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藜国与南厌国比邻,国土比之南厌大上数倍,东藜的国君在八荒境内素有贤名,他勤政爱民,子民安居乐业,与混乱暴政的南厌国形成鲜明的对比。

    然而就在数月前,东藜王室传出惊天密闻,国君在立长子为储君后不久,国君亲弟阴山君佣兵自重,谋权篡位,国君与世子双双被逼死在王宫,其余子嗣亲眷也多被赶尽杀绝,只余手握兵权的三王子与游历八荒的四王子逃脱在外,至今未找到踪迹。

    苍苍与阿伍难得有兴致来茶馆听老先生说起邻国的事。

    “如今阴山君顺利登位,木已成舟,三王子舜行与四王子舜毅怕是凶多吉少了。”苍苍微微摇头,沉重叹息。

    “舜行……舜…毅?”这些名字为何这么熟悉?比阿伍这个名字对他来说熟悉的多。

    他自从醒来不止一次有过这种感觉,看沉碧海的时候会心有余悸,下棋时候会闪过很多对弈的场面,同他下棋的人叫不出姓名却又何等熟悉。阿伍恍了恍神,眉目紧蹙,眼眸有些混沌。

    苍苍抬眸与他对视,立时察觉出不对劲,关切问道:“阿伍你怎么了?没事吧?”

    “我……只是听到王族为了区区权柄,同室操戈,兄弟阋墙,不惜踩着亲族的骨血登位,有些心惊罢了。”阿伍挤出一点笑解释道。

    “啧啧啧,在南厌王室比这残忍十倍的事都有过!也就是东藜国太平了几百年,出了这样的事才稀奇,不然在南厌,都不值当拿来说的。”

    邻桌的客人听闻阿伍此言,揣着手臂伸长脖子过来插了句话。

    与他同桌的人点头赞同,自然而然地接了句:“是啊,自古王权便是至高无上的象征,谁不眼红?更别说是离王座仅有一步之遥的亲族了,便是清高如这位小兄弟,有朝一日身处其中,只怕是也难守初心啊。”

    阿伍拳头紧握,面上却不改温和神色,自嘲的朝二人笑了笑,苍苍看在眼里,低头望着杯中茶出神不语。

    “那东藜王族可是龙族后裔啊……”

    “是啊,八荒四国里可就属东藜百姓的日子过的稍许自在了,如今闹上这么一出,往后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哎哟,据说那阴山君生性暴虐,要不怎么连亲兄弟都下的了手……”

    “听说他血洗神武殿,把反对他称王的朝臣当场一剑封喉,直接杀红了眼!”

    茶馆中的客人你一言我一语,探讨的津津有味,头头是道。

    要说南厌国君亦是上古神族火神的后裔,因王族整日里声色犬马荒淫无度,被外戚掌了权,步步架空王室,继而控制了整个南厌,加上与世族勾结,纵容其买卖人奴,搜刮民脂,任由匪寇作乱,南厌国除了世家贵族与商贾,人人自危。

    苍苍何尝不为这些年来的听闻而感到心惊绝望,她不明白,王室为何不爱他的子民。这样的国家是否还有未来?只是她太过弱小,连自保尚且艰难,遑论其他。

    “阿伍,你是不是很讨厌这里?”苍苍突然问道。

    阿伍的拳头渐渐松开,取了面前碟子里的一块糕点递与苍苍,道:“或许因为这里有你,让我觉得人间地狱一样的地方,也有一寸净土。”

    “你这人,明明看上去那么老实,怎么张口就来!”苍苍接过糕点,嘴角抑制不住笑意。

    气氛稍松快些,苍苍带着阿伍逛起了市集,路过成衣店被阿伍拉进去,苍苍兴奋地挑来挑去,问阿伍也是什么都好看,便挑了一套明黄的罗裙换上。

    苍苍出来时,一双小鹿眼忽闪忽闪地直视着阿伍,期待着他的反应,阿伍见惯了平日里荆钗布衣不修边幅的苍苍,如今换上鲜亮的裙装,衬得她风姿绰约,娇态玲珑,她一笑灿若骄阳,不笑时丹唇微微下垂,反而平添一抹愁绪。

    于是少女的俏丽明媚中带了些许道不明的倔强。

    这样的苍苍美极了,只是衣裙自胸口往上露出大片的雪肤,让非礼勿视的阿伍下意识别开眼。

    南厌国民风开放,女子服饰多彰显其婀娜身姿,露肩露腰极为寻常,谁曾想阿伍身为男子居然保守成这样,这一举动着实逗乐了她。

    阿伍低头,带着几分傻气地笑着说:“好看。”

    “好看为何不敢看我?”苍苍盯着他发红的耳根,凑到他跟前,摇晃着他的胳膊不依不饶,一脸坏笑。

    “别闹。”

    阿伍朝苍苍递来讨饶的目光,嘴上抗拒,心里却又是那样的迁就纵容着她,等她玩闹够了他,转身便要去找伙计结账。

    谁知老板竟不在,说是出门赌钱吃酒去了。于是苍苍和店里看店的小裁缝便多说了两句,无非就是套个近乎顺便杀个价,却不想小裁缝还挺会说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熟络的很,让苍苍完全忘了正事,一旁的阿伍好容易逮着空插了句话。

    “你认得他?”

    “嗯?嗯…嘿嘿,认得啊,年轻俊俏的我哪个不认得,你说是吧小裁缝?所以我说咱们这个衣服啊可不……哎!”

    她正要开口说正事,谁想一贯乖巧顺从的阿伍利落地将银钱往台上一丢,拉起她的衣袖就往外走。

    “回家。”

    入夜,沉碧海的浪潮声盖过了一切。

    竹屋内二人熟睡,苍苍居此多年,早已习惯伴着潮声入眠,初来乍到的阿伍虽好一阵都不是很适应,夜里总会醒上数次,但他入睡不难,所以也没放在心上。

    可今夜不知是睡得不好,还是睡得太好,总之睡里梦中的一切都太过真实,令他迷失。

    沉碧海的水太冷,冷到他痛不欲生,亦或是海底怨灵撕咬着他的血肉,他用尽全身力气都无法挣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拖入无尽海底。

    随之汹涌而来的是一幕幕碎片式的场面。

    “王兄就是太过仁善,否则何至于有今天?”

    “你是孤的亲弟弟!他们都是你的亲侄儿啊!!!”

    “不!!!泽儿…这王位孤让给你,给你!孤求你,放过他们,放过我的孩子……”

    “父王——!!”

    “让给我?王兄好慷慨啊,我自己能拿的到的东西,何须你来施舍?!”

    “弟弟怕你黄泉路上太孤单,这便让我的好侄儿们下去陪你了,我这个做弟弟的,是不是贴心的很啊……哈哈哈!”

    “爷,三皇子带着玉玺领兵冲出重围了!”

    “一帮废物!你要是敢让他跑了,今日就替他下黄泉吧。”

    他究竟是谁?

    直到他的神识即将在沉碧海里湮灭,一只四角鹿状异兽踏月而来,其银色的犄角忽然折断,化作一道灵光向他直冲而来,击退了他身边企图将他吞噬的一众怨灵。

    阿伍惊恐睁眼,沉碧海水声犹在耳畔,然而此刻他不在海里,而是苍苍的竹屋内。他定了定心神,支起身子望向一帘之隔的苍苍,睡得正安稳,便轻手轻脚的起身,披上外袍,朝屋外走去。

    沉碧海上孤月当空,蓝色萤火在海中流光熠熠,有种苍凉诡异的美。

    这样的月夜,即便乘船跑了,只怕屋子里睡的正酣的傻姑娘都不会发现吧?一想到苍苍,阿伍嘴角不自觉扬起。

    正沿海边走着,胸口忽然一痛,周身便有股难以名状的酥麻,再往前走几步,体内仿佛有千万蚁虫啃咬。

    阿伍痛得低吼,他不敢再往前,立时后退数丈,倒在地上苦苦忍受疼痛许久才缓过劲来,他挣扎起身,仔细思索这几日来自己有没有碰过什么不寻常的东西,可他整日里不是在竹屋干活,就是去市集下棋,并未有任何不同,他与苍苍基本都是同吃同住,难道……

    想到此处,他便踉跄着回到竹屋,生怕苍苍也出现什么不测,跌撞声惊醒了熟睡中的苍苍。

    “啊!谁?阿…阿伍?”

    苍苍吓得不轻,还没来得及反应,借着月色,见阿伍喘着粗气,面色惨白地撑在桌子上,眼看便要倒下,她连滚带爬起身去扶住他。

    苍苍拥着阿伍急道:“阿伍你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脸色差成这样?”

    阿伍见苍苍并无碍,心缓缓放下,低头却见苍苍手上的指环氤氲着猩红的血光。

    苍苍顺着阿伍的目光望向指环,顿时明白了一切。

    是苦吻蛊毒发作。

    苦吻蛊乃南厌最恐怖的蛊毒,以人血喂养,一旦种下便融入骨血,扎根心脉,此生都无法解开。

    南厌贵族为了控制拐卖来的人奴,专门研制出来,只要人奴稍不听话,便用指环驱动体内蛊虫,瞬间倍增的蛊虫会不断流窜周身,撕咬心脉,其痛苦求死不能。

    而苦吻蛊的恐怖之处不止在此,即便其主所持有的人奴再多,再难驯服,只要他们敢动了离开主人的念头,指环便会有所感应,自动唤醒体内蛊虫。

    起念后每远离一步,痛苦都会成倍加剧,直至主动回到主人身边,方才休止。

    苍苍立即将指环摘下,扶着阿伍回到藤椅上躺下,见他眉头紧蹙,身体因残余的痛楚而颤抖,紧握他的手说:“对不起,对不起啊阿伍,我……”。

    阿伍仿若不知哪里犯了错的孩子,委屈而恐惧地望着苍苍:“为什么……”

    苍苍抚着阿伍的脸解释道:“是……是我给你下的蛊,对不起阿伍,我也是为了应付官司处,可这蛊绝不会无缘无故发作的啊,难道你……。”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却说不下去了。

    阿伍额上渗出冷汗,他不知该说什么,只抽回了握着他的手,捂着胸口隐隐作痛的地方,摇了摇头表示并没有想要跑。

    “别怕,马上就不疼了,我在这陪着你。”

    苍苍打来清水,一点点擦拭着他额上的汗,满目愧疚心疼,恨不得替他分担这疼痛。

    阿伍突然开口:“可不可以告诉我,在一堆人奴里,为什么你,选中了我?”

    苍苍一愣,将布巾丢入水盆中,说:“你忘了,是你喊的救命啊。”

    “从前啊有座神山,神山上有座神庙,住着一位谪仙,那神仙有好生之德,救民于水火,人人称颂,后来却遭到惨害,被打入沉碧海,一直喊救命,然后我月氏苍苍就从天而降,救了那……”

    “英俊潇洒的谪仙…咳咳,我缠绵病榻的时候你就给我讲过这个…故事了,可我不是神仙,这里也没有神山,罢了,你不愿说,我就不问了。”阿伍轻喘着气说着。

    那双看向她眸子,像一池柔光潋滟的潭水,看似明亮,实则深沉。

    这夜阿伍几乎是对抗着疼痛,累的昏睡过去的,而苍苍伏在床畔守了一夜,直到第二日阿伍醒来,见他已无大碍,才放心出船,临走前嘱咐他今日就不要去市集下棋了,先休养好再说。

    阿伍在苍苍走后,望着她床头搁着的指环,心有余悸地想着,这个地方真是一再让他胆寒,养蛊驭奴,以折磨取乐,究竟把人命当做什么了?仗着自己是神族贵族,便自以为高人一等,无法无天?

    昨夜的梦告诉他,他曾坠入沉碧海,也曾于王室亲眼见证兄弟相残。

    “东藜…吗…”

    他究竟是侥幸逃脱的王族之人,还是篡位者夺权的一柄利刃,用完便丢弃?

    无论是哪一个,他都要万分小心,想置他于死地的人断不会轻易放过他。而流落南厌,以人奴的身份隐姓埋名,又遇上这样心地纯良的奴主,委实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梦中的四角鹿兽又是何方神圣,原本落入沉碧海的他必死无疑,是那鹿状之兽救了他,然后被人抓去南厌充作人奴?

    那么苍苍呢,她究竟在隐瞒着些什么,他甚至开始怀疑,她是知道他的身世才将他藏在这,还是,就单纯地只是她买回来一个奴隶而已?

    “我究竟还要多久才能,想起来……”阿伍仰躺卧榻,修长的手伸进发间,闭上双眼迷茫又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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