了吗?”

    “这还用说?”段晞在心里哼了一声,“必然是收信人已经搭上了孔融。”

    她快步进了内室,一见躺着的曹司空,立刻扑到榻前:“司空?司空?您不要吓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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