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闹了这么一夜，第二日众人都在自己意想不到的地方醒来。
舜行和丽娘倒在篝火边，一个脸埋在酒坛口里睡得昏天黑地，一个枕着酒坛直到天光大亮才醒来，丽娘扶着脑袋起身的时候，还不忘给了一旁没酒醒的舜行几脚。
昨夜他喝了个大醉，死活拽着丽娘要掰手腕，划拳还有数星星，不管她好说歹说都不撒手，折腾得丽娘像个带着逆子的老母亲，想一拳给他打晕又下不去手，于是干脆将自己灌醉，睡死过去一了百了。
苍苍则在阿伍的营帐里醒来，迷迷瞪瞪地下榻，回想起昨晚的胡作非为，懊恼自己一喝醉就胡乱亲人的毛病又犯了，刚要出去找人，迎面就撞上端着茶碗的阿伍。
“跑的这么快，头不疼吗？”
“阿伍对不起啊，昨晚喝多了冒犯了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给你赔罪好不好？”她一见阿伍，连忙道。
阿伍手里的碗险些没拿稳，想不到她不仅记得，还如此坦荡的和他道明，令他庆幸之余又黯自神伤。
想不到昨晚那一吻，终究是他妄想了。
即便答案呼之欲出，他仍负着气问：“为何对丽娘不是冒犯，对我就是了？”
苍苍觉得莫名其妙：“你不是向来不喜欢人家碰你吗？之前在沉碧海，我就是碰你个手指头都要缩回去，我自然以为你讨厌这样啊。”
阿伍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想不到他克己复礼，在她眼里会是这个样，说讨厌实在是太冤枉，可要说喜欢，现下这个状况他又凭什么？
“你家…丽娘没有同你讲过，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我…丽娘以前是跟我讲过好多书，这句真没听过，而且我身边不是丽娘，就是沉碧海那些魂灵，也没什么男人啊，丽娘或许觉得讲了我也用不上吧。”况且自打苍苍知晓他不愿被碰，已经很努力克制自己，时不时就想要亲近他的举动了，谁知道酒劲儿一上头，竟然什么都顾不上了。
阿伍却不欲再深究，便将手中茶碗递向苍苍：“先把醒酒的茶喝了，我让姚厨子给各人熬了米粥，一会去喝些。”
苍苍心虚地点头，接过茶碗乖乖喝了起来，暗暗告诫自己，下次可再不能做让阿伍讨厌和为难的事了。
稍作休整，午后众人便聚在营帐内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无尽峰已经被拿下，接下来也不可松懈，他们不仅要将无尽峰的山峦地势了解的清清楚楚，还要尽快在各个入口布下兵防与陷阱，防止匪寇因熟悉自家山头轻易反攻，彼时他们将极其被动。
三日后，平宁军尽数迁往无尽峰，在丽娘与舜行的安排下，分别建立了校场与铸剑坊，为集中练兵与制造兵器，使得平宁军得以日益壮大，丽娘亦逐渐能独挡一面，率领平宁军奔赴战场，不再离不开舜行军队的相助。
苍苍驻守后方，一直照拂伤残士兵以及料理一干人的身后事，面对伤亡的她，日日祈求神明庇佑，魂灵能跨越九幽，轮回之前不再受苦受难。
曾经被匪寇们强做容器养蛊的村民们的尸首，陆续被家人认领，带回故里安葬，而无人认领的尸首，只能交由他们下葬，一座座孤坟之上，徘徊不去地尽是无辜之人的阴魂。
听丽娘说，那一晚村民们已经被救下，可早已被蛊毒折磨的不成人形。
当他们知道体内的蛊根本没有解开的法子，为了结束这样痛苦的折磨，有的撞墙，有的跳崖，有的抢过手下的剑自刎。而被撸来的女子，因受辱而觉得羞愤，或是心中有了阴影，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丽娘多番阻止劝说，最后只寥寥几人没有放弃自己的性命。
她看着这些无辜受害的村民家人，在尸身边哭喊凄厉，有的老人妇孺哭的几乎晕厥，可能不久前，他们一家人还其乐融融地过着安生日子，谁知，转眼间就遭遇惨绝人寰的灭顶之灾。
辛劳了一日的村里人，回到家中，与父母妻儿相聚，粗茶淡饭，人间烟火，日子平凡却美好。
而如今摆在眼前的，皆成了面目全非的尸首，他们也不知做错了什么，好端端的人，好好的家，竟都没有了。
乱世下的弱肉强食，是这般残酷无常，毫无人伦道理可言。
今日的天本就阴沉，雨也是说下就下，苍苍的眼睛随着周遭一同湿润，身子因悲伤不住地颤抖，阿伍撑着纸伞来到她的身旁，为她遮去风雨。
跟在他身后的将士纷纷上前，为哀嚎哭丧的亡者家眷们撑上一把伞，无声同悲，肃穆苍凉。
苍苍看着他们，喃喃道：“如果没有你们，没有平宁军拼死奋战，这些村民可能连个全尸也没有，亲人到死都不能相见，更不能替他们收尸，伤亡牺牲永无止境…”
这一刻她才真的明白，丽娘为何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定要投身平宁军，不顾性命也要战斗。
为生者之生，亦为死者不枉死，护佑一方安宁，守心中正义。是丽娘一直以来坚守到底的意念决心。
苍苍道：“从前我就只想着外头再乱，我一介弱女子能做什么，我不找事，安稳的缩在沉碧海，稀里糊涂的过日子就完了，也不懂丽娘到底为什么要去为他们拼命，那时候想过跟随着丽娘去，也只是跟着…”
“因为弱小，所以只能独善其身？焉知弱小，在强者面前，谈独善其身根本就是自欺欺人！我如此，他人亦如此，我怎么才明白呢。”
她能安稳的在沉碧海不过是暂时的，其实她与北部的村民，甚至和城中百姓以及那些被囚禁的人奴都并无不同，一样弱小如虎狼地盘中的羔羊，轮到他们不过是早晚的事，心存侥幸无异于自取灭亡。
苍苍此刻才真正明白强大的意义，是在乱世里，生死的权利不掌握在别人手上，是在太平盛世里，自己能够做自己命运的主人。
“我们苍苍，也想做强者了？”阿伍垂眸问道。
苍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手附在阿伍撑伞的手柄上，一人撑伞变为二人共同执伞，她看向阿伍坚定道：“能和你们并肩而立的，也只能是强者了。”
她不要成为他们的累赘或软肋，也不要任何人永远的庇护，她要做到自己可以保护自己，她不怕如今的弱小，只怕自己不能快些成长，早晚会拖他们的后腿。
“我不好高骛远的，至少先做到能保护好自己。”苍苍强打起精神道。
然后，慢慢的，能帮一点是一点，能护一人是一人，她这样想着。
阿伍投来赞许的目光：“好啊，我总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能保全自己，我便能更安心一些。”
苍苍勉强一笑，问道：“都说东藜的百姓过得好，安乐无忧，没有官员恶霸欺压，亦没有战乱纷扰，我们南厌的百姓，何时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呢？”
阿伍思忖：“南厌官肥民弱的情状已久，想要真正扭转这种局面，需得有一贤名君主上位，拔除弊病，整治世家贵族的恶习，废了那些坑害人的律法，否则……”
光是听着说便已经觉得十分艰难，苍苍叹了叹：“否则就算我们这次能除掉匪患，新的麻烦还会来的，对吗？”
阿伍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心，平宁军如今被三哥训练的差不多了，他说丽娘天生就是当将才的料，有了自己的军队，外人再想欺负你们就得掂量掂量了。”
她随即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是了，今日捷报传来，丽娘又收复了北部一方失地，明日我便要下山，帮着村民们重建家园了，阿伍，你连日都在为回东藜的事谋划，烦地吃不下也睡不好，以后不用日日来陪我了，我不想你太累。”
“看到苍苍，我就不累了。”
不知为何，苍苍此刻很想不管不顾靠在阿伍的怀中，就是能给她最大的安慰了，可她只能强忍住，就这么望着他道：“那阿伍今日要不要吃的多一点，睡的好一点？”
“要的。”
重建村落比想象的要辛苦费力的多，上至老人，下至十来岁的孩童，都在齐心协力忙活着，好在苍苍摆渡多年，自身力气不小，搬搬抗抗的活做的也还像样，看着被毁的房屋瓦舍一点一点重新恢复，都眼含热泪，即便身体有所劳累，内心还是充满慰藉与希望。
每到黄昏日落，村民们就会围坐在一起，喝着咸菜粥就着面饼，有说有笑，苍苍也在其中，怀里抱着不知谁家的小女娃，娇憨地叫着她姐姐，她被哄得一时半刻都不愿撒手，抱着她在村子里转悠。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一个白发老人佝偻着背坐在石碓上，絮絮地说着什么，苍苍抱着小女娃上前关切地询问：“奶奶，你在说什么，你家里人呢？怎么不去吃饭呀？”
“乖…孙女…乖孙，在哪…奶奶找…孙女啊…”
老人家似乎年纪大了听不清，亦或是精神有些恍惚，嘴里念念有词，浑然不觉苍苍的靠近和问候，苍苍蹲下身略大声说：“奶奶？奶奶你是不是找孙女走丢了呀？我带你找回家好不好呀？”
老人家终于抬起浑浊无神的双眼，一见苍苍便猛地拉住她的手：“孙女…安儿…奶奶好想你，奶奶对不起你…”
怀中的女娃也开始有些不安，苍苍一边安抚一边暗想这位奶奶是不是有过什么不好的遭遇，便在小女娃的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她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饼递到老奶奶面前。
“奶奶你看，孙女喊您吃饼呢，我们吃完饼一起回家好不好呀？”
这时，突然有一妇人在她身后道：“苍苍姑娘，您别费力了。”
苍苍回身，怀中的女娃立马喊道：“娘亲！娘亲娘亲！”
“哎，婉儿乖，这孩子真是喜欢谁黏着谁，苍苍姑娘莫见怪，您累了一日了快歇歇，她自己能走。”
苍苍有些难为情道：“没事，这位姐姐怎么对我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叫我苍苍就好了！”
妇人摇了摇头：“您是武将军的妹妹，在山上时就一直照料军队伤员，如今又和我们这些粗人一起做这些苦力，你们都是菩萨心肠，我们心里感恩戴德都来不及，言行怎么能怠慢。”
苍苍道：“姐姐说话好让人舒服，说的我都觉得自己好像真像这么回事儿了呢，有您这样的娘亲，以后这小女娃的见地怕也不浅，不过这都是我力所能及的，丽娘在前头打仗，我在后头帮忙，村民们齐心供给粮食草药，妇人们制衣物铠甲，大家都是一样的，功不可没。”
那妇人道：“苍苍姑娘大义，婉儿，苍苍姐姐夸你长大了有出息呢。”
小女娃立马亲了一口苍苍的脸笑着说：“谢谢姐姐！”
“你也太可爱了吧！对了，姐姐你方才说那位奶奶她……”
那妇人哽咽：“唉，她家里人都没了，唯一的孙女也病死了，她在世间没了念想，人就这么越发糊涂了起来，如今村里人轮流照顾她，可到底是家破人亡的痛，一个老人家怎么承受得住，大夫也来看过，怕是没有多少年限了。”
苍苍收了收笑容，将小女娃递给那妇人，回身望向仍在自言自语的老人家，走到跟前牵起她的手耐心道：“奶奶，奶奶……”
“乖孙女，孙…女乖乖……”老人家看着苍苍，始终就这么一句。
怕是老人家将自己当做她的孙女了吧，苍苍猜想着，于是说：“奶奶，孙女想家了，奶奶带孙女回家好不好呀？”
老人家握着苍苍的手，有些颤抖地点了点头，她扶起老人家，和妇人一道走回去，将她安顿好之后天色已晚，那妇人坚持要送苍苍回无尽峰。
“不用不用，你快带婉儿回家去吧。”苍苍摆手道。
“仙女姐姐，原来你住在山上啊，我可以去嘛？”婉儿拽着苍苍的裙角道。
苍苍喜得抱起她捏着她的小脸，笑的合不拢嘴道：“呀，你叫我仙女啊小婉儿！”
有人在身后忽然喊道：“苍苍，多早晚了还不回家？”
“是武将军！”
只见丽娘束着高高发髻，双手抱臂从远处走来，苍苍抱着婉儿回身望去：“丽娘，你快看婉儿好可爱啊，等我以后有了孩子，你做她干娘好不好？”
丽娘摸了摸婉儿圆嘟嘟的脸蛋，又看苍苍忙活了一日灰头土脸的，眼睛却还是亮亮的，心疼道：“我做她爹都成，你看你脸上弄得，赶紧回去了。”
那妇人接过孩子道：“苍苍姑娘辛苦了，快些和武将军回去吧。”
苍苍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酸痛疲累，手上一空就不管不顾依偎在丽娘肩头：“丽娘，你背我回去呗。”
丽娘白了一眼：“我给你挂树上信不信？”
等她们回到无尽峰，星月已当空，苍苍在丽娘的背上睡了有好一会，丽娘不忍叫醒，将她带回房中先好好睡上一觉，晚些再喊她起来吃饭。
丽娘在苍苍的床榻边坐了一会，为她掖了掖被角，倏忽落下两行泪。
苍苍忙里忙外这些日子，已是看尽了死伤杀戮，虽没有和她明说，但她怎会不知苍苍心里是怎么想的，又要怎么去做，迅速成长的不易和代价她比谁都要清楚，要她怎么忍心，虽然她真的很想护着她，不愿看她如此辛苦。
匆忙入了夏，村落的修建也渐渐成了，丽娘不再轻易放苍苍下山，给她规划了好些事要做，从马术箭术到兵书古籍，连治国论都要她背出来，只道多读书总不会错，叫她成日里忙的一日恨不得有两日的时辰。
起先舜行还大为震惊丽娘是不是要折腾死苍苍，毕竟苍苍一看上去哪儿像能骑马射箭的样子，细胳膊细腿的，万一伤着碰着可不是小事。
“我是真的担心她要是从马上摔下来，还没喊疼，你就先得急哭了！”舜行叹道。
丽娘头一次没有反驳舜行，道：“她十六七岁的时候我就教过她一点功夫，防身没大问题，但咱们现在这是什么个情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有不怕吃苦的本事，也该使在该使的地方。”
舜行心头一紧，嚷道：“万一什么万一，眼下你们平宁军战无不胜还不够威风啊，说话跟交代后事似的，你听好了，等我和五弟拿回王座，以后你们北部由我们东藜罩着！”
丽娘无奈笑道：“好兄弟，我先谢谢您。”
苍苍在骑射上虽没什么天赋，但胜在精力和体力旺盛，从早到晚地练下去，连舜行都不得不佩服她的进步如此之快，为此还特地给她打造了精巧的袖箭和短刃，以作鼓励。
每每晚间饭后，苍苍便会敲开阿伍的房门，抱着一摞摞书卷，挨个问他自己不明白的地方，原本她是不太好意思麻烦阿伍，但他却说可以顺道教他认一认南厌国的文字，原本对读书兴致缺缺的苍苍，因此认真专注了许多。
舜行好容易逮着空坐在堂下喝上一口茶，就听丽娘念叨起这事，他便道：“嗯？五弟不是精通四国文字吗，难道我记错了？”
丽娘咬牙切齿，认真朝舜行问：“你们舜家真是龙族后裔，确定不是狐狸？”
舜行的一口茶险些要喷出来：“那当然！这有什么好怀疑的，你要我变给你看吗！”
丽娘被吵的脑袋疼，茶还没喝完，就跑去校场巡视平宁军练兵，舜行则跟在身后仍然滔滔不绝。
往后的数月里，他们四人因各自要务，把自己变作不停旋转的陀螺，各司其职不知疲倦，丝毫不敢放松。
阿伍除了要抽空制定平宁军的作战计策，还要奔走与东藜各世家盟友之间，与其暗中联络，求得结盟助力。比起对付匪寇这样的恶犬，他与舜行面对的才是真正的虎狼。
阿伍疲于应对，中间大病了一场，苍苍守了好几夜，握着他的手几乎没怎么离开。她这才恍然，看似睿智过人的阿伍，也并不是无所不能，他好像惯常会给自己的很大的重压，这些日子几乎没怎么入睡过。
苍苍听舜行悄悄和她说过，睡不着的结症在东藜的时候就有了，他母妃月华夫人因盛宠太过，舍不得唯一的儿子去封地，非要他父王将成年的他留在都城，惹得文武百官猜疑，连和最亲近的王后都要避嫌，那时候起，他五弟就开始有了这个症状，甚至一度连安睡汤药都起不了作用。
苍苍回去想了很久，最后在绢帛上写了两行小字，路过议事阁的窗前敲了敲，阿伍疑惑启窗，她神神秘秘地将绢帛塞到阿伍手里，一溜烟又窜没影。
阿伍展开绢帛，上头残留着她的气息：“不如意事常□□，阿伍宽心，可与苍苍言。”
阿伍……
这还是他头一次知道，她给他起的名字，是这样写的，可为何这个伍字，旁边多了个人字的偏旁？
阿伍将绢帛收进怀中，舜行恰好手握一沓书信进来，神色不悦地递与他。
他将几封书信看了又看，随后无奈散在桌角，按揉着眉心道：“我们现有的兵力不足阴山君的十之一二，如若不结盟借力，胜算并无几分。”
舜行一拳捶在桌上，杯水倾覆，满桌狼藉。
“狼人族与鲛人族与我东藜缔盟近百年，棠家更是我母后的母族啊，居然要我们联姻，外族就算了，舅舅怎么也…”
阿伍叹了口气道：“三哥，是让你联姻，不是我们，他们盯上的，是事成之后东藜王后的宝座，是延续全族百年的荣耀，否则他们岂能白白冒这样的险？”
“我知道不会让他们白冒险，事成之后我给他们封侯封地还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联这个姻！”
“空口无凭啊，国师从前没少跟咱们说过兔死狗烹的典故，三哥哥那时候只顾着骑射去了吧？”阿伍打趣道。
舜行急的团团转：“你还笑，你瞧你三哥像是个能治国的料吗，四弟死活找不着，就是找着了他也不愿意，你明明才是最适合做国君的人啊？”
“我的母亲是月华夫人，三哥是王后血脉，且有战功傍身，朝臣百姓皆认你，加之传国玉玺在手，名正言顺，将来必得是你做这东藜的国主。”阿伍慢条斯理地分析着利害关系。
“可……”
见他还不肯死心，阿伍索性说得明白些：“三哥再想想，鲛人族与狼人族尚在观望，迟迟不肯表态，如今我们最有把握帮我们，也最有那个实力的只有溪山棠氏，你的母族，换了我，别说嫁女儿，只怕就是认你舅舅做爹都不肯的。”
“让我上阵杀敌，肝脑涂地，头破血流我舜行眼都不眨一下，让我娶个见都没见过的女人做媳妇，我父君母后都没这么逼过我！”
阿伍起身走向舜行，手搭在他的肩头宽慰道：“哥，只要你不愿意，没人可以逼你，做弟弟的除了筹谋划策，既不能上战场，也不能替你娶亲，着实惭愧，如今只看你如何抉择了，我与三哥共进退。”
“你别怎么说，五弟，你够劳心劳力了，我也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可我，我就是……”舜行抱着脑袋，手插进发间挤压，心中激荡纠结，很是痛苦。
阿伍来至窗前，推开窗望向平宁军征战的方向，此刻那位武将军，该是在得胜归来的途中了。
“三哥不愿联姻，是心里头已经有了想娶的人吧？”
舜行一顿，抬头望向临窗而立的阿伍，神色复杂。
“说句不怕三哥恼我的话，就算没有联姻，就算东藜的君王用不着你来当，三哥同她，也无缘，除非你可以放下仇恨，和你的亲兵一同留在这无尽峰一辈子，可你能吗？”
舜行心里忽然冷却下来，自笑了笑，“还是三弟看的明白，那就请你代我向溪山棠氏书信一封，让他们择个日子…”
“娶亲吧。”
炎炎烈日的下的暑热就这样过去，而七月流火之际，却是他们的离别期。
丽娘与舜行坐在无尽峰的一处旷地，伴着星空饮酒，舜行散漫地半坐半躺，头一次没有那么多话地只是喝酒。
“听说你们结盟的事儿都谈妥了，舜行，恭喜你啊。”丽娘主动朝舜行的酒坛子碰了碰。
“现在就恭喜是不是太早了？我虽然嘴上说赢了如何如何，可真要和自己亲叔叔拼个你死我活，我还是挺没底的。”
“哟，之前谁跟我嚷嚷自己赤水一战如何如何威风……”
她瞧出舜行的忐忑，便改口道，“舜行兄，我信你，你可是东藜金麒军的统帅，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舜行将军，你们一定会赢，我在这，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丽娘，谢谢你……”
而另一头的悬崖边，苍苍同阿伍并肩而坐，终于好好赏了一回漫天星空，他们同样的姿势坐在一起，苍苍仰头专注地看着星星，阿伍的侧眸看着苍苍。
低头的余光中，还能瞧见二人撑在身后的手，近的只差一寸，却又是如此遥不可及。
苍苍扬起嘴角道：“阿伍，我知道，每日早上在我窗前放上一碗甜汤的人，是你。”
“我们苍苍，真聪明。”
“我向神明许愿了哦，阿伍，只要你们平安，苍苍可以一辈子不喝甜汤。”
此刻，恰有流行划过夜空，仿若神明聆听了她虔诚的祈祷，阿伍心中震荡，望着苍苍澄澈无比的双眸，良久，他才道：“苍苍对未来的夫婿，有没有什么要求？”
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要求？什么要求？”
“好比他要学识渊博，要温柔多金，成婚后要以妻儿为重……”他默默说着。
苍苍听懂却摇头打断：“苍苍只愿所爱之人，平安喜乐。”
他因王族的出身被寄予厚望，自小被规训作为王族未来的职责，时刻被安排着一切。多年来他都紧绷着弦，他一直要求自己做到最好，更好…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不辜负王后的养育栽培，以及让他的父君满意，却因此十分压抑。
他一度，不知何为幸福，看着王后与兄弟姐妹，他的父君和母妃总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他觉得自己应该也是幸福的吧。
他不是没有过快乐的时候，只是屈指可数，在苍苍身边这些日子，他却只有快乐。
“不过阿伍，你不会回了东藜，就再也不回来了吧？”她真怕无论输赢，以后都再也见不到阿伍。
“我也向神明许过愿。”
“是什么？”
在两两相望之际，阿伍终于开口：“如果我能回来，我希望可以永远留在苍苍身边。”
苍苍却说：“阿伍，你真的不必为了报恩这……”
“为平宁军谋划是报恩，为了留在你身边不是。”
苍苍听得很清楚，也恍然大悟，“阿伍你……为什么不早说？”
阿伍的泪瞬间滚落，因为他唯恐辜负，唯恐给不了幸福。
他说：“阿伍喜欢苍苍，喜欢到再也喜欢不了任何人。”
“阿伍，真的很抱歉我……”
她之前真的太迟钝了，但好像此情此景，说这些又太多余，于是，苍苍毫不犹豫地吻向阿伍的唇，盯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道。
“等你回来，我们成亲好不好？”
舜行与丽娘恰好经过，本打算喊他们一道回去，谁曾想大老远就瞧见二人，一个笑眯眯地依偎在对方的怀里，一个则受宠若惊，笑的如获珍宝。
舜行见状立马识趣转头道：“啧啧，好个郎情妾意天生一对……”
“没一个值钱的。”丽娘摇了摇头，留下这么一句就离开。
那夜之后，丽娘的腰间多了一枚龙纹玉佩，苍苍便问她哪儿来的。
丽娘理所应当道：“舜行的，说是朋友一场，临别送个礼物不过分吧？”
苍苍不信：“就这？”
丽娘补充道：“还问我以后要不要和他去东藜玩，东藜可有意思了。”
“你怎么说？”
丽娘弹了弹苍苍的脑壳：“东西可以收，地儿就不必去了。”
多年后，苍苍才懂得，往往心智坚定的人，才不容易为情所困，并非无情，而是心中自有更重要的山河。
舜行和丽娘倒在篝火边，一个脸埋在酒坛口里睡得昏天黑地，一个枕着酒坛直到天光大亮才醒来，丽娘扶着脑袋起身的时候，还不忘给了一旁没酒醒的舜行几脚。
昨夜他喝了个大醉，死活拽着丽娘要掰手腕，划拳还有数星星，不管她好说歹说都不撒手，折腾得丽娘像个带着逆子的老母亲，想一拳给他打晕又下不去手，于是干脆将自己灌醉，睡死过去一了百了。
苍苍则在阿伍的营帐里醒来，迷迷瞪瞪地下榻，回想起昨晚的胡作非为，懊恼自己一喝醉就胡乱亲人的毛病又犯了，刚要出去找人，迎面就撞上端着茶碗的阿伍。
“跑的这么快，头不疼吗？”
“阿伍对不起啊，昨晚喝多了冒犯了你，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给你赔罪好不好？”她一见阿伍，连忙道。
阿伍手里的碗险些没拿稳，想不到她不仅记得，还如此坦荡的和他道明，令他庆幸之余又黯自神伤。
想不到昨晚那一吻，终究是他妄想了。
即便答案呼之欲出，他仍负着气问：“为何对丽娘不是冒犯，对我就是了？”
苍苍觉得莫名其妙：“你不是向来不喜欢人家碰你吗？之前在沉碧海，我就是碰你个手指头都要缩回去，我自然以为你讨厌这样啊。”
阿伍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想不到他克己复礼，在她眼里会是这个样，说讨厌实在是太冤枉，可要说喜欢，现下这个状况他又凭什么？
“你家…丽娘没有同你讲过，男女有别，授受不亲？”
“我…丽娘以前是跟我讲过好多书，这句真没听过，而且我身边不是丽娘，就是沉碧海那些魂灵，也没什么男人啊，丽娘或许觉得讲了我也用不上吧。”况且自打苍苍知晓他不愿被碰，已经很努力克制自己，时不时就想要亲近他的举动了，谁知道酒劲儿一上头，竟然什么都顾不上了。
阿伍却不欲再深究，便将手中茶碗递向苍苍：“先把醒酒的茶喝了，我让姚厨子给各人熬了米粥，一会去喝些。”
苍苍心虚地点头，接过茶碗乖乖喝了起来，暗暗告诫自己，下次可再不能做让阿伍讨厌和为难的事了。
稍作休整，午后众人便聚在营帐内商讨下一步的计划。
无尽峰已经被拿下，接下来也不可松懈，他们不仅要将无尽峰的山峦地势了解的清清楚楚，还要尽快在各个入口布下兵防与陷阱，防止匪寇因熟悉自家山头轻易反攻，彼时他们将极其被动。
三日后，平宁军尽数迁往无尽峰，在丽娘与舜行的安排下，分别建立了校场与铸剑坊，为集中练兵与制造兵器，使得平宁军得以日益壮大，丽娘亦逐渐能独挡一面，率领平宁军奔赴战场，不再离不开舜行军队的相助。
苍苍驻守后方，一直照拂伤残士兵以及料理一干人的身后事，面对伤亡的她，日日祈求神明庇佑，魂灵能跨越九幽，轮回之前不再受苦受难。
曾经被匪寇们强做容器养蛊的村民们的尸首，陆续被家人认领，带回故里安葬，而无人认领的尸首，只能交由他们下葬，一座座孤坟之上，徘徊不去地尽是无辜之人的阴魂。
听丽娘说，那一晚村民们已经被救下，可早已被蛊毒折磨的不成人形。
当他们知道体内的蛊根本没有解开的法子，为了结束这样痛苦的折磨，有的撞墙，有的跳崖，有的抢过手下的剑自刎。而被撸来的女子，因受辱而觉得羞愤，或是心中有了阴影，丧失了活下去的希望，丽娘多番阻止劝说，最后只寥寥几人没有放弃自己的性命。
她看着这些无辜受害的村民家人，在尸身边哭喊凄厉，有的老人妇孺哭的几乎晕厥，可能不久前，他们一家人还其乐融融地过着安生日子，谁知，转眼间就遭遇惨绝人寰的灭顶之灾。
辛劳了一日的村里人，回到家中，与父母妻儿相聚，粗茶淡饭，人间烟火，日子平凡却美好。
而如今摆在眼前的，皆成了面目全非的尸首，他们也不知做错了什么，好端端的人，好好的家，竟都没有了。
乱世下的弱肉强食，是这般残酷无常，毫无人伦道理可言。
今日的天本就阴沉，雨也是说下就下，苍苍的眼睛随着周遭一同湿润，身子因悲伤不住地颤抖，阿伍撑着纸伞来到她的身旁，为她遮去风雨。
跟在他身后的将士纷纷上前，为哀嚎哭丧的亡者家眷们撑上一把伞，无声同悲，肃穆苍凉。
苍苍看着他们，喃喃道：“如果没有你们，没有平宁军拼死奋战，这些村民可能连个全尸也没有，亲人到死都不能相见，更不能替他们收尸，伤亡牺牲永无止境…”
这一刻她才真的明白，丽娘为何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定要投身平宁军，不顾性命也要战斗。
为生者之生，亦为死者不枉死，护佑一方安宁，守心中正义。是丽娘一直以来坚守到底的意念决心。
苍苍道：“从前我就只想着外头再乱，我一介弱女子能做什么，我不找事，安稳的缩在沉碧海，稀里糊涂的过日子就完了，也不懂丽娘到底为什么要去为他们拼命，那时候想过跟随着丽娘去，也只是跟着…”
“因为弱小，所以只能独善其身？焉知弱小，在强者面前，谈独善其身根本就是自欺欺人！我如此，他人亦如此，我怎么才明白呢。”
她能安稳的在沉碧海不过是暂时的，其实她与北部的村民，甚至和城中百姓以及那些被囚禁的人奴都并无不同，一样弱小如虎狼地盘中的羔羊，轮到他们不过是早晚的事，心存侥幸无异于自取灭亡。
苍苍此刻才真正明白强大的意义，是在乱世里，生死的权利不掌握在别人手上，是在太平盛世里，自己能够做自己命运的主人。
“我们苍苍，也想做强者了？”阿伍垂眸问道。
苍苍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手附在阿伍撑伞的手柄上，一人撑伞变为二人共同执伞，她看向阿伍坚定道：“能和你们并肩而立的，也只能是强者了。”
她不要成为他们的累赘或软肋，也不要任何人永远的庇护，她要做到自己可以保护自己，她不怕如今的弱小，只怕自己不能快些成长，早晚会拖他们的后腿。
“我不好高骛远的，至少先做到能保护好自己。”苍苍强打起精神道。
然后，慢慢的，能帮一点是一点，能护一人是一人，她这样想着。
阿伍投来赞许的目光：“好啊，我总有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能保全自己，我便能更安心一些。”
苍苍勉强一笑，问道：“都说东藜的百姓过得好，安乐无忧，没有官员恶霸欺压，亦没有战乱纷扰，我们南厌的百姓，何时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呢？”
阿伍思忖：“南厌官肥民弱的情状已久，想要真正扭转这种局面，需得有一贤名君主上位，拔除弊病，整治世家贵族的恶习，废了那些坑害人的律法，否则……”
光是听着说便已经觉得十分艰难，苍苍叹了叹：“否则就算我们这次能除掉匪患，新的麻烦还会来的，对吗？”
阿伍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心，平宁军如今被三哥训练的差不多了，他说丽娘天生就是当将才的料，有了自己的军队，外人再想欺负你们就得掂量掂量了。”
她随即抬头看了看天色道：“是了，今日捷报传来，丽娘又收复了北部一方失地，明日我便要下山，帮着村民们重建家园了，阿伍，你连日都在为回东藜的事谋划，烦地吃不下也睡不好，以后不用日日来陪我了，我不想你太累。”
“看到苍苍，我就不累了。”
不知为何，苍苍此刻很想不管不顾靠在阿伍的怀中，就是能给她最大的安慰了，可她只能强忍住，就这么望着他道：“那阿伍今日要不要吃的多一点，睡的好一点？”
“要的。”
重建村落比想象的要辛苦费力的多，上至老人，下至十来岁的孩童，都在齐心协力忙活着，好在苍苍摆渡多年，自身力气不小，搬搬抗抗的活做的也还像样，看着被毁的房屋瓦舍一点一点重新恢复，都眼含热泪，即便身体有所劳累，内心还是充满慰藉与希望。
每到黄昏日落，村民们就会围坐在一起，喝着咸菜粥就着面饼，有说有笑，苍苍也在其中，怀里抱着不知谁家的小女娃，娇憨地叫着她姐姐，她被哄得一时半刻都不愿撒手，抱着她在村子里转悠。
走着走着忽然看到一个白发老人佝偻着背坐在石碓上，絮絮地说着什么，苍苍抱着小女娃上前关切地询问：“奶奶，你在说什么，你家里人呢？怎么不去吃饭呀？”
“乖…孙女…乖孙，在哪…奶奶找…孙女啊…”
老人家似乎年纪大了听不清，亦或是精神有些恍惚，嘴里念念有词，浑然不觉苍苍的靠近和问候，苍苍蹲下身略大声说：“奶奶？奶奶你是不是找孙女走丢了呀？我带你找回家好不好呀？”
老人家终于抬起浑浊无神的双眼，一见苍苍便猛地拉住她的手：“孙女…安儿…奶奶好想你，奶奶对不起你…”
怀中的女娃也开始有些不安，苍苍一边安抚一边暗想这位奶奶是不是有过什么不好的遭遇，便在小女娃的耳边悄悄的说了几句，她点了点头，将手里的饼递到老奶奶面前。
“奶奶你看，孙女喊您吃饼呢，我们吃完饼一起回家好不好呀？”
这时，突然有一妇人在她身后道：“苍苍姑娘，您别费力了。”
苍苍回身，怀中的女娃立马喊道：“娘亲！娘亲娘亲！”
“哎，婉儿乖，这孩子真是喜欢谁黏着谁，苍苍姑娘莫见怪，您累了一日了快歇歇，她自己能走。”
苍苍有些难为情道：“没事，这位姐姐怎么对我这么客气，我都不好意思了，叫我苍苍就好了！”
妇人摇了摇头：“您是武将军的妹妹，在山上时就一直照料军队伤员，如今又和我们这些粗人一起做这些苦力，你们都是菩萨心肠，我们心里感恩戴德都来不及，言行怎么能怠慢。”
苍苍道：“姐姐说话好让人舒服，说的我都觉得自己好像真像这么回事儿了呢，有您这样的娘亲，以后这小女娃的见地怕也不浅，不过这都是我力所能及的，丽娘在前头打仗，我在后头帮忙，村民们齐心供给粮食草药，妇人们制衣物铠甲，大家都是一样的，功不可没。”
那妇人道：“苍苍姑娘大义，婉儿，苍苍姐姐夸你长大了有出息呢。”
小女娃立马亲了一口苍苍的脸笑着说：“谢谢姐姐！”
“你也太可爱了吧！对了，姐姐你方才说那位奶奶她……”
那妇人哽咽：“唉，她家里人都没了，唯一的孙女也病死了，她在世间没了念想，人就这么越发糊涂了起来，如今村里人轮流照顾她，可到底是家破人亡的痛，一个老人家怎么承受得住，大夫也来看过，怕是没有多少年限了。”
苍苍收了收笑容，将小女娃递给那妇人，回身望向仍在自言自语的老人家，走到跟前牵起她的手耐心道：“奶奶，奶奶……”
“乖孙女，孙…女乖乖……”老人家看着苍苍，始终就这么一句。
怕是老人家将自己当做她的孙女了吧，苍苍猜想着，于是说：“奶奶，孙女想家了，奶奶带孙女回家好不好呀？”
老人家握着苍苍的手，有些颤抖地点了点头，她扶起老人家，和妇人一道走回去，将她安顿好之后天色已晚，那妇人坚持要送苍苍回无尽峰。
“不用不用，你快带婉儿回家去吧。”苍苍摆手道。
“仙女姐姐，原来你住在山上啊，我可以去嘛？”婉儿拽着苍苍的裙角道。
苍苍喜得抱起她捏着她的小脸，笑的合不拢嘴道：“呀，你叫我仙女啊小婉儿！”
有人在身后忽然喊道：“苍苍，多早晚了还不回家？”
“是武将军！”
只见丽娘束着高高发髻，双手抱臂从远处走来，苍苍抱着婉儿回身望去：“丽娘，你快看婉儿好可爱啊，等我以后有了孩子，你做她干娘好不好？”
丽娘摸了摸婉儿圆嘟嘟的脸蛋，又看苍苍忙活了一日灰头土脸的，眼睛却还是亮亮的，心疼道：“我做她爹都成，你看你脸上弄得，赶紧回去了。”
那妇人接过孩子道：“苍苍姑娘辛苦了，快些和武将军回去吧。”
苍苍这才发觉自己浑身酸痛疲累，手上一空就不管不顾依偎在丽娘肩头：“丽娘，你背我回去呗。”
丽娘白了一眼：“我给你挂树上信不信？”
等她们回到无尽峰，星月已当空，苍苍在丽娘的背上睡了有好一会，丽娘不忍叫醒，将她带回房中先好好睡上一觉，晚些再喊她起来吃饭。
丽娘在苍苍的床榻边坐了一会，为她掖了掖被角，倏忽落下两行泪。
苍苍忙里忙外这些日子，已是看尽了死伤杀戮，虽没有和她明说，但她怎会不知苍苍心里是怎么想的，又要怎么去做，迅速成长的不易和代价她比谁都要清楚，要她怎么忍心，虽然她真的很想护着她，不愿看她如此辛苦。
匆忙入了夏，村落的修建也渐渐成了，丽娘不再轻易放苍苍下山，给她规划了好些事要做，从马术箭术到兵书古籍，连治国论都要她背出来，只道多读书总不会错，叫她成日里忙的一日恨不得有两日的时辰。
起先舜行还大为震惊丽娘是不是要折腾死苍苍，毕竟苍苍一看上去哪儿像能骑马射箭的样子，细胳膊细腿的，万一伤着碰着可不是小事。
“我是真的担心她要是从马上摔下来，还没喊疼，你就先得急哭了！”舜行叹道。
丽娘头一次没有反驳舜行，道：“她十六七岁的时候我就教过她一点功夫，防身没大问题，但咱们现在这是什么个情状，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她有不怕吃苦的本事，也该使在该使的地方。”
舜行心头一紧，嚷道：“万一什么万一，眼下你们平宁军战无不胜还不够威风啊，说话跟交代后事似的，你听好了，等我和五弟拿回王座，以后你们北部由我们东藜罩着！”
丽娘无奈笑道：“好兄弟，我先谢谢您。”
苍苍在骑射上虽没什么天赋，但胜在精力和体力旺盛，从早到晚地练下去，连舜行都不得不佩服她的进步如此之快，为此还特地给她打造了精巧的袖箭和短刃，以作鼓励。
每每晚间饭后，苍苍便会敲开阿伍的房门，抱着一摞摞书卷，挨个问他自己不明白的地方，原本她是不太好意思麻烦阿伍，但他却说可以顺道教他认一认南厌国的文字，原本对读书兴致缺缺的苍苍，因此认真专注了许多。
舜行好容易逮着空坐在堂下喝上一口茶，就听丽娘念叨起这事，他便道：“嗯？五弟不是精通四国文字吗，难道我记错了？”
丽娘咬牙切齿，认真朝舜行问：“你们舜家真是龙族后裔，确定不是狐狸？”
舜行的一口茶险些要喷出来：“那当然！这有什么好怀疑的，你要我变给你看吗！”
丽娘被吵的脑袋疼，茶还没喝完，就跑去校场巡视平宁军练兵，舜行则跟在身后仍然滔滔不绝。
往后的数月里，他们四人因各自要务，把自己变作不停旋转的陀螺，各司其职不知疲倦，丝毫不敢放松。
阿伍除了要抽空制定平宁军的作战计策，还要奔走与东藜各世家盟友之间，与其暗中联络，求得结盟助力。比起对付匪寇这样的恶犬，他与舜行面对的才是真正的虎狼。
阿伍疲于应对，中间大病了一场，苍苍守了好几夜，握着他的手几乎没怎么离开。她这才恍然，看似睿智过人的阿伍，也并不是无所不能，他好像惯常会给自己的很大的重压，这些日子几乎没怎么入睡过。
苍苍听舜行悄悄和她说过，睡不着的结症在东藜的时候就有了，他母妃月华夫人因盛宠太过，舍不得唯一的儿子去封地，非要他父王将成年的他留在都城，惹得文武百官猜疑，连和最亲近的王后都要避嫌，那时候起，他五弟就开始有了这个症状，甚至一度连安睡汤药都起不了作用。
苍苍回去想了很久，最后在绢帛上写了两行小字，路过议事阁的窗前敲了敲，阿伍疑惑启窗，她神神秘秘地将绢帛塞到阿伍手里，一溜烟又窜没影。
阿伍展开绢帛，上头残留着她的气息：“不如意事常□□，阿伍宽心，可与苍苍言。”
阿伍……
这还是他头一次知道，她给他起的名字，是这样写的，可为何这个伍字，旁边多了个人字的偏旁？
阿伍将绢帛收进怀中，舜行恰好手握一沓书信进来，神色不悦地递与他。
他将几封书信看了又看，随后无奈散在桌角，按揉着眉心道：“我们现有的兵力不足阴山君的十之一二，如若不结盟借力，胜算并无几分。”
舜行一拳捶在桌上，杯水倾覆，满桌狼藉。
“狼人族与鲛人族与我东藜缔盟近百年，棠家更是我母后的母族啊，居然要我们联姻，外族就算了，舅舅怎么也…”
阿伍叹了口气道：“三哥，是让你联姻，不是我们，他们盯上的，是事成之后东藜王后的宝座，是延续全族百年的荣耀，否则他们岂能白白冒这样的险？”
“我知道不会让他们白冒险，事成之后我给他们封侯封地还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联这个姻！”
“空口无凭啊，国师从前没少跟咱们说过兔死狗烹的典故，三哥哥那时候只顾着骑射去了吧？”阿伍打趣道。
舜行急的团团转：“你还笑，你瞧你三哥像是个能治国的料吗，四弟死活找不着，就是找着了他也不愿意，你明明才是最适合做国君的人啊？”
“我的母亲是月华夫人，三哥是王后血脉，且有战功傍身，朝臣百姓皆认你，加之传国玉玺在手，名正言顺，将来必得是你做这东藜的国主。”阿伍慢条斯理地分析着利害关系。
“可……”
见他还不肯死心，阿伍索性说得明白些：“三哥再想想，鲛人族与狼人族尚在观望，迟迟不肯表态，如今我们最有把握帮我们，也最有那个实力的只有溪山棠氏，你的母族，换了我，别说嫁女儿，只怕就是认你舅舅做爹都不肯的。”
“让我上阵杀敌，肝脑涂地，头破血流我舜行眼都不眨一下，让我娶个见都没见过的女人做媳妇，我父君母后都没这么逼过我！”
阿伍起身走向舜行，手搭在他的肩头宽慰道：“哥，只要你不愿意，没人可以逼你，做弟弟的除了筹谋划策，既不能上战场，也不能替你娶亲，着实惭愧，如今只看你如何抉择了，我与三哥共进退。”
“你别怎么说，五弟，你够劳心劳力了，我也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法子，可我，我就是……”舜行抱着脑袋，手插进发间挤压，心中激荡纠结，很是痛苦。
阿伍来至窗前，推开窗望向平宁军征战的方向，此刻那位武将军，该是在得胜归来的途中了。
“三哥不愿联姻，是心里头已经有了想娶的人吧？”
舜行一顿，抬头望向临窗而立的阿伍，神色复杂。
“说句不怕三哥恼我的话，就算没有联姻，就算东藜的君王用不着你来当，三哥同她，也无缘，除非你可以放下仇恨，和你的亲兵一同留在这无尽峰一辈子，可你能吗？”
舜行心里忽然冷却下来，自笑了笑，“还是三弟看的明白，那就请你代我向溪山棠氏书信一封，让他们择个日子…”
“娶亲吧。”
炎炎烈日的下的暑热就这样过去，而七月流火之际，却是他们的离别期。
丽娘与舜行坐在无尽峰的一处旷地，伴着星空饮酒，舜行散漫地半坐半躺，头一次没有那么多话地只是喝酒。
“听说你们结盟的事儿都谈妥了，舜行，恭喜你啊。”丽娘主动朝舜行的酒坛子碰了碰。
“现在就恭喜是不是太早了？我虽然嘴上说赢了如何如何，可真要和自己亲叔叔拼个你死我活，我还是挺没底的。”
“哟，之前谁跟我嚷嚷自己赤水一战如何如何威风……”
她瞧出舜行的忐忑，便改口道，“舜行兄，我信你，你可是东藜金麒军的统帅，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舜行将军，你们一定会赢，我在这，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丽娘，谢谢你……”
而另一头的悬崖边，苍苍同阿伍并肩而坐，终于好好赏了一回漫天星空，他们同样的姿势坐在一起，苍苍仰头专注地看着星星，阿伍的侧眸看着苍苍。
低头的余光中，还能瞧见二人撑在身后的手，近的只差一寸，却又是如此遥不可及。
苍苍扬起嘴角道：“阿伍，我知道，每日早上在我窗前放上一碗甜汤的人，是你。”
“我们苍苍，真聪明。”
“我向神明许愿了哦，阿伍，只要你们平安，苍苍可以一辈子不喝甜汤。”
此刻，恰有流行划过夜空，仿若神明聆听了她虔诚的祈祷，阿伍心中震荡，望着苍苍澄澈无比的双眸，良久，他才道：“苍苍对未来的夫婿，有没有什么要求？”
她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要求？什么要求？”
“好比他要学识渊博，要温柔多金，成婚后要以妻儿为重……”他默默说着。
苍苍听懂却摇头打断：“苍苍只愿所爱之人，平安喜乐。”
他因王族的出身被寄予厚望，自小被规训作为王族未来的职责，时刻被安排着一切。多年来他都紧绷着弦，他一直要求自己做到最好，更好…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不辜负王后的养育栽培，以及让他的父君满意，却因此十分压抑。
他一度，不知何为幸福，看着王后与兄弟姐妹，他的父君和母妃总是欢声笑语，其乐融融，他觉得自己应该也是幸福的吧。
他不是没有过快乐的时候，只是屈指可数，在苍苍身边这些日子，他却只有快乐。
“不过阿伍，你不会回了东藜，就再也不回来了吧？”她真怕无论输赢，以后都再也见不到阿伍。
“我也向神明许过愿。”
“是什么？”
在两两相望之际，阿伍终于开口：“如果我能回来，我希望可以永远留在苍苍身边。”
苍苍却说：“阿伍，你真的不必为了报恩这……”
“为平宁军谋划是报恩，为了留在你身边不是。”
苍苍听得很清楚，也恍然大悟，“阿伍你……为什么不早说？”
阿伍的泪瞬间滚落，因为他唯恐辜负，唯恐给不了幸福。
他说：“阿伍喜欢苍苍，喜欢到再也喜欢不了任何人。”
“阿伍，真的很抱歉我……”
她之前真的太迟钝了，但好像此情此景，说这些又太多余，于是，苍苍毫不犹豫地吻向阿伍的唇，盯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道。
“等你回来，我们成亲好不好？”
舜行与丽娘恰好经过，本打算喊他们一道回去，谁曾想大老远就瞧见二人，一个笑眯眯地依偎在对方的怀里，一个则受宠若惊，笑的如获珍宝。
舜行见状立马识趣转头道：“啧啧，好个郎情妾意天生一对……”
“没一个值钱的。”丽娘摇了摇头，留下这么一句就离开。
那夜之后，丽娘的腰间多了一枚龙纹玉佩，苍苍便问她哪儿来的。
丽娘理所应当道：“舜行的，说是朋友一场，临别送个礼物不过分吧？”
苍苍不信：“就这？”
丽娘补充道：“还问我以后要不要和他去东藜玩，东藜可有意思了。”
“你怎么说？”
丽娘弹了弹苍苍的脑壳：“东西可以收，地儿就不必去了。”
多年后，苍苍才懂得，往往心智坚定的人，才不容易为情所困，并非无情，而是心中自有更重要的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