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畔晨光熹微,苍苍一夜未眠。

    这日,苍苍特意让阿伍换上前几日去市集买的新衣,雪后初霁的长衫,淡金色莲花纹若隐若现,他长发整齐束起,远瞧着身形高挑,容颜如玉,说不出的雍容风光。

    “今日不用出海吗?”阿伍垂首从容地整理着衣襟问道。

    苍苍也不急着回答,靠坐在藤椅上欣赏着如画中仙一样的人,嘴角牵起浅浅笑意,眸子里透着说不尽的伤感。

    她忙敛起这样的神色,起身替阿伍将肩上的碎发拨到耳后,答非所问道:“阿伍好像胖了些吧,还记得你刚醒那会又瘦又弱,衣衫都撑不起来,我还担心自己会养不好你呢。”

    “那时候药太苦,饭也…吃不下,现在好了。”阿伍想着想着,露出勉强的笑。

    苍苍一眼识破:“你是想说我做的饭不好吃吧,难怪自从你掌勺之后,吃的越来越多了!”

    “我也是有赚钱和干活的,不白吃白住。”他神色有些慌张道。

    苍苍被逗笑了:“我几时是嫌你吃的多了,我那是高兴啊呆子,你太瘦了,要多吃点!”

    阿伍道:“每日多吃两碗,身子再结实一些,你出海,我替你撑船好不好?”

    “你知不知道九幽之地的怨灵又多凶猛,寻常人沾一点海水皮肤都要溃烂,你要是掉进海里我连你头发丝都捞不到,直接被怨灵分食干干净净。”苍苍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脸色立时变的严肃起来,断然拒绝了阿伍的好意。

    “可是……”

    “好了,今日我心情好,带你去市集的孙家面馆吃我最爱的鳝鱼面,可好吃了!”她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拽起阿伍的衣袖便朝着门外走去。

    阿伍无奈由着他东拉西扯,瞧见她手腕上空空,便想起她好似十分喜爱他编的花环手镯,都干枯了还要放在柜子里收着,打算一会吃完面,路过溪边时,再为她编个更好看的。

    鳝鱼面也算是伶州当地的特色美味了,面条由师傅手擀而成,十分劲道,浇头用的是当天新鲜捕捞上来的鳝鱼,在锅里加上各色素菜爆炒,鲜的不得了。

    苍苍是真的爱吃这家的面,自店小二端上来便埋头苦吃,话都没空说一句,阿伍见她汤底都要喝干净了,他连一半都还没吃完。

    “啊呀,真舒服。”苍苍一吃完便朝着椅背一靠,仰着头满足地摸着肚子,“此刻要是再来碗甜汤,那可真是比当神仙还要快活!”

    阿伍想起那甜到发齁的汤就哆嗦,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嗜甜,且如此容易知足,上回在家门口滑了一跤,疼的乱叫,他一碗甜汤塞到她手里,给她上药的时候都不吭声。

    “一会陪你去买。”

    苍苍托起塞笑着直视他:“好!”

    等阿伍吃完,放下筷子问道:“还想去哪里逛逛吗,茶楼,或是西街的胭脂铺子?”

    苍苍摇了摇头:“喝完甜汤就回家吧。”

    五月榴花红似火,潺潺流水,日光明媚,照的人心明眼亮。阿伍坐在溪边编好手环,始终觉得太素净了,眼见身后石榴树花开正好,便折了几朵将开未开的花苞编入环中,总算是生动许多。

    “这颜色很是衬她。”阿伍手持花环,想着她见到手环肯定很欢喜,嘴角噙着浅浅的笑。

    这次他竟有些想亲自戴在她手上,上回她自己一戴上,就炫耀一般地晃着手腕,笑得灿烂,好像得了什么最珍贵的宝物,吃饭睡觉都不摘下。

    如此,就是让他编上十个百个,都是肯得。

    当他拿着编好的手环,捧着一路小跑回到竹屋,见到苍苍正坐在床榻上,一手捧着匣子,下面还垫着个包袱,静静地望着他,像是早就准备等他回来的样子。

    阿伍见状,一颗心顿时沉的仿若要坠下来,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开口。

    “苍苍,你…要做什么…”

    “阿伍,我想,你是时候该离开这里了。”她一字一句说出,平静地有些过分,仿佛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特别重要的人,一如往昔她说要吃饭了睡觉了一样。

    “为什么?苍苍,为什么你要赶我走?”

    苍苍将辛酸与苦楚酝酿了一整个晚上,纵是千般不愿万般难舍,也只得忍着痛将话说下去,“匣子里是你的籍契和你之前赚到的银钱,包袱里有你的衣服,我这里养不了你了,你出了城走水路,那里应该……”

    阿伍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手中的花环落地,疾步上前,捏着她的肩膀诘问道:“我不走,苍苍,你为什么突然要我走,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是因为昨天落海的原因吗?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慌的失了分寸,无助地像被丢弃的孩童。

    苍苍微微皱眉,冷眼挣开阿伍,侧身走开几步道:“我没办法再以摆渡为生了,我养父母一旦知道我赚不了钱,是不会让我留在这里的,所以你必须离开。”

    他追上前道:“你怕连累我,苍苍,可我不怕,我绝不可能丢下你。”

    “可我怕!他们要是发现我在屋子藏了你,只会连你也一起卖了你知不知道!”苍苍眼眶湿红,含泪急道。

    “我们一起走,沉碧海的对岸就是东藜,我们到那里去,我有手有脚,怎样都能赚钱,我们一起,不怕没有活路。”

    苍苍抬眸,与他目光对上,眼神里交错着悲喜,轻轻笑了起来:“一起走?阿伍,我是你什么人?又为什么要和你一起走?你把事情想的太过轻巧,可知赚钱养活自己都是难事,你带上我?”她顿了顿,语气中夹杂了些酸涩的嘲讽,“如若你有一天嫌累赘了,不愿一起了,我该如何?有一天你遇上喜欢的女子,我又该如何自处,这些你有想过?”

    这些年她除了摆渡,什么谋生的本事都没有,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已然需要莫大的勇气,若还要一直靠阿伍养活,他承受的了几时?要自己仗着恩情搭上阿伍一辈子,她做不出来。

    苍苍打心底觉得,如果一个人活下去的机会更大,干脆就不要拖泥带水,瞻前顾后地求个两全其美,不如心一横,先把那人推向生路再说。

    “我……”

    阿伍则被这一问彻底问住了,是啊,走确实是个办法,可他带着苍苍一个女子走算什么呢?他有护她的心,可他如今一无所有,拿什么保证可以护她安然,又凭什么让她信呢?

    他犹疑了。

    “阿伍,我知道你对我有结草衔环之心,感激之情,可我却委实不太需要。”苍苍将掉落在地上的手环捡起,拉着阿伍的手,将手环放回阿伍的掌中,“今夜你就离开,我相信以你的才智,到了东藜会过得很好。”

    阿伍望着自己手中的花环,眼泪滑落,却坚定着摇头道:“我不走,你不走的话,我也不会走的。”

    苍苍心底发酸似的疼,连眉头都不自觉一抽,她始终避开他的目光,拿起包袱推到阿伍怀中就将他往门外推,发狠似地道:“再不走,我就去街上喊人贩子来,把你卖给别人!”

    阿伍呆住,苍苍将他顺势推出去把门一关,回身抵靠在门上,仰头泫然欲泣。

    “苍苍,开门好不好,求求你……”阿伍唤着她,不停地敲打着门。

    “你走吧……”

    为了活下去,走的越远越好,永远离开这,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穷凶极恶之地。

    她承认自己曾贪恋他的陪伴,甚至自私地希望他永远都记不起从前,两个人在竹屋安安稳稳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原来最终,不过是贪了一场黄粱梦。

    苍苍救阿伍,初衷就是希望他能好好活着。她知道以阿伍的为人,不管是出于救命之恩还是收留照顾之情,他都不会弃她一个人,甚至为报恩情可以不顾一切,这正是最要命的地方。

    这么多年,无论好坏她早已独自承受惯了,她能接受任何风雨苦难,却绝不能看着阿伍吃一点苦,受到半点伤害。

    门外渐渐没了动静,苍苍无力地迈向床榻,“咚——”一声倒下,泪水无声滑落,转瞬没入鬓边,总归是做了件好事,便不该如此难过的啊。她昨夜未眠,心事已了,万千疲惫袭来,迷迷糊糊入睡,醒来时已经半夜,浪潮声四起,就连虫鸣也格外刺耳。

    黑漆漆的屋中只有她一人,从未察觉如此寂寥落寞。

    她没有将灯点上,借着窗口的月光,摸到门前,开门想要出去走走。刚踏出门口,便瞧见阿伍抱着包袱,蹲坐在门边,歪着的脑袋露出浅睡的侧颜,苍白柔和。

    “你……”

    苍苍惊得脱口而出,缩成一团的阿伍闻声吓了一跳,回头仰视,一见是她开了门,立时清醒,直起身眼巴巴地望着她。

    “你还没走?”

    他摇了摇头。

    夜里的海风湿寒无比,南厌的五月乍暖还寒,阿伍一身单衣,又是重伤初愈,吹了半夜的风,原本晨起时红润的面色,现下惨白,连唇角都没了血色。

    “你是呆子吗?你手里有钱,去街上随便找家客栈住都比在这强!”苍苍语气很冲,但关切之心溢于言表,掩饰不了分毫,立马伸手附在阿伍的手上一探,果然透心的凉。

    阿伍缓缓地抽回手,执拗地再次摇头,沙哑着嗓音道:“苍苍,我好冷。”

    苍苍无奈又心疼,撇了撇嘴角,没好气地小声道:“滚进来吧。”

    阿伍惨白地面庞终于有了一丝血色,笑的纯良:“只要你让我留下,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这话太让人心疼,苍苍想着,好似卑微到骨子里的祈求,可她从未想阿伍在他面前是卑微的,自己被人当做贱命从无所谓,可她的阿伍,她费尽千辛万苦救回来的阿伍必须好好的。他这个样子,苍苍不仅不会觉得痛快,反而不比他好受多少。

    一踏进屋子,苍苍便朝着跟在身后的阿伍使唤起来:“去给我烧水洗澡,我洗的时候也别闲着,给我将这里里里外外都打扫一遍才能睡觉。”

    阿伍乖巧点头,放下包袱就去里间烧水,苍苍好似一拳打在棉花上,只好另想更过分的法子,逼他知难而退主动离开。

    当她沐浴完毕换上新衣,盘腿坐在床榻边,撑着脑袋看着阿伍也差不多将家里收拾妥帖,刚要坐在榻上歇息一会,便道:“不给坐。”

    阿伍抬头看她,怔怔站了起来。

    “睡觉可以,但你只能睡地上。”苍苍指了指冰凉生硬的地板。

    他便默默将床褥铺在地上,起身边去洗漱了,始终并没有说什么,苍苍更加看不出他的脾气,扶额苦恼。见阿伍沐浴完果真就着地板薄衾,从容躺下,准备和衣睡去。

    “不许睡!”

    阿伍支起身子抬头看她,他们二人就这样,一个在床榻上,一个在地上,两两相望,苍苍鬼使神差的朝阿伍伸出手,勾了勾他的下巴,阿伍眉心微动,下意识地偏过脸去,耳边泛起微红。

    苍苍挑唇,抬脚撑在阿伍的肩头,偏了偏头道:“你好像…很讨厌我碰你?”

    她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打量他道:“你越不喜欢的事情我偏要做,你想留下,光做这些洒扫的活怎么能够?不如……你这姿色我惦记很久了,眼下正缺个替我沐浴暖床的伴儿,怎么样?你要是能与我欢好,讨我欢心,我确实可以勉为其难将你留下。”

    她手撑着下巴轻笑着,如同逗弄一只小猫小狗,语调轻佻暧昧至极,却句句都透着锥心刺骨的寒意。

    阿伍眉目轻拧,微眯着双眼,抬手慢慢抚向搁在他肩上的足,苍苍这才看到,红透的石榴花手环不知何时跑到了他手腕上。

    她的脚腕有些轻轻的痒,不知是因为阿伍的掌心温度,还是因为他腕上的花叶轻触,这感受直钻进她的心里,令她心慌意乱,脸上红晕渐起。

    “哦?”他的语调冰冷,眼底的情绪意味不明。

    不好,这样辱他是不是太过分了,会不会真的生气了?

    苍苍心里好像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正准备将脚收回,刚一动,阿伍便握住她的脚踝,朝他这处一个用力,苍苍便顺势载进了阿伍的怀中。

    她跌坐在他的身上,想要挣扎起身,被阿伍一手掐住腰肢,紧紧地贴合着他,苍苍垂眸,与他近在咫尺,心慌不已。过往数月,他们虽然朝夕相处,可从未离得如此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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