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司处表面看着气派,里头却是乱糟糟的。

    入门开始都不曾见守门的人,只有一个抱着酒壶缩在角落醉的一塌糊涂的小厮。

    苍苍摇了摇头,带着阿伍径直入内,好容易找到办事堂,里头管事的和小厮不出所料果然尸位素餐,翘着双腿,一边抖着一边捧着坛子斗蛐蛐,好不自在。

    苍苍大步迈入办事堂,朝官头行了礼,谨慎而谄媚地笑道:“官爷您安好呀,小的是来办奴隶籍契的,武娘先前应该和您打过招呼,劳烦官爷盖个章。”

    语毕苍苍双手奉上籍契和打点的银两。

    而官头则是头也不抬,专注的逗弄着黑缸里的蛐蛐,只摆了手,小厮便走到苍苍面前接过物什,呈到官头面前,他这才瞥了眼钱袋子,转而眼神望向五步开外的苍苍时,瞬间直了眼。

    “哎呦,哪里来的美娇娘,嘿嘿嘿不错…不就是个印嘛,好说好说!”官头捏起胡须眯着眼,一脸横肉地痴笑。

    苍苍满脸堆笑到已经快抽搐了,为了阿伍合规的身份,也只能强忍着恶心周旋:“官爷您威武,还请您行个方便,小女子感激不尽呢。”

    阿伍被捂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从素衣的苍苍媚笑的侧脸转到高台上穿着华服却如硕鼠蛀虫一样的官员,胃里一阵翻腾。

    官头看都懒得看一眼缩在身后的阿伍,直勾勾地盯着苍苍,贼贼笑着向她招手:“小美人儿,你过来,我且有话问你呢。”

    苍苍嘴角微微抽搐,笑意却不减,眸子动了动犹疑片刻,动身要靠近时被阿伍拉住,苍苍微微讶然,转瞬变了脸色,回头甩开阿伍的手怒目而视,反手就扇了一巴掌。

    “敢对我拉拉扯扯的,小贱奴,反了你了?”苍苍冷然道。

    阿伍被打的偏过头去,瞳孔微震,望向苍苍的眼神尽是不敢置信和委屈。

    苍苍无视了他,转身走向高台,曲身坐在案上赔笑道:“官爷恕罪,都是小女子管教无方,您可快些替奴家把印盖上,我好回去好好收拾这个不听话的东西。”

    苍苍边柔声细语地说着边扭捏地抽走小厮捧着的籍契,轻轻推到官头面前,官头连忙摸向她的手,来回摩挲,苍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哟,不听话的东西打死算了,美人儿何必生气…你说的丽娘我见过的,盐商武家的侄女儿,英气的不得了,也美。”官头摸着苍苍的手回味着。

    “丽姐姐也说官爷精明强干,要不怎么让我来找官爷您办事儿呢,来之前丽姐姐还说,回头要一同来谢官爷呢…”

    苍苍略微生硬的抽回手,作含羞姿态睇着他,嘴上还不停地奉承着,心中早已想用划船的桨,朝着他的咸猪手拍个千百遍了。

    “哎哎呦喂,快快快,给你给你盖上。”官头被她一眼瞧的浑身酥麻,连忙应着。

    好不容易拿着盖好印的籍契出了官府,苍苍总算是松了口气,回头瞧了眼不明所以的阿伍,扑哧一笑,把籍契塞给他。

    “我说你是不是傻子啊,人前以下犯上,官府的人说打死就能将你打死,就算我是你的主人也没用,幸亏我反应快,疼不疼,给我看看。”

    说着取下阿伍的面巾,看到他微微发红的侧脸,伸手碰了碰,其实那掌她都没舍得用力,不然以她的力气,早就破相了。

    可见阿伍垂眸不语,她便以为是真的打疼了,偏头凑近盯着他的眼睛说:“对不起啊阿伍,事从权宜,回去我给你揉揉好不好?”

    阿伍忐忑的心就这么安定了下来,看着她点点头,想着方才她是为他的籍契,才在男人堆里那般做戏周旋,眼里满是感激和佩服。

    “你,还好吗?”

    苍苍听他关心自己,高兴地转身道:“哼,不就是一群狗东西,早知道啊我就该在手上抹一把沉碧海水,让他们的手通通烂掉!哎!”说完还露出些许得意神态。

    “明明是分内的事情还要老娘又花钱又赔笑的,我呸!”

    “啧,我还想这些晦气的事干嘛,还不如想今天要喝几碗甜汤呢……”

    她转而想到甜汤,心想着世上真不能没有糯米甜汤,她可太喜欢甜甜的滋味了,一口下去,什么烦恼难过都没那么重要了。这么想着,就将方才的不开心抛之脑后,一心只想着回去要多喝几碗。

    阿伍在一旁瞧着她自言自语起来,有些忍俊不禁,低头看着手中的印着南厌文字的籍契,再看向眼前小小一个晃悠悠的背影,心中难以置信却又感动的不行。

    “天还早呢,啊对!走走走,阿伍,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她拽着他的袖子就向前冲了起来,阿伍猝不及防,险些踉跄。

    苍苍几乎是拉着他一路小跑到这里,他大病初愈,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活动一番,微喘着气,连带着心情都明快许多。

    那是符禺山下的一处溪边,整座伶州城里唯一生机盎然之处,流水潺潺,草木郁郁葱葱,让人心境都安宁祥和。

    苍苍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张开双臂,笑着奔向一群正在绿草地上悠闲迈步的鸟兽。

    “啊!小朱雀们,我来看你们啦!”

    通身火红的朱雀们腾空飞起,苍苍置身其中不曾停下脚步,而受惊的朱雀们齐齐飞入了阿伍头顶的石榴花树中。

    顿时大片的石榴花如雨落下,苍苍在远处唤了一声阿伍,向他飞奔而来,笑靥如花地停在他面前伸出了手,一朵石榴花恰好落在掌心。

    “送你。”她捧着石榴花,一双眼睛顾盼神飞,“快拿着啊。”

    阿伍耳边泛起红晕,从她手中轻捻过花,跟着她来到溪边坐下,一只通体鲜红的小羊羔灵巧跃过小溪,来到苍苍身边,被她一把抱进怀里。

    “竟是葱聋?”阿伍怪道,“异兽多怕人族,怎会和你如此亲近?”

    苍苍道:“它腿断了,我救的啊,这山清水秀,最适合它了。”

    说完转头抱起小葱聋,面对面蹭道:“是不是呀小可爱,好久没来,你又胖了,哈哈哈…”

    葱聋生的娇小玲珑,苍苍爱不释手地亲了又亲,惹得小东西嘤嘤叫唤,阿伍在一旁看呆,不自觉地替她数了起来,不到二十多下的时候小葱聋终于不耐烦,朝着她的下巴轻咬了一下。

    “嗷——”苍苍一手拎着罪魁祸首,一手捂着下巴,“你干嘛!”

    阿伍没想到,她居然能把再温顺不过的葱聋惹毛,语言不通还能同人家吵起来的,在一旁低笑出声。

    “阿伍你笑什么!啊!有那么好笑吗!”苍苍拧着眉头嗔怪着,又噘嘴瞪向小葱聋,“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了吗!”

    阿伍嘴角还没放下,眼睁睁看着苍苍又开始对着小葱聋柔软的肚皮一通乱亲,小葱聋一脸生无可恋。

    阿伍含笑看着,心如那溪水,泛起波波涟漪。他将手中的花编成了手环,果然转移了苍苍的注意,她放过小葱聋,直勾勾地盯着石榴花编的手环。

    “好神奇啊,阿伍你是怎么变出来的?”

    “是编的不是变的,喜欢吗?”

    苍苍用力点头,“阿伍要送我吗?”

    阿伍将手环递去,苍苍连忙戴上,晃动着手环,朝他笑着,发丝随风而起,眉眼飞扬。

    一日休沐,阿伍本以为苍苍会和往常一样拉着他去市集,于是做好饭便换上去市集的衣衫,等着苍苍起来。谁知她从起来那刻便神色紧绷,既没有吵着口渴让阿伍倒水,梳洗后不发一语,饭也没吃就将床底的钱匣子拿出来清点,让阿伍自己先吃。

    苍苍捧着钱匣子来到阿伍跟前道:“吃完赶紧收拾了,一会有人要来,你藏在柜子里别出声。”

    阿伍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照办,突然而来的一阵敲门声,苍苍朝他使了个眼色,阿伍便将自己关进柜子里,一片漆黑中,只能闻得来人的声音,明显是个上了年纪的妇人。

    “好女儿,娘来取钱了。”

    “都在这儿了,一共五百钱。母亲…要喝口茶吗?”

    妇人没有回答,随即传来银钱叮当的响声,应该是在清点。

    阿伍竟不知苍苍原来是有爷娘的,却从未听她提起,既然父母健在,怎么舍得自己的女儿年纪轻轻就做此营生,他自打来此也有月余,也从不见她父母来嘘寒问暖,照拂一二,反而一来不问近况,不管康健,先要钱财。

    “嗯…不错,是五百钱,啧,没回就这么点,也没见你多孝敬点给你爷娘哟。”

    “我还有事,就不留母亲了。”

    那妇人的声调明显拔高:“哟,你这是要赶我走啊,摆出这副臭脸给谁看呢,你还敬着我是你娘吗,辛辛苦苦将你拉扯大,让你孝敬几个钱就跟仇人似的,要不是我和你爹破烂堆里捡着你,你能像个人一样在南厌国混饭吃?早不知道……”

    “这次又要加多少?”苍苍听着字字戳着心窝的话语,无奈却又漠然道。

    “啧,还不是你弟弟他快成年了,我们当父母的不得给他某个出路,这书又难念你弟弟不喜欢,捐个官怎么也得三五千……”

    “我十六就被你们赶出来挣钱了,这些年挣的,我只留点吃饭钱剩余的都被你们要去了,我实在没有多余的钱。”

    “是啊,我也知道我女儿挣钱不容易,所以这不是和你来说,几日前官中有人来说媒,上阴赵家的老爷要添第十七房小妾,聘礼足有万钱呢!”妇人说的得意洋洋,好像是什么天大的好事。

    “上阴赵家的老爷都六十好几了,爹娘若是想卖女儿便直说,何必……”

    苍苍还未说完,便听“咚”地一声,那妇人气的狠狠拍着桌子,指着苍苍的鼻子怒道:“这可由不得你,在南厌,别说是让你给人当小妾,就是把你卖去南市做奴隶也使得!”

    苍苍声音哽咽:“知道了。”

    “好了,钱我下个月来取,你也待自己好些吧,我要赶着回去给你弟弟妹妹做饭呢。”

    那妇人仅有的一句关怀的话,都是那样的前言不搭后语。直到听到苍苍关门的声音,阿伍才从柜子里爬出来。

    苍苍背对着他坐着,怔怔地望着门前,她的“母亲”方才驻足的地方。

    阿伍不禁想,认识她不过月余,从起初不敢苟同她一个姑娘家成日里不成体统,话多急躁,到看清她虽身处残暴国度,却心性良善,本以为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谁知父母竟然如此对她,说拿她当摇钱树也不为过。

    想必前些天为了给他上户打点的钱财,不知是省吃俭用攒了多久的,去了市集明明很喜欢女子用的胭脂水粉,衣衫首饰,每次要看好久,却除了菜什么也没有买过。

    “我也可以赚钱的……”阿伍犹豫开口。

    苍苍回身望着阿伍,神情疲惫,眼眶泛红,一时竟愣住了,眨着眼泪水不自觉滴落。

    “你说什么?”

    “我想替你分担,相信我,让我试一试。”阿伍的声音温和却坚定。

    苍苍心头一颤,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眼睛不知望向何处,声音有些颤抖:“随你,把午饭做好再出去。”

    “别乱跑,日落前回来,正好……我也想一个人呆会。”她又补了句。

    “好。”

    说完阿伍动身去准备午饭,苍苍背着他,委屈地眼泪吧嗒吧嗒低落,却又是笑着擦干眼泪的。

    这一顿,是自打阿伍来这之后吃的唯一一次安静如斯的饭,以往苍苍总是在饭桌上喋喋不休,阿伍也曾惊叹她怎么会有那么多闲话要说,他似乎有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所以一开始听着她的一句接一句的话,脑子都是嗡嗡的,如今忽然这样安静他居然会不太适应。

    苍苍比以往更加狼吞虎咽,很快吃完就把碗筷一推,随即往榻上躺去,阿伍食不知味,却还是一口一口吃完,将一切收拾妥当再出门。

    在他出门的那一刻,苍苍转动的食指上的银环,将它轻轻取下放在床头,合眼轻叹,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已是黄昏日落,她昏沉着起身,屋子里已经暗的快看不清了,她却并不着急点灯,摸着黑走到门口,想透口气,刚到门口便远远瞧见阿伍提着灯朝竹屋走来,一时有些恍惚。

    “阿伍?”苍苍试着唤道。

    “在等我?等很久了吗。”阿伍立马应着,嘴角微扬,一步步走到苍苍面前,关切地询问。

    “你去哪儿了?”

    “呐,这是三十钱,我赚的,都给你。”阿伍将钱袋子放到苍苍手上,不顾她的吃惊,侧身进屋,便开始点灯,待屋子里灯火通明,发现床铺还乱着,便上前去整理。

    “饿了吗,我去做饭?”

    苍苍回身摇头,提起钱袋子晃了晃,道:“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赚的?”

    阿伍如实回答:“下棋。”

    “下棋?”苍苍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棋还能赚钱,还能赚这么多钱?”

    阿伍抿唇,缓缓解释道:“之前同你去市集瞧见街边开了不少棋社,想着这里的人多是好棋艺,我便进去试着替人赢了几盘,这便是人家打赏的钱。”

    苍苍听完眨巴着眼,终于从一脸蒙的状态里清醒过来,脸上浮现出了笑容,很是开怀,“我的阿伍真厉害!”

    她捧着钱袋,如同看到了希望,“太好了,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攒出来!”

    阿伍心头一颤,走到苍苍面前,犹豫地从袖子口抽出一枚钗环,笨拙地插在苍苍的发髻上。

    “送给你。”阿伍抚了抚苍苍的发丝,“明日我多赢几局,我们一起去市集,买你喜欢的东西。”

    “你身子刚好,别太勉强,我不要那些。”

    “无妨。”阿伍微笑说,“你对我好,我也想对你好。”

    说完便进了灶屋生火做饭,留苍苍一人在原地,怔怔地摸着头上的钗环,将它取下,和钱袋子一起放在手中,心中跌宕。

    有朝一日你知道真相,会不会怨恨我?

    苍苍望着阿伍给她的东西,开始有些挣扎,私心里她想着如果能够这样天长地久下去,该多么好,她做梦都想有人相伴,可以对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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