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厌国 伶州
少年自睁眼起整整半月,都是混沌木讷的，松散着发髻，如被丢弃的小兽失魂落魄，倚靠在竹屋窗边，呆呆的望向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闪烁着蓝色星光的沉碧海。
而月氏苍苍，沉碧海摆渡之人，也是这竹屋的主人，每每日落时分，身披墨色外袍撑船归来，都能从窗外一眼就能看见。
“我回来啦，阿伍!”苍苍一奔进屋，就会唤他。
“真是的，也不知道到底谁是主子谁是奴隶，把你买回来之后撞破了头，什么都不记得就成了这副傻样子……”
“我可告诉你，从明儿开始你就得给我洒扫房子，煮饭洗衣伺候我，什么都要干，我花钱买你回来可不是把你当祖宗似的供着的听着没……”
“你怎么也不说句话，不会哑巴了吧？”
“……”
还是老样子，每每她回到屋里，总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些话。
少年默默听着，他不回应也丝毫不耽误她一句接着一句，直到生火给他煎药的时候才慢慢安静下来。
药材浓烈的气息在屋内萦绕，等盛着药的碗捧在他手里，惺苦焦灼的味道直冲鼻腔，还未进口他就咳了起来。
这时的苍苍已经在屋子的另一头烧饭了，噼里啪啦的，听不见他的咳嗽声，不然回头又要念叨他如何如何的娇气金贵了。
等做好饭菜端上来，少年已然乖乖将药喝个干净，因为喝了药嘴里苦的没滋味，怕他吃不下饭，苍苍总会再给他塞一碗糯米甜酿。
“你愣着干什么，这是甜的，可甜可甜了！还不快喝，要吃饭了。”
的确很甜，甜到阿伍是皱着眉头才把汤灌下去的，极苦后又极甜，嘴里的滋味可想而知的精彩。但比起苦药的滋味，他好像更受不了甜腻。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天底下最甜的汤了，自己都舍不得喝，全给你了！”
说着，苍苍将他手里的空碗拿走，把他拉到饭桌前，又将筷子塞到他手里，她才坐到对面吃起来。
饭菜谈不上难吃，但也只是勉强对付，他吃的极少，没咽几口就把筷子放下了，加上身子骨瘦弱，病总是难好。
苍苍见状，一脸认真道：“嗯？怎么还是吃的那么少，药太苦了？还是甜汤没喝够啊，阿伍，要不要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阿伍顿了一下，眨眼间便拿起碗筷，重新吃了起来，苍苍偷笑，连忙朝他碗里狂夹菜。
少年虽不知自己是谁，有什么过往，但凭着自己以往的心智，以及连日的观察，发现这屋子的主人胃口好睡得香，心思纯真又简单，虽然口口声声说他是个奴隶，却从未苛待。
至于阿伍这个名字，他觉得起的着实不太用心，也不知她是怎么胡乱编了个数，倒真像个下等奴隶的称呼。
苍苍一直埋头吃着，不管味道如何也不耽误她吃饱，吃完就推开碗筷去烧水沐浴。阿伍不仅吃的少还慢吞吞的，每回都是她洗漱完，他才差不多刚放下碗筷，所以从不等他，倒是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厨艺。
反正她自小就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十来岁的年纪就在沉碧海撑船摆渡为生，一个人自给自足。
阿伍觉着这便是所谓的因祸得福，正是苍苍数年来如同天生地长，性子才得以返璞归真，半点不沾世俗，看上去好像没有一丝烦恼，跳脱又灵巧。
沐浴完出来，她预备和往常一样收拾碗筷，没想到桌子上空空如也，再一看，阿伍已经在外头照着她往常的样子在盆里洗着碗筷，生疏却沉稳，偶尔手滑，也只擦了擦衣袖的水渍，把碗重新拿起来冲洗。
他鬓角微卷的发丝垂在脸侧，衣衫粗鄙简朴，脸却生的如玉石一般精致好看，尤其还不言语，和那道观里常年供奉着金镶玉的神像比，也差不了多少。
苍苍远远瞧着，他是那般的清瘦忧郁，总是不自觉呆住。
每当孤月高悬，亡魂起舞海上，蓝色萤火之光照亮了黑沉的水域，瑰丽却鬼魅无比。
他们乘夜撑船海上，苍苍就卧靠在船中央，任由从海底满上来的蓝色萤火在她周身萦绕。
月华如练，星海璀璨，船尾悬挂的灯盏忽明忽灭。沉碧海的上空是没有星光的，星光都在水里，此刻万籁俱寂，只有阿伍滑动着船桨的水流音，苍苍很是欢喜。
她忽的起身，没等发呆的阿伍反应，下一刻她就扑通一声，纵身跃入海里，如鲛人一般，在海中自在遨游，水下斑斓着幽蓝光影，阿伍在船上，甚至能看清她灵动飘逸的身姿。
他却顾不上欣赏，此刻划桨的双手使不上劲，心乱如麻却不知为何，明明早已不止一次见她下海，可总是一见这场面就恐慌，连带着晚上都难以入眠。
苍苍从水下现身，攀着船边仰头望向阿伍，笑道：“是不是太无聊想回去啦？”
阿伍一愣，她眸子湿漉漉的盯着他，眼睫还挂着水珠，怕进她眼里，伸手想替她拭去，被她偏头嗔怪：“哎！和你说多少次了，这海水你碰不得！”
说着甩了甩头，灵活地沉入水中，游向了船头，一个挺身灵活上岸。
“阿伍，以后夜里我一个人来，你不用陪我了，就在家里等我回来吧。”
阿伍摇了摇头。
“你不用勉强的，我喜欢这里，不代表你也喜欢。”她直接道。
“不勉强。”他低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不失温和。
“你终于说话了！太好了！”苍苍兴奋地来到阿伍跟前，跪坐在船板上，撑着手看他，“阿伍，那你觉得是天上的星星好看，还是海里的星星好看？”
他没有立刻回答，那双黑亮的眸子就这么仰看着他，方才平复的心又躁动起来，他不露辞色，将目光移向蓝海又移回她清澈透亮眸子上，才道：“你眼里的星光，更美。”
她听后笑起来，眼波流转，比方才还要明亮动人：“啊！真的吗！”
阿伍点点头，方才的沉重的念头烟消云散，看着她高兴地在船上蹦蹦跳跳，自然地忽视了那颗乱动的心，不自觉跟着扬起嘴角。
沉碧海通向冥界九幽之地，苍苍一个人族女子做着亡魂的营生，着实令他想不明白，即便她生来体质特异，不惧怕沉碧海水对肉体凡胎的腐蚀，但海底亡魂的怨气极重，时间一长也必折损寿命。
阿伍心里想着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暂且搁置，他们直至午夜方才归去。
天将微明，阿伍从藤椅上睁眼，听到与他仅一帘之隔的苍苍翻了个身，睡得香甜，丝毫没有醒的意思。
摆渡三日一休，今日大抵是到日子了，于是起身简单洗漱一番，便生火淘米煮起了粥。
苍苍是被传来粥米的气味香醒的，她迷糊的揉了眼睛下床，眼见着阿伍将盛着粥的碗端上桌，一时都愣了。
“吃饭了。”阿伍望向睡眼朦胧的苍苍。
苍苍点点头，先去胡乱洗漱了一番，算是清醒几分，回到屋内，桌上清粥小菜未动，见阿伍一直在等着她，心头莫名一暖。
谁知刚坐下低头看着粥的功夫，竟又犯起困，拿着筷子动作迟缓，也不夹菜也不喝粥，阿伍夹了一块糖糕放到她的碟子里，她视线一直懵懵的跟随着糖糕，夹起来就塞进嘴里，一下子便清醒，专心吃了起来。
阿伍见她一块接着一块，吃的黑亮的眸子直转，看向他的时候特别满足的笑着，不用说就知道她很喜欢。
苍苍先吃完，等阿伍时，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指不停地来回敲着桌子说：“阿伍，等会吃完我给你收拾一下，今日跟我去一趟官司处。”
阿伍停下手中的筷子，抬头问道：“什么地方？”
“登记户籍的地方呗，我把你救…就把你买回来还没上户呢，过两日户部的查起来，要是我拿不出你的籍契，非把我俩一起抓牢里活活打死不可。”
他眉心微动，想起刚醒来没两日，一群身着官服的粗汉直接闯进屋子里，看到躺在藤椅上不能动弹的他，问苍苍要人奴籍契，她拿不出来，不由分说一通乱砸，还要将他拖出去砍死，直到苍苍跪着将匣子里的钱都捧给他们，那群司寇们才罢休，骂骂咧咧踹门离去。
那时，苍苍扑在他身上死死护着他，嘴里一直对他说：“别怕，别怕，我护着你，绝不会让他们动你！”
阿伍没再开口，默默吃完碗里最后一口粥，对面的苍苍已经利落的去帘子后面换好衣裳，拿着水盆和小刀正向他走来，给他又是刮胡须，又是梳发。
乐在其中的折腾一番之后，还不忘捧起他的脸欣赏，阿伍有些害羞的别过头去。
苍苍见状，愣了神，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不知从哪翻出一条头巾来，将他的头和脸遮的严严实实。
走在伶州的市集上，一片宽阔明亮，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不似沉碧海旁的竹屋，人迹罕至不说，天空也因着永夜的沉碧海，总是阴郁的。
这是阿伍自打苏醒后第一次来到人前，加上本来就是喜欢安静的性子，跟在东看西逛，兴奋无比的苍苍身后，显得畏畏缩缩。
阿伍走过半个街道，留意到居然有当街贩卖人奴的摊子，明码标价，更有甚者，将他们的身体当做踩脚的凳子，发泄怒火的沙袋，看的他皱紧眉头。
苍苍瞧出了阿伍的心思，警告他不要乱看更别多管闲事。
只因这里是南厌，八荒境内最负盛名的邪恶之地。
八荒境内有四大国，东藜，南厌，西启，北枭，苍苍便是生在南厌国，四国之中，常年战乱不断，王室外戚掌权，人奴贩卖最为猖獗，巫术蛊毒横行的地方。
伶州更是在市集上公开买卖，从四国内坑蒙拐骗来的各种良民，男女老少皆有，脖子被一条条铁链拴在一起，头发蓬乱双目无神，全身赤裸着跪在街头呜呜咽咽，任人挑选，与牲畜无二。
人贩的手上没有鞭子，没有棍棒，气定神闲的坐在一旁转动着指上的银环。
阿伍这才注意到，苍苍的左手的食指上也有这么一只，不止苍苍，稍稍留意游走在街头巷尾的人，就会发现几乎人手都会有这么一只银丝缠绕的指环，状如焰火，他心下判断，其中定有玄机。
紧跟着苍苍来到一处茶棚，已有同她年纪相仿的女子等候多时，与苍苍不同的是，她身姿笔挺，长发高高束起，衣着不凡却干净利落，她一见到苍苍，笑着起身相迎，化去了眉目间几分的凌厉。
“死丫头，等死我了，这么墨迹！”那女子扯着嗓子嚷着，音色却比苍苍还要细软，“亏你还是求我办事儿的。”
苍苍嬉皮笑脸道：“好丽娘，丽姐姐，我的错，东西都备好了吗？”
“你真是烦死人了，呐，拿好了！”
丽娘将东西拍在桌上，将阿伍给各人斟好的茶水都溅出了大半来，苍苍先朝阿伍一笑，复又一手拿起籍契又拉着丽娘的手，高兴的晃来晃去，心想着待会去官司处再掏些银两打点，籍契上的章就能盖上了吧？
“哎对了，丽娘，如今官司处那什么…”苍苍伸手比划了一下，“什么个价啊，我怕我钱没带够。”
丽娘一听拍了她一下，道：“我真服了你了。”然后比划了一个数。
苍苍顿时瞪大了眼睛，再次捏住丽娘的手，捂着心口期期艾艾：“哎哟喂，心疼啊！”
丽娘立时瞪了一眼坐在一旁看戏似的阿伍，又恨铁不成钢的转向苍苍，道：“差不多快去吧，一会当值的就得吃酒赌钱去了，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你按规矩来，应该没什么问题。”
苍苍诚恳无比的点点头，正准备拉着阿伍便往官司处去，丽娘拽着苍苍的衣袖欲言又止。
“嗯？怎么了丽娘？”苍苍回握住她的手问道。
丽娘神色凝重，撇了一眼蒙的严严实实，眼巴巴的望着二人不明所以的阿伍，有些顾虑。
苍苍立马会意，转头道：“阿伍，你在这里坐好了别动啊，我一会回来。”
她似对待小孩子一般嘱咐着阿伍，看着阿伍乖乖点头，才放心拉着丽娘往巷口隐蔽无人的地方走去。
丽娘见状白眼险些翻到天上：“你够了啊！这男人瘦瘦巴巴呆呆愣愣的，你还宝贝的跟什么似。”
苍苍倒是不以为意，笑着含糊过去就开始追问起丽娘，要同她讲的什么私房话。
“我……我决定入平宁军了！”丽娘压低声音，与苍苍相视的眼神颤抖却坚定。
“什么！你…”苍苍显然被吓到了，又慌又急，“丽娘！”
“哎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苍苍，北边乱成什么样子了，匪帮屠尽一座又一座村落，国君昏聩，那么多村民，一条条的人命，居然不管不顾只知享乐，我真的看不下去了！”丽娘抱着苍苍在她耳边说着，激愤又哽咽。
丽娘与苍苍相识多年，在南厌北部的小村落长大，因叔父一家靠着走私发了迹，他们一家也跟着沾了光，一道从原来小村庄，来到国都伶州，生意越做越大，自然少不得各处攀附，门路相当多，所以苍苍才托丽娘替她打点。
当丽娘亲眼所见自己从小长大的美丽村落，变得满目疮痍，尸骸遍地，而罪魁祸首却与王族勾结，至今逍遥法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匪帮变本加厉的发动更骇人的暴乱，心中悲愤不已。
平宁军便是北部十六村村民们，终于忍受不了压迫和残忍杀戮，揭竿而起自发组织起来的军团，没有像样的武器，也没有在校场受过训练，和有刀枪剑戟的匪帮根本无法抗衡，连南厌王族都将其视为叛军，下令要将其剿灭。
苍苍明白丽娘，她想要为逝者报仇雪恨，想要被侵占的村落从匪帮手里讨回，可面对的敌人过于狠绝强悍，平宁军的胜算显然渺茫。
“丽娘，我跟你一起去！匪帮可恨该杀，我同你一样深恶痛绝！”
丽娘道：“你去什么去？我爹虽然走的早，好歹那是军队里出来的，从小教我好些本事，跟男人比武我还没输过，你除了我教你的那点防身的本事还会什么？”
苍苍哑口无言，她自小没爹娘疼，还因特殊体质被人看做异类，甚少有人亲近，那么多年来，丽娘是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看丽娘要去冒如此大的险，怕她受伤，怕再也见不到她，眼眶一瞬便模糊了起来。
“丽娘，我是认真的…”她嗫嚅着，“我给你们洗衣做饭都行…”
丽娘抹了一把她眼角的泪，苦笑着说：“我知道，等我把村庄夺回来，你来做什么都成。”
“可是……”
见她还没打消念头，丽娘哄道：“可是什么可是，我这一去算是和叔父家彻底决裂，以后我就没家了，你好好呆着，等我回来可就要靠着我们苍苍了，听见没？”
苍苍忍住哭腔，无奈点头：“我明白了丽娘……那你记得每三日让雪鸽传信，晚一日，我都要去找你！”
“好。”
苍苍与丽娘相拥，她感受着苍苍的忧心难过，一直隐忍心头的不舍之情化作泪水夺眶而出，顿时泣不成声。
她抬头仰望苍天，祈祷老天爷能给她们一条出路，能给千千万万的南厌国子民一条活路。
少年自睁眼起整整半月,都是混沌木讷的，松散着发髻，如被丢弃的小兽失魂落魄，倚靠在竹屋窗边，呆呆的望向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闪烁着蓝色星光的沉碧海。
而月氏苍苍，沉碧海摆渡之人，也是这竹屋的主人，每每日落时分，身披墨色外袍撑船归来，都能从窗外一眼就能看见。
“我回来啦，阿伍!”苍苍一奔进屋，就会唤他。
“真是的，也不知道到底谁是主子谁是奴隶，把你买回来之后撞破了头，什么都不记得就成了这副傻样子……”
“我可告诉你，从明儿开始你就得给我洒扫房子，煮饭洗衣伺候我，什么都要干，我花钱买你回来可不是把你当祖宗似的供着的听着没……”
“你怎么也不说句话，不会哑巴了吧？”
“……”
还是老样子，每每她回到屋里，总是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些话。
少年默默听着，他不回应也丝毫不耽误她一句接着一句，直到生火给他煎药的时候才慢慢安静下来。
药材浓烈的气息在屋内萦绕，等盛着药的碗捧在他手里，惺苦焦灼的味道直冲鼻腔，还未进口他就咳了起来。
这时的苍苍已经在屋子的另一头烧饭了，噼里啪啦的，听不见他的咳嗽声，不然回头又要念叨他如何如何的娇气金贵了。
等做好饭菜端上来，少年已然乖乖将药喝个干净，因为喝了药嘴里苦的没滋味，怕他吃不下饭，苍苍总会再给他塞一碗糯米甜酿。
“你愣着干什么，这是甜的，可甜可甜了！还不快喝，要吃饭了。”
的确很甜，甜到阿伍是皱着眉头才把汤灌下去的，极苦后又极甜，嘴里的滋味可想而知的精彩。但比起苦药的滋味，他好像更受不了甜腻。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天底下最甜的汤了，自己都舍不得喝，全给你了！”
说着，苍苍将他手里的空碗拿走，把他拉到饭桌前，又将筷子塞到他手里，她才坐到对面吃起来。
饭菜谈不上难吃，但也只是勉强对付，他吃的极少，没咽几口就把筷子放下了，加上身子骨瘦弱，病总是难好。
苍苍见状，一脸认真道：“嗯？怎么还是吃的那么少，药太苦了？还是甜汤没喝够啊，阿伍，要不要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阿伍顿了一下，眨眼间便拿起碗筷，重新吃了起来，苍苍偷笑，连忙朝他碗里狂夹菜。
少年虽不知自己是谁，有什么过往，但凭着自己以往的心智，以及连日的观察，发现这屋子的主人胃口好睡得香，心思纯真又简单，虽然口口声声说他是个奴隶，却从未苛待。
至于阿伍这个名字，他觉得起的着实不太用心，也不知她是怎么胡乱编了个数，倒真像个下等奴隶的称呼。
苍苍一直埋头吃着，不管味道如何也不耽误她吃饱，吃完就推开碗筷去烧水沐浴。阿伍不仅吃的少还慢吞吞的，每回都是她洗漱完，他才差不多刚放下碗筷，所以从不等他，倒是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厨艺。
反正她自小就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十来岁的年纪就在沉碧海撑船摆渡为生，一个人自给自足。
阿伍觉着这便是所谓的因祸得福，正是苍苍数年来如同天生地长，性子才得以返璞归真，半点不沾世俗，看上去好像没有一丝烦恼，跳脱又灵巧。
沐浴完出来，她预备和往常一样收拾碗筷，没想到桌子上空空如也，再一看，阿伍已经在外头照着她往常的样子在盆里洗着碗筷，生疏却沉稳，偶尔手滑，也只擦了擦衣袖的水渍，把碗重新拿起来冲洗。
他鬓角微卷的发丝垂在脸侧，衣衫粗鄙简朴，脸却生的如玉石一般精致好看，尤其还不言语，和那道观里常年供奉着金镶玉的神像比，也差不了多少。
苍苍远远瞧着，他是那般的清瘦忧郁，总是不自觉呆住。
每当孤月高悬，亡魂起舞海上，蓝色萤火之光照亮了黑沉的水域，瑰丽却鬼魅无比。
他们乘夜撑船海上，苍苍就卧靠在船中央，任由从海底满上来的蓝色萤火在她周身萦绕。
月华如练，星海璀璨，船尾悬挂的灯盏忽明忽灭。沉碧海的上空是没有星光的，星光都在水里，此刻万籁俱寂，只有阿伍滑动着船桨的水流音，苍苍很是欢喜。
她忽的起身，没等发呆的阿伍反应，下一刻她就扑通一声，纵身跃入海里，如鲛人一般，在海中自在遨游，水下斑斓着幽蓝光影，阿伍在船上，甚至能看清她灵动飘逸的身姿。
他却顾不上欣赏，此刻划桨的双手使不上劲，心乱如麻却不知为何，明明早已不止一次见她下海，可总是一见这场面就恐慌，连带着晚上都难以入眠。
苍苍从水下现身，攀着船边仰头望向阿伍，笑道：“是不是太无聊想回去啦？”
阿伍一愣，她眸子湿漉漉的盯着他，眼睫还挂着水珠，怕进她眼里，伸手想替她拭去，被她偏头嗔怪：“哎！和你说多少次了，这海水你碰不得！”
说着甩了甩头，灵活地沉入水中，游向了船头，一个挺身灵活上岸。
“阿伍，以后夜里我一个人来，你不用陪我了，就在家里等我回来吧。”
阿伍摇了摇头。
“你不用勉强的，我喜欢这里，不代表你也喜欢。”她直接道。
“不勉强。”他低声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不失温和。
“你终于说话了！太好了！”苍苍兴奋地来到阿伍跟前，跪坐在船板上，撑着手看他，“阿伍，那你觉得是天上的星星好看，还是海里的星星好看？”
他没有立刻回答，那双黑亮的眸子就这么仰看着他，方才平复的心又躁动起来，他不露辞色，将目光移向蓝海又移回她清澈透亮眸子上，才道：“你眼里的星光，更美。”
她听后笑起来，眼波流转，比方才还要明亮动人：“啊！真的吗！”
阿伍点点头，方才的沉重的念头烟消云散，看着她高兴地在船上蹦蹦跳跳，自然地忽视了那颗乱动的心，不自觉跟着扬起嘴角。
沉碧海通向冥界九幽之地，苍苍一个人族女子做着亡魂的营生，着实令他想不明白，即便她生来体质特异，不惧怕沉碧海水对肉体凡胎的腐蚀，但海底亡魂的怨气极重，时间一长也必折损寿命。
阿伍心里想着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暂且搁置，他们直至午夜方才归去。
天将微明，阿伍从藤椅上睁眼，听到与他仅一帘之隔的苍苍翻了个身，睡得香甜，丝毫没有醒的意思。
摆渡三日一休，今日大抵是到日子了，于是起身简单洗漱一番，便生火淘米煮起了粥。
苍苍是被传来粥米的气味香醒的，她迷糊的揉了眼睛下床，眼见着阿伍将盛着粥的碗端上桌，一时都愣了。
“吃饭了。”阿伍望向睡眼朦胧的苍苍。
苍苍点点头，先去胡乱洗漱了一番，算是清醒几分，回到屋内，桌上清粥小菜未动，见阿伍一直在等着她，心头莫名一暖。
谁知刚坐下低头看着粥的功夫，竟又犯起困，拿着筷子动作迟缓，也不夹菜也不喝粥，阿伍夹了一块糖糕放到她的碟子里，她视线一直懵懵的跟随着糖糕，夹起来就塞进嘴里，一下子便清醒，专心吃了起来。
阿伍见她一块接着一块，吃的黑亮的眸子直转，看向他的时候特别满足的笑着，不用说就知道她很喜欢。
苍苍先吃完，等阿伍时，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指不停地来回敲着桌子说：“阿伍，等会吃完我给你收拾一下，今日跟我去一趟官司处。”
阿伍停下手中的筷子，抬头问道：“什么地方？”
“登记户籍的地方呗，我把你救…就把你买回来还没上户呢，过两日户部的查起来，要是我拿不出你的籍契，非把我俩一起抓牢里活活打死不可。”
他眉心微动，想起刚醒来没两日，一群身着官服的粗汉直接闯进屋子里，看到躺在藤椅上不能动弹的他，问苍苍要人奴籍契，她拿不出来，不由分说一通乱砸，还要将他拖出去砍死，直到苍苍跪着将匣子里的钱都捧给他们，那群司寇们才罢休，骂骂咧咧踹门离去。
那时，苍苍扑在他身上死死护着他，嘴里一直对他说：“别怕，别怕，我护着你，绝不会让他们动你！”
阿伍没再开口，默默吃完碗里最后一口粥，对面的苍苍已经利落的去帘子后面换好衣裳，拿着水盆和小刀正向他走来，给他又是刮胡须，又是梳发。
乐在其中的折腾一番之后，还不忘捧起他的脸欣赏，阿伍有些害羞的别过头去。
苍苍见状，愣了神，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不知从哪翻出一条头巾来，将他的头和脸遮的严严实实。
走在伶州的市集上，一片宽阔明亮，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不似沉碧海旁的竹屋，人迹罕至不说，天空也因着永夜的沉碧海，总是阴郁的。
这是阿伍自打苏醒后第一次来到人前，加上本来就是喜欢安静的性子，跟在东看西逛，兴奋无比的苍苍身后，显得畏畏缩缩。
阿伍走过半个街道，留意到居然有当街贩卖人奴的摊子，明码标价，更有甚者，将他们的身体当做踩脚的凳子，发泄怒火的沙袋，看的他皱紧眉头。
苍苍瞧出了阿伍的心思，警告他不要乱看更别多管闲事。
只因这里是南厌，八荒境内最负盛名的邪恶之地。
八荒境内有四大国，东藜，南厌，西启，北枭，苍苍便是生在南厌国，四国之中，常年战乱不断，王室外戚掌权，人奴贩卖最为猖獗，巫术蛊毒横行的地方。
伶州更是在市集上公开买卖，从四国内坑蒙拐骗来的各种良民，男女老少皆有，脖子被一条条铁链拴在一起，头发蓬乱双目无神，全身赤裸着跪在街头呜呜咽咽，任人挑选，与牲畜无二。
人贩的手上没有鞭子，没有棍棒，气定神闲的坐在一旁转动着指上的银环。
阿伍这才注意到，苍苍的左手的食指上也有这么一只，不止苍苍，稍稍留意游走在街头巷尾的人，就会发现几乎人手都会有这么一只银丝缠绕的指环，状如焰火，他心下判断，其中定有玄机。
紧跟着苍苍来到一处茶棚，已有同她年纪相仿的女子等候多时，与苍苍不同的是，她身姿笔挺，长发高高束起，衣着不凡却干净利落，她一见到苍苍，笑着起身相迎，化去了眉目间几分的凌厉。
“死丫头，等死我了，这么墨迹！”那女子扯着嗓子嚷着，音色却比苍苍还要细软，“亏你还是求我办事儿的。”
苍苍嬉皮笑脸道：“好丽娘，丽姐姐，我的错，东西都备好了吗？”
“你真是烦死人了，呐，拿好了！”
丽娘将东西拍在桌上，将阿伍给各人斟好的茶水都溅出了大半来，苍苍先朝阿伍一笑，复又一手拿起籍契又拉着丽娘的手，高兴的晃来晃去，心想着待会去官司处再掏些银两打点，籍契上的章就能盖上了吧？
“哎对了，丽娘，如今官司处那什么…”苍苍伸手比划了一下，“什么个价啊，我怕我钱没带够。”
丽娘一听拍了她一下，道：“我真服了你了。”然后比划了一个数。
苍苍顿时瞪大了眼睛，再次捏住丽娘的手，捂着心口期期艾艾：“哎哟喂，心疼啊！”
丽娘立时瞪了一眼坐在一旁看戏似的阿伍，又恨铁不成钢的转向苍苍，道：“差不多快去吧，一会当值的就得吃酒赌钱去了，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你按规矩来，应该没什么问题。”
苍苍诚恳无比的点点头，正准备拉着阿伍便往官司处去，丽娘拽着苍苍的衣袖欲言又止。
“嗯？怎么了丽娘？”苍苍回握住她的手问道。
丽娘神色凝重，撇了一眼蒙的严严实实，眼巴巴的望着二人不明所以的阿伍，有些顾虑。
苍苍立马会意，转头道：“阿伍，你在这里坐好了别动啊，我一会回来。”
她似对待小孩子一般嘱咐着阿伍，看着阿伍乖乖点头，才放心拉着丽娘往巷口隐蔽无人的地方走去。
丽娘见状白眼险些翻到天上：“你够了啊！这男人瘦瘦巴巴呆呆愣愣的，你还宝贝的跟什么似。”
苍苍倒是不以为意，笑着含糊过去就开始追问起丽娘，要同她讲的什么私房话。
“我……我决定入平宁军了！”丽娘压低声音，与苍苍相视的眼神颤抖却坚定。
“什么！你…”苍苍显然被吓到了，又慌又急，“丽娘！”
“哎呀！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苍苍，北边乱成什么样子了，匪帮屠尽一座又一座村落，国君昏聩，那么多村民，一条条的人命，居然不管不顾只知享乐，我真的看不下去了！”丽娘抱着苍苍在她耳边说着，激愤又哽咽。
丽娘与苍苍相识多年，在南厌北部的小村落长大，因叔父一家靠着走私发了迹，他们一家也跟着沾了光，一道从原来小村庄，来到国都伶州，生意越做越大，自然少不得各处攀附，门路相当多，所以苍苍才托丽娘替她打点。
当丽娘亲眼所见自己从小长大的美丽村落，变得满目疮痍，尸骸遍地，而罪魁祸首却与王族勾结，至今逍遥法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匪帮变本加厉的发动更骇人的暴乱，心中悲愤不已。
平宁军便是北部十六村村民们，终于忍受不了压迫和残忍杀戮，揭竿而起自发组织起来的军团，没有像样的武器，也没有在校场受过训练，和有刀枪剑戟的匪帮根本无法抗衡，连南厌王族都将其视为叛军，下令要将其剿灭。
苍苍明白丽娘，她想要为逝者报仇雪恨，想要被侵占的村落从匪帮手里讨回，可面对的敌人过于狠绝强悍，平宁军的胜算显然渺茫。
“丽娘，我跟你一起去！匪帮可恨该杀，我同你一样深恶痛绝！”
丽娘道：“你去什么去？我爹虽然走的早，好歹那是军队里出来的，从小教我好些本事，跟男人比武我还没输过，你除了我教你的那点防身的本事还会什么？”
苍苍哑口无言，她自小没爹娘疼，还因特殊体质被人看做异类，甚少有人亲近，那么多年来，丽娘是唯一一个对她好的人，看丽娘要去冒如此大的险，怕她受伤，怕再也见不到她，眼眶一瞬便模糊了起来。
“丽娘，我是认真的…”她嗫嚅着，“我给你们洗衣做饭都行…”
丽娘抹了一把她眼角的泪，苦笑着说：“我知道，等我把村庄夺回来，你来做什么都成。”
“可是……”
见她还没打消念头，丽娘哄道：“可是什么可是，我这一去算是和叔父家彻底决裂，以后我就没家了，你好好呆着，等我回来可就要靠着我们苍苍了，听见没？”
苍苍忍住哭腔，无奈点头：“我明白了丽娘……那你记得每三日让雪鸽传信，晚一日，我都要去找你！”
“好。”
苍苍与丽娘相拥，她感受着苍苍的忧心难过，一直隐忍心头的不舍之情化作泪水夺眶而出，顿时泣不成声。
她抬头仰望苍天，祈祷老天爷能给她们一条出路，能给千千万万的南厌国子民一条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