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这不是萧公子吗?前儿个被小莞小姐满大街的追着跑要收你为面首,你死活不同意。怎么,今儿个改变主意了?”

    “晚喽!”

    众所周知,清影楼少主苏小莞虽是个好色之徒,可她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坚决不要“前任”!

    拿苏小莞的话来说,就是“好马不吃回头草”……

    那萧公子满面涨红,搓了搓手悻悻道:“小莞再怎么样,不过是个老鸨之女,要真被她收了去当面首,在下还不得被父亲乱棍打死。”

    “哈哈哈哈,照你这般说,若是州府之女收你当面首,你便去了?”

    “使不得,使不得,王公子还是莫要嘲笑鄙人了。”萧公子拽着衣袖不住地擦汗。

    “各位公子们,稍安勿躁!接下来的曲儿各位先听着,我们小莞姑娘最后才会出场呢,彼时将会为各位献上新编的琵琶曲!”

    台上的老鸨满脸堆笑,大喇喇地说着。

    她画着夸张艳俗的大浓妆,精致的苏绣绸衣绑在她臃肿的躯体上显得格外不合时宜,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这老鸨就是苏小莞的养母,苏小月。

    但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段锦衣。

    别看她如今是个满面墙灰,大腹便便的老鸨,年轻时可是名动扬州的段娘子,身段曼妙,灿若桃花,一双葱白玉手拨得那筝铮铮作响,气势恢宏。只是鲜少有人知道段娘子与赫连将军夫人交好,更无人知晓赫连家遗失的嫡小姐后来成了段娘子的女儿……

    …………

    “夫君!不要,不要啊!”

    大漠黄沙之中,西北肆虐的狂风淹没了将军夫人声嘶力竭的呐喊。

    作为他的夫人,赫连夫人深知丈夫的心意:誓死效忠国家,绝不做苟且偷生之辈!

    可亲眼目睹眼前的一幕,他在她眼前拔刀自刎,跌落于马下,这份沉重的痛意和爱意促使她歇斯底里地呐喊出声。

    此次骑马寻夫,她早已料想到最后结局,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也为7岁的女儿做好了打算,将她托付给了密友段娘子。

    有些时候,她真的希望自己和他只是一对寻常的夫妻。他不必为了国家冲锋陷阵,将自己的命悬在刀尖之上,而她也不必为了他夜夜担惊受怕,寝食难安。可有时她又会为自己这样的念头噗嗤一笑,露出小女儿才有的娇羞态。自己爱的,不就是这样的他吗?若真成了期望的那样,自己还会像现在这样爱他吗?答案是否定的。

    爱一个人就是爱他的全部,不会奢求他改变什么。

    突厥可汗望着自刎于马蹄之下的赫连将军,瞳孔里的情绪变幻莫测,最后定格为痛惜。

    赫连将军乃是唐朝第一大将,统军有方,所向披靡,任职期间从无败绩,是大唐最锋利的一把刀。突厥可汗数次与其交锋皆以失败告终,这次终于趁着他援兵不足得以生擒,没想到赫连将军铁骨铮铮宁死不屈,竟自刎于马下!痛失这么一位忠心耿耿,能力卓绝的铁血将军,对任何一位统治者来说都是莫大的损失,也不怪突厥可汗痛心了。

    可汗抬眸望向风沙中的女子,她一袭热烈的红衣,美艳动人,恍若刚出嫁的新娘。刚刚还在肆虐的狂风,此时倒弱了下来,虔诚地献上一片温柔。微风卷着点点黄沙,轻轻摩挲着夫人额角的碎发。

    “生同衾,死同穴。”

    “夫君,我来殉你了。”

    将军夫人柔柔地诉说着絮语,絮语又悄然无息地消散了。大漠的风带着它们走过茫茫大漠,传遍天涯海角。

    伴随眼角一滴晶莹的泪水的滑落,将军夫人应声倒地。

    殷红的鲜血染红了她雪白的脖颈,在冰冷的刀刃上开出了朵朵艳丽的红梅。上一刻,那莹润的肌肤下还潜藏着鲜活搏动的青色血管,如今已是哑然。

    狂沙止歇,远方的营地传来铮铮筝鸣,仿佛是送予这对携手渡过忘川,灵魂之火共同升入天堂的夫妇,最热烈的歌颂与致敬。

    突厥可汗没有再看黄沙之上的赫连将军夫妇,而是眯起双眼,观望这浩荡无垠的蓝天,海东青的呼啸不时传入耳边。

    “派人将赫连将军夫妇送回离唐军营地稍近的地方。”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次役过后,赫连将军战死,夫人殉葬,小姐不知所踪。

    …………

    此话一出,台下霎时一片骚动。

    “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呀,这话一点不错!小莞姑娘多少日不出新曲了?算算我也有好些日子不来了。这不!我一来这新曲也跟着来了!”

    “你这话,我怎么觉出洋洋得意的味儿来呢?说着好像小莞姑娘见着你来才出新曲儿的,啧啧,见过脸大的,但脸这么大的还是头一遭见。”

    “诶呦,人家萧公子可是拒绝过小莞姑娘的人,神气着呢!”

    众人议论纷纷之时,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婉婉有仪地步入大堂。她虽然往简单朴素上靠着打扮,头上还戴着浅露,但那股子出尘的气质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各位公子,小女是个乐痴,听闻扬州清影楼苏小莞精通乐理,曲艺卓绝,这才慕名而来,却对小莞姑娘的为人不甚了解。适才听各位的口气怎么一会儿拿她取笑儿,一会儿又是赞誉有加呢?”

    闻得这话,之前还在笑闹萧公子的众人纷纷扭头看去。

    有人觉着这女子虽是瞧不见脸,但观其身形却是亭亭玉立,风姿绰约;又有人觉着都来这清影楼潇洒快活了,还戴什么浅露装得清高,真要是大家闺秀家里这关过得去吗?当然也不乏没脑子的,美人都送上门儿来了,还管这些个捞什子做什么!

    “哈哈,美人既是慕名而来,这赞誉有加还需我等解释吗?”

    “自是不必了。”

    “好,那‘取笑儿’一说可有得讲头了!”

    “且说那苏小莞仗着自个是清影楼掌事老鸨的闺女,平日里那叫一个浪荡跋扈,逗乐别的乐女还不算,还要去撩拨美貌的男子,这不,她收的面首都快赶上皇帝的后宫了!且个个都是貌比潘安,颜如宋玉……”

    “可不是!鄙人前些日子就被她满街里追着,差点就给收了去!那阵仗姑娘是没瞧见,唬得人瑟瑟发抖!”

    那男子还没说完,萧公子便见缝插针地插了去。素衣美人在一旁静静听着,话是这么说,可那萧公子看上去得意得很,仿佛乐在其中,哪有个“劫后余生”的样?

    这是有缘故的。

    清影楼苏小莞虽然浪荡跋扈,见色起意,可胜在容貌美丽,且眼光独到,想做她的面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渐渐地,大家都以是否被苏小莞看上作为判定美男的标准。因此这扬州的公子虽不愿自降身份,被一个老鸨之女亵玩,却也以被苏小莞看上为荣。

    但若以为苏小莞只是好美男这一口,那就大错特错了!

    斗鸡走狗,当街策马,她什么没干过!更过分的是,她还喜欢拎壶箭去林子里打猎,一匹好马,一袭红衣,风风火火的就上街去了。偏她总能打到些兔儿,鸟儿的回去炖汤喝,有时候打猎丢了绣鞋,光着脚丫子就骑回来了,一路上川流不息人来人往的,她也不在乎,还和人家熟熟络络地打招呼哩!

    简直就是伤风败俗,成何体统!

    ——

    “一天天的!罚我摘花!楼里的假花不能用吗?非得来河边摘!”

    苏小莞一脸幽怨地踩了花丛几脚。

    花丛长得茂盛,花枝还高,几脚丫子下去,非但没给花丛踩出个好歹来,反倒给她自己的小腿踩抽筋了。

    苏小莞这会子顾不上生气了,斯哈着气儿,赶忙伸出一只柔荑握掌成拳,另一只在腕部反复按压,麻了许久才缓过来,当即更气了。

    “祸不单行!”

    苏小莞口里说着,脚上也不闲着,忿忿地往花丛中又补了几脚。

    这回虽不似刚刚那般踩伤了自己的腿,却总觉着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垫在脚下,抬脚时还颇具弹性?!

    什么东西如此神奇?

    苏小莞没按耐住好奇心,弯下腰在花丛里扒拉起来。

    那花丛虽高大繁茂,占地却不多,很快就找到那个神奇的物什了。

    “是一只手?”

    苏小莞蹲在地上认真思索道:“准确来说,是一个人。”

    她起身转到花丛之后,那是一条河,只是不知通往哪里。

    那人的下半身撂在河里,上半身藏在花丛中,不知过了多久,也没人发现,身子都有霉味了。当然,或许不是没人发现,只是哪一个人会给自己找麻烦捡一个毫无干系,浑身污脏的人回去呢?

    苏小莞掰了掰河边的花丛,露出那人的脑袋来。

    “喂,倒霉蛋!”

    她从手边随便拔了根草便往嘴里塞。

    “你知道吗,我一看到你就觉得很熟悉。”

    “我有一个朋友,她的娘亲派人把她送给一个好友,从西北边境到扬州,可远了。途中遇到流匪,她的人都死光了,只她一个人摸到了扬州,到的时候像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就像你这样。”

    “你想知道她是谁吗?”

    “……”

    “我不告诉你。”

    苏小莞凑到倒霉蛋耳边欠兮兮地道。

    闻得这话,那人费力地掀了掀眼帘。

    他应当很久没吃东西了,还受着伤,身体弱得很。再加上他眼皮还泛着淤青,这么个小动作几乎是察觉不到的。

    “我知道你听得见。遗憾的是,我说这么多也不是因为我想救你。”

    她认真地看着那人,随后莞尔一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说罢,苏小莞拍拍衣服上沾的灰尘,随便掐了几支花便回去了,没再看那人一眼。

    躺在地上的人仍掀着眼皮目送着苏小莞愈来愈远的身影,只是未等到苏小莞的身影完全消失,他便又垂下了眸子闭了眼。波平浪静的,好似刚刚的一切都未发生。

    红帘已设,四下皆静。

    清影楼花魁苏小莞这才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她一袭水红色绸衣,轻衣薄纱,衬得她越发美艳,雪肌云鬓,一双杏眼又如远山含黛,担得起“祸国殃民”四个字。

    悠扬的琴声响起,初时如神女的浅吟低唱,清风般抚慰人心,又如昆山玉碎凤凰叫;曲调由平缓慢慢转入高潮,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接着便是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节奏如雨打芭蕉般明快细密。

    琵琶声扣人心弦,余音绕梁,听者享受,弹者却没有那么畅快。

    这首新曲弹得她心烦气躁。

    她的脑海中尽是刚刚倒在河边的那人,瞧身形,应该是个男子。一看到他,自己就想到当年被母亲抛弃,费劲千辛万苦终于找到段娘子,而最后不过是蝇营狗苟度日。她不怨父母的狠心,父亲为国捐躯,母亲为爱自尽,他们都是顶顶伟大的人。可她恨自己!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不能灭了那突厥为父母报仇雪恨,报效国家,只能躲在这清影楼苟且偷生,与其这样,她宁愿当初随父母而去!

    而那男子,她一看便知是遭了什么变故。

    身处污泥,却风姿冰冷,独有一份矜贵。

    “矜贵?”

    苏小莞不动声色地继续演奏着,接近尾声,琴声渐渐平息下来,宛如骤雨初歇,云开见月明。

    下厅上厢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过了许久,才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接着愈演愈烈,直至震耳欲聋。

    但苏小莞却没了往日的心思与众位宾客回味,她得赶往初时的小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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