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苍醒来时，又是身在一处陌生之地。
她摸到短剑被搁在床榻一边，才有几分安心，把短剑收在怀里，起身走向窗台，发现她置身一处楼阁之上，凭栏望去，院子里栽满了石榴花树，火红一片。
这里不是王宫，是舜泽宫外的府邸，自那夜他动用灵力将苍苍催眠，就将她带到此处，并调遣重兵在府外看守。
“如果我的右手还好好的，一定能杀出去。”苍苍抬手握着自己的右臂伤怀不已。
“夫人，您醒了！”阿芸端着水进屋，在苍苍的身后欢喜道。
“阿芸，我是不是不能出去了？”苍苍咬着唇问道。
“不……不是的夫人…君上他马上就……”
阿芸脸上交错着恐慌和无措，苍苍立马明白，轻笑一声，没等她说完就带着短剑往外冲去，谁知刚出楼阁，见舜泽迎面而来，怒气更甚。
苍苍没有一丝犹豫地拔剑对着他，负气道：“别过来！舜泽，你关我？你居然关我！”
“我们一起反抗过暴戾强权，对此深恶痛绝，至死都不曾低头……如今你竟用权势强迫我，你这么对我，难道指望我会感恩戴德吗！”
舜泽停住了脚步，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后紧紧握住利刃，鲜血如柱流下，交错在森白的刃上触目惊心，周围鲜红的石榴花瞬间失色。
“你放手，你疯了！”
苍苍想收回短刃，舜泽死死握住不肯松手，她一使力，他手上血就涌出更多。
“肯容我解释一句了吗？”舜泽忍痛拧眉，颤声恳求道，“或是你看着砍我一只手，先消消气呢？”
“够了，真的够了！”苍苍杏眼瞪着他，失望至极地笑着，终于松开了短刃，“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了。”
不再看他脸上的神情，她转头走进阁楼，自己亲手合上门。
房中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桌棋盘，一方书案，苍苍瞧了瞧屋内，约莫猜到了这是谁的住处，走到棋盘前，手握着黑白棋子，思绪飘到了曾经沉碧海竹屋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他只是阿伍，见她被养父母为难，拿着下棋得的赏钱全部都给她，要替她解围、分担，相依为命的日子粗糙清苦，却是温情的。
“我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最温柔和善不过的阿伍，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以前他为北部出谋划策，率领金麒军解救北部，还救回重伤濒死的她，这些她不曾忘，也正是因为记得，所以始终信他，深信不疑。
他这执拗的样子，让苍苍忽然想起，从前她为了逼阿伍离开南厌，二人也闹过这么一回。
若说强迫，自己何尝没有过一意孤行，伤了他的心，又怎么能苛求他不能关心则乱，也是她亲口答应过要留下，又是食言又是不告而别，换作谁一时也接受不了。
苍苍渐渐冷静下来，决定找个机会，两人好好谈过。
她走向门口，推开门正准备喊阿芸，却见舜泽立在门前，唇色泛白，没有一丝血色，不声不响地就这么呆呆地杵着，手上血迹斑斑尤未干，任由它一滴滴坠在地上，溅开暗红的血花。
她的心又惊又疼。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的，是有意还是无心的……”苍苍捧起舜泽的手，抽出丝绢捂在他的伤口上：“你别这样，手不要了吗，去找医师包扎好，回头我们好好谈谈。”
舜泽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却没等走开两步，就开始步伐不稳，下一刻就要像一座玉山似得倒下，苍苍上前扶住他道：“算了，你别动，我去喊人。”
“别……”
刚要松开手就被舜泽回握，还没等他多说一个字，人随即直挺挺地倒在苍苍怀中。
屋内，苍苍坐在床榻边，守着舜泽醒来。
医官已经来过，包扎的时候他手上的伤口深的能看见肉下白骨，祥庚面色紧绷候在一旁，苍苍觉得不太对劲，便问起祥庚，舜泽的护心龙鳞的灵力为何衰弱至此？
寻常伤口，只要有灵力在体内护着，断不至于流血不止，甚至昏迷不醒的程度。
“为及时救治夫人，君上折损了五十年的寿命。”
苍苍擦拭着舜泽额上的汗珠，因伤口感染的发热终于快退了，她也松了口气似地，将头搁在他身上，闭上眼感受着他的心跳。
忽然一只手覆在她脸上，苍苍握住它忙起身道：“你醒了！”
“想不想喝水？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点东西？”
“还以为，我回到沉碧海了。”舜泽缓缓开口，意识含混不清。
他被苍苍救回来，第一次睁眼，就看到守在床边的她，也是说的这么几句话。
“这辈子，我都回不去了。”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道：“你快快好起来，阿伍，好起来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舜泽鼻子一酸，偏过头看着苍苍，道：“如果只有这样你才会留在我身边，我宁愿一辈子都病下去。”
她点了点他的鼻尖，喉咙有些发紧：“阿伍心里住了个小孩子？怎么老是说这些傻话呢……”
舜泽刚要抬手揽住苍苍的腰，被她一拦：“别动，医官刚包扎好，叮嘱了千万不能动，万一伤口裂开就麻烦了！”
“抱抱我。”
“我抱，你别动了。”
苍苍立马伏在他身上，避开受伤的手，紧紧贴着他，舜泽果真不再动作，她抵在心口处，察觉到护心鳞的灵力如泉水枯竭，毫无波澜。
“怎么不告诉我，为了救我，你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神龙族后裔的寿命不过三百年，阿伍，你就这样折了五十年，五十年啊……让我怎么能心安？”
“我不稀罕，我没有办法想象你不在我身边。”舜泽猜到了医官一诊此事便瞒不住她，只是语调云淡风轻地，毫不当回事，仿佛损失的不是五十年而是五十天。
“凡人一生也只有百年……”
“所以我怕。”
一阵无可奈何的叹息，苍苍轻轻倒在他身侧，卧在床沿边面对着他，两人贴地极近，她抚摸着他：“一切变的太突然，我的阿伍心里肯定有很多很多委屈，我是你的妻子，你可以说出来，让我为你分担。”
“你知道吗，东藜国的王座到了我这，已经快要名存实亡了。”他缓缓道，“我也想做个好国君，苍苍，那也要手底下的人听命于我，只有王权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不再受世家贵族的掣肘，我才能真正为东藜百姓谋福，而不是看着世家各怀鬼胎，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争斗不休，我这个傀儡一样的君王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才是真的让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舜泽轻抵在她的额头上，闭上眼的瞬间泪水滑落：“我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哥哥，只有你了……所以苍苍，求求你，别丢下我。”
一直以来，他被要求太多，被爱太少，所以永远匮乏，永远怀疑。她是他心上荒原地里唯一一朵石榴花，在他意想不到的一天，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撞进他心里，真挚而热烈的拥抱了整个黑夜。
温暖和湿润融着苍苍，她静静听着，没有再忍心争执对与错，掀开被子的一角，轻轻钻了进去，完完全全地投入他的怀抱里。
这一刻，他们暂时放下各自的立场与执着，不再将这么多是非和枷锁横亘在他们之间，就这么肆无顾忌地任性一场，做回了沉碧海竹屋内，一对相依相伴的少年夫妻。
称病未上朝的这些日子，舜泽一直在府上将养，医官日日前来请脉换药，因叮嘱过他的手上的伤太深，多处经脉有损，动辄便裂开伤口，苍苍便真的什么都不让他动，不管吃饭服药都一勺一勺喂，可还是因为先前耗损太过，体质比寻常人弱的多，夜里常会发热，足有半个月才渐渐有了好转。
“阿伍，东藜连汤药好像都没有南厌的苦哎。”苍苍的鼻尖凑近汤匙，“闻着都是一股药香，不像那时候我在沉碧海熬的，太苦了！我都是边哭边熬的。”
“咳咳……好像是呢。”
“幸好你吃药很乖，没有因为太苦不肯喝药，不然我那时候真想过把甜汤倒进药里给你喝呢！”
“……那真是幸好。”
苍苍守在舜泽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很少踏出阁楼，也没再提起离开。
舜泽的旧府有一处鹿苑，荒了许多年，不见有鹿，却有一清池锦鲤，光彩潋滟，苍苍蹲在池畔，撩动着池水，十分专注地盯着鲤鱼游来游去。
身后的阿芸捧着一小罐鱼饲过来，苍苍接过去全部倒在手中，转头就捧着一把鱼饲沉入池下，只见锦鲤一拥而上，平静的池水立时沸腾起来。
阿芸在一旁拍手惊叹，二人的笑声此起彼伏，舜泽坐在不远处的亭下，放下手中的奏本，闻声望过去，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仿佛看到许多年前似曾相识地画面，也是如此灿烂辉煌，鲜明耀眼。
夜里舜泽搂着她入睡，苍苍这些日子一贯背对着他，终于忍不住道：“她入了宫，你要小心，喝茶吃饭都要让人验一下有没有毒，她，她再怎么好看都别糊涂，说了你的命门在什么地方！”
“你听见没有。”她不见舜泽回答，以为他睡着了，便翻身一瞧，见他睁着眼含笑看她，便知道自己心思又被看穿，气的瞪了一样就要回身躺下。
他凑近在她的耳垂亲了一口，“别担心，我家都在这里，别处的茶饭我一概都不用，也没什么话好同她讲的。我们从前什么样，往后一切如常。”
他的手慢慢从被子外头摸了进去，从苍苍的腰间穿过：“还要让我忍多久？苍苍，我想要你。”
苍苍闭着眼，睫毛轻颤了一下，并不为所动，只轻轻挪开身子准备入睡，舜泽望着她的背，缓缓抽手放在被上，想着来日方长，不再强求。
东藜国君舜泽大婚吉日定在夏初，此盛花之期，似火的石榴花开在旧府，放眼望去，绿护深红，妖艳无格，竟比此刻红烛朱绸的王宫都要热闹几分。
封后大典当日，舜泽一大早还在府上，慢悠悠折下一只新开的石榴花，牵着苍苍的手，拿她腕上的通脱木手环比着，缠着非让她亲口说，自己亲手做的花比真的更美。
苍苍立在阁楼，凭栏远望着舜泽离开的方向，抚摸着手腕上的石榴花手环，似笑非笑地打量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亲卫军。
“阿芸，你瞧，这满园的花树，池塘里的鱼，还有高阁里的琉璃樽，笼子里拴着金脚链的锦雀儿……我和它们，好像没什么不同。”
“夫人……你怎么了？怎么突然……”
“没怎么，或许在你眼里，我一定是有什么毛病，放着荣华富贵的日子不好好过，非要和你们君上折腾，死活要走。”苍苍回头看着阿芸的眼睛，“倘若你体会过另一种人生，一定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不识好歹……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真的不是我想要的。”
婉儿空灵稚嫩的歌声忽然在耳边响起，那些她见证过人们慢慢从战乱的沉痛中走出来的艰难岁月，一点一点出现在她的眼前，曾经能帮一点是一点，能护一人是一人的渺小心愿，渐渐长成了参天的树，生了无法撼动的根。
她不是没有试着，过一过他想让她过的日子，在或大或小的园子里，受着庇护的活着，无忧且无虑，可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如若能做到，那她也不是苍苍了。
“夫人！”阿芸慌得叫住望着她出神的苍苍。
“吓到你了？别怕，这回我不跑，你替我出府去办一件事吧。”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在阿芸的耳畔一字一句交代地十分清楚。
国君大婚，万民朝拜，祭天拜神，名正言顺。待大典礼毕，已至黄昏，君王与王后按礼要在承欢殿里结发合卺，意为恩爱百年不离不弃。舜泽突然接到宫外传来的消息，酒都未来得及喝，脱去繁冗的大婚外袍，匆匆离宫，丝毫不顾新后棠镜独守空房。
清辉月夜，当他提着长剑，怒气冲冲来到自己府上，苍苍此刻一身月白轻纱歪在美人榻，衬得她身姿曼妙，身边围了数十个不知从何处招来的乐师伶人，或奏乐唱小曲，或贴在她身侧攀在腿边，一个个面如傅粉，都是她重金精挑细选来，哄她开心的。
舜泽猛地将门推开，只见俊俏小生正扶着苍苍的手臂，举着酒杯要喂她酒，她懒懒地撑着手臂，捏着他的脸笑着接过，当听到门被破开的动静，众人俱是一惊。
“托君上的福，头一回听东藜的曲，当真是仙乐。”她故作笑意盈盈，显然有了几分醉意。
乐师伶人们一看来人是东藜的国君，如大难临头纷纷惊慌跪地，独留苍苍无动于衷，歪在榻上不曾动一下。
他眸中森然是杀意，手握剑柄因太过用力而发抖，他极力地将自己从失控的边缘强拽回来，胸口剧烈起伏，他闭上眼低吼。
“滚——！”
乐师们纷纷连滚带爬的匍匐着身子退了出去，祥庚合上门，苍苍才兴味索然地丢了酒杯，起身来到舜泽面前。
“我也要滚吗？”说着便要动身。
舜泽钳住她的手臂拦下：“为什么？！”
“若我说，我同他们没什么，你就当看不着，我会加倍对你好，你可会高兴？”她忽地绽开笑容，却不达眼底。
舜泽偏头凝视着她，眸子颤了颤，倏忽落下泪来：“苍苍，你不觉得太过了吗…”
她笑着笑着陡然变了脸，神色悲哀又凄然：“因为我就是故意的呀，怎么样，今日我送上的这份新婚大礼，你可还喜欢？”
舜泽抬手握住苍苍的脖颈，将她逼到美人榻上，牢牢箍在身下，额头相抵，满目猩红地质问道：“真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
她连一丝恐惧也无，眼底尽是坦然与决绝：“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一直在想，换作曾经的阿伍，面对这样的苍苍，会怎样呢……”
“……他一定很难过，可即使再难过，再生气，会和我吵和我闹，会失望会离开，但绝不会动辄决定我的生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意愿，我的自由，我的生死都掌握在你手里了呢，舜泽？”
他颓然松开手，摇着头嘴唇都在颤抖：“不是的，苍苍，不是的…我错了，我不该用这种方式留住你，对不起……我只是，我真的太怕失去你……”舜泽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划过她的面庞，重击着苍苍的心头。
她伸手触碰他的面庞，擦拭他的泪痕：“我怎么会想离开你呢，倘若你真的以社稷子民为重，那么你失权你身不由己，为此去谋去搏，就算面对的是刀枪剑戟，再难再险我也要和你一起面对，总有需要我的地方，若我真的无用，也不配在你身边，可你始终执着于将我护起来，不管是后宫也好你的旧府也罢，嘴上说着只要我在你身边想要什么都能给我，可我想要的，你自始至终都知道，当真愿意给吗？”
“眼睁睁看着，我们必须要踩在别人的尸骨上在一起，和如你所愿，依附着你活下去，对不起阿伍，我一个都做不到……”
“我们的情分始终没有变，是身份变了，结局就定了，不得不承认，回不去的不是沉碧海，是苍苍和阿伍，所以我恳求你，放手吧。”
舜泽满眼泪光地笑了笑，终是将箍着她的双手松了开，木然的跌坐在地上，背靠美人榻，头搁在她的膝上，身上的喜气红服衬得他面色惨白，不像个活人。
总是这样，他想要爱的人，总是不需要他的爱。
舜泽回忆道：“那时候你在我怀里，身体渐渐没了温度，没了心跳，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可能不信，我差点，就要和你一起去了……说这些不是为了替自己开脱，是真的知道错了，不该不顾你的意愿，都是为夫不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就跟疯魔了一样，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让人讨厌？”
“对不起苍苍，是我太需要你了，其实，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就该知足了。明日，明日我就命暗卫护送你回无尽峰，希望我……还不算太无药可救。”
苍苍眼中蓄满的泪再也抑制不住地落下，眼前模糊一片，她俯身从身后将舜泽一抱，抽噎不止，缓了口气才道：“从前说了很多气话，都不是真的，傻阿伍听好，你送我的手环我会一直戴着，除非我死了，否则一辈子都不会摘下来。”
舜泽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丝生气，他感受着贴在他面庞上细腻温暖的皮肤，感受着独属他的坚定不移的爱，笑着残忍荒唐的命。
差一点，每次总是差那么一点。
每当他以为终于要如愿以偿，和所爱之人相守，老天总是说拿走就拿走，给了人希望，立马又给绝望，无论他怎么努力，终究拗不过逃不出这命……
这命，怎么能对他这么残忍…
“最后一夜了，苍苍，就纵我一回吧。”他扣着她戴着花环的那双手，吻了又吻，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苍苍坐在他腿间，拥着他从额头到双唇亲了个遍，舜泽才微喘着声在她耳边低吟：“我手疼不方便，苍苍替我脱。”
苍苍睨着他身上迎娶别人的红衣，不情愿道：“谁要替你脱喜服。”
他轻咬一口她的脖颈：“你选在今日，不也是气不过旁人要脱我这喜服？”
心思被看穿，不留神就被反客为主，苍苍半跪伏在美人榻，还是只余手腕上花环，撑在那榻前扶手上，舜泽身上是被扒了一半的喜服，凌乱着从肩头散到腰上。
“阿…伍……”
“我的苍苍，亲迎，册封，拜礼，合卺……我心里想的，是你，都是你。”
他紧紧贴着苍苍的背，埋在她的肩头脖颈留下一道又一道红痕，深沉又刻骨，这夜，他们纵着彼此，将欢愉沉沦到底。
她摸到短剑被搁在床榻一边，才有几分安心，把短剑收在怀里，起身走向窗台，发现她置身一处楼阁之上，凭栏望去，院子里栽满了石榴花树，火红一片。
这里不是王宫，是舜泽宫外的府邸，自那夜他动用灵力将苍苍催眠，就将她带到此处，并调遣重兵在府外看守。
“如果我的右手还好好的，一定能杀出去。”苍苍抬手握着自己的右臂伤怀不已。
“夫人，您醒了！”阿芸端着水进屋，在苍苍的身后欢喜道。
“阿芸，我是不是不能出去了？”苍苍咬着唇问道。
“不……不是的夫人…君上他马上就……”
阿芸脸上交错着恐慌和无措，苍苍立马明白，轻笑一声，没等她说完就带着短剑往外冲去，谁知刚出楼阁，见舜泽迎面而来，怒气更甚。
苍苍没有一丝犹豫地拔剑对着他，负气道：“别过来！舜泽，你关我？你居然关我！”
“我们一起反抗过暴戾强权，对此深恶痛绝，至死都不曾低头……如今你竟用权势强迫我，你这么对我，难道指望我会感恩戴德吗！”
舜泽停住了脚步，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后紧紧握住利刃，鲜血如柱流下，交错在森白的刃上触目惊心，周围鲜红的石榴花瞬间失色。
“你放手，你疯了！”
苍苍想收回短刃，舜泽死死握住不肯松手，她一使力，他手上血就涌出更多。
“肯容我解释一句了吗？”舜泽忍痛拧眉，颤声恳求道，“或是你看着砍我一只手，先消消气呢？”
“够了，真的够了！”苍苍杏眼瞪着他，失望至极地笑着，终于松开了短刃，“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了。”
不再看他脸上的神情，她转头走进阁楼，自己亲手合上门。
房中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床，一桌棋盘，一方书案，苍苍瞧了瞧屋内，约莫猜到了这是谁的住处，走到棋盘前，手握着黑白棋子，思绪飘到了曾经沉碧海竹屋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他只是阿伍，见她被养父母为难，拿着下棋得的赏钱全部都给她，要替她解围、分担，相依为命的日子粗糙清苦，却是温情的。
“我们之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最温柔和善不过的阿伍，为什么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以前他为北部出谋划策，率领金麒军解救北部，还救回重伤濒死的她，这些她不曾忘，也正是因为记得，所以始终信他，深信不疑。
他这执拗的样子，让苍苍忽然想起，从前她为了逼阿伍离开南厌，二人也闹过这么一回。
若说强迫，自己何尝没有过一意孤行，伤了他的心，又怎么能苛求他不能关心则乱，也是她亲口答应过要留下，又是食言又是不告而别，换作谁一时也接受不了。
苍苍渐渐冷静下来，决定找个机会，两人好好谈过。
她走向门口，推开门正准备喊阿芸，却见舜泽立在门前，唇色泛白，没有一丝血色，不声不响地就这么呆呆地杵着，手上血迹斑斑尤未干，任由它一滴滴坠在地上，溅开暗红的血花。
她的心又惊又疼。
“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的，是有意还是无心的……”苍苍捧起舜泽的手，抽出丝绢捂在他的伤口上：“你别这样，手不要了吗，去找医师包扎好，回头我们好好谈谈。”
舜泽欲言又止地点了点头，却没等走开两步，就开始步伐不稳，下一刻就要像一座玉山似得倒下，苍苍上前扶住他道：“算了，你别动，我去喊人。”
“别……”
刚要松开手就被舜泽回握，还没等他多说一个字，人随即直挺挺地倒在苍苍怀中。
屋内，苍苍坐在床榻边，守着舜泽醒来。
医官已经来过，包扎的时候他手上的伤口深的能看见肉下白骨，祥庚面色紧绷候在一旁，苍苍觉得不太对劲，便问起祥庚，舜泽的护心龙鳞的灵力为何衰弱至此？
寻常伤口，只要有灵力在体内护着，断不至于流血不止，甚至昏迷不醒的程度。
“为及时救治夫人，君上折损了五十年的寿命。”
苍苍擦拭着舜泽额上的汗珠，因伤口感染的发热终于快退了，她也松了口气似地，将头搁在他身上，闭上眼感受着他的心跳。
忽然一只手覆在她脸上，苍苍握住它忙起身道：“你醒了！”
“想不想喝水？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点东西？”
“还以为，我回到沉碧海了。”舜泽缓缓开口，意识含混不清。
他被苍苍救回来，第一次睁眼，就看到守在床边的她，也是说的这么几句话。
“这辈子，我都回不去了。”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道：“你快快好起来，阿伍，好起来什么地方都可以去。”
舜泽鼻子一酸，偏过头看着苍苍，道：“如果只有这样你才会留在我身边，我宁愿一辈子都病下去。”
她点了点他的鼻尖，喉咙有些发紧：“阿伍心里住了个小孩子？怎么老是说这些傻话呢……”
舜泽刚要抬手揽住苍苍的腰，被她一拦：“别动，医官刚包扎好，叮嘱了千万不能动，万一伤口裂开就麻烦了！”
“抱抱我。”
“我抱，你别动了。”
苍苍立马伏在他身上，避开受伤的手，紧紧贴着他，舜泽果真不再动作，她抵在心口处，察觉到护心鳞的灵力如泉水枯竭，毫无波澜。
“怎么不告诉我，为了救我，你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神龙族后裔的寿命不过三百年，阿伍，你就这样折了五十年，五十年啊……让我怎么能心安？”
“我不稀罕，我没有办法想象你不在我身边。”舜泽猜到了医官一诊此事便瞒不住她，只是语调云淡风轻地，毫不当回事，仿佛损失的不是五十年而是五十天。
“凡人一生也只有百年……”
“所以我怕。”
一阵无可奈何的叹息，苍苍轻轻倒在他身侧，卧在床沿边面对着他，两人贴地极近，她抚摸着他：“一切变的太突然，我的阿伍心里肯定有很多很多委屈，我是你的妻子，你可以说出来，让我为你分担。”
“你知道吗，东藜国的王座到了我这，已经快要名存实亡了。”他缓缓道，“我也想做个好国君，苍苍，那也要手底下的人听命于我，只有王权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中，不再受世家贵族的掣肘，我才能真正为东藜百姓谋福，而不是看着世家各怀鬼胎，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争斗不休，我这个傀儡一样的君王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才是真的让百姓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舜泽轻抵在她的额头上，闭上眼的瞬间泪水滑落：“我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哥哥，只有你了……所以苍苍，求求你，别丢下我。”
一直以来，他被要求太多，被爱太少，所以永远匮乏，永远怀疑。她是他心上荒原地里唯一一朵石榴花，在他意想不到的一天，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撞进他心里，真挚而热烈的拥抱了整个黑夜。
温暖和湿润融着苍苍，她静静听着，没有再忍心争执对与错，掀开被子的一角，轻轻钻了进去，完完全全地投入他的怀抱里。
这一刻，他们暂时放下各自的立场与执着，不再将这么多是非和枷锁横亘在他们之间，就这么肆无顾忌地任性一场，做回了沉碧海竹屋内，一对相依相伴的少年夫妻。
称病未上朝的这些日子，舜泽一直在府上将养，医官日日前来请脉换药，因叮嘱过他的手上的伤太深，多处经脉有损，动辄便裂开伤口，苍苍便真的什么都不让他动，不管吃饭服药都一勺一勺喂，可还是因为先前耗损太过，体质比寻常人弱的多，夜里常会发热，足有半个月才渐渐有了好转。
“阿伍，东藜连汤药好像都没有南厌的苦哎。”苍苍的鼻尖凑近汤匙，“闻着都是一股药香，不像那时候我在沉碧海熬的，太苦了！我都是边哭边熬的。”
“咳咳……好像是呢。”
“幸好你吃药很乖，没有因为太苦不肯喝药，不然我那时候真想过把甜汤倒进药里给你喝呢！”
“……那真是幸好。”
苍苍守在舜泽身边寸步不离地照顾，很少踏出阁楼，也没再提起离开。
舜泽的旧府有一处鹿苑，荒了许多年，不见有鹿，却有一清池锦鲤，光彩潋滟，苍苍蹲在池畔，撩动着池水，十分专注地盯着鲤鱼游来游去。
身后的阿芸捧着一小罐鱼饲过来，苍苍接过去全部倒在手中，转头就捧着一把鱼饲沉入池下，只见锦鲤一拥而上，平静的池水立时沸腾起来。
阿芸在一旁拍手惊叹，二人的笑声此起彼伏，舜泽坐在不远处的亭下，放下手中的奏本，闻声望过去，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仿佛看到许多年前似曾相识地画面，也是如此灿烂辉煌，鲜明耀眼。
夜里舜泽搂着她入睡，苍苍这些日子一贯背对着他，终于忍不住道：“她入了宫，你要小心，喝茶吃饭都要让人验一下有没有毒，她，她再怎么好看都别糊涂，说了你的命门在什么地方！”
“你听见没有。”她不见舜泽回答，以为他睡着了，便翻身一瞧，见他睁着眼含笑看她，便知道自己心思又被看穿，气的瞪了一样就要回身躺下。
他凑近在她的耳垂亲了一口，“别担心，我家都在这里，别处的茶饭我一概都不用，也没什么话好同她讲的。我们从前什么样，往后一切如常。”
他的手慢慢从被子外头摸了进去，从苍苍的腰间穿过：“还要让我忍多久？苍苍，我想要你。”
苍苍闭着眼，睫毛轻颤了一下，并不为所动，只轻轻挪开身子准备入睡，舜泽望着她的背，缓缓抽手放在被上，想着来日方长，不再强求。
东藜国君舜泽大婚吉日定在夏初，此盛花之期，似火的石榴花开在旧府，放眼望去，绿护深红，妖艳无格，竟比此刻红烛朱绸的王宫都要热闹几分。
封后大典当日，舜泽一大早还在府上，慢悠悠折下一只新开的石榴花，牵着苍苍的手，拿她腕上的通脱木手环比着，缠着非让她亲口说，自己亲手做的花比真的更美。
苍苍立在阁楼，凭栏远望着舜泽离开的方向，抚摸着手腕上的石榴花手环，似笑非笑地打量周围里三层外三层的亲卫军。
“阿芸，你瞧，这满园的花树，池塘里的鱼，还有高阁里的琉璃樽，笼子里拴着金脚链的锦雀儿……我和它们，好像没什么不同。”
“夫人……你怎么了？怎么突然……”
“没怎么，或许在你眼里，我一定是有什么毛病，放着荣华富贵的日子不好好过，非要和你们君上折腾，死活要走。”苍苍回头看着阿芸的眼睛，“倘若你体会过另一种人生，一定会明白我为什么这么不识好歹……这样的日子对我来说，真的不是我想要的。”
婉儿空灵稚嫩的歌声忽然在耳边响起，那些她见证过人们慢慢从战乱的沉痛中走出来的艰难岁月，一点一点出现在她的眼前，曾经能帮一点是一点，能护一人是一人的渺小心愿，渐渐长成了参天的树，生了无法撼动的根。
她不是没有试着，过一过他想让她过的日子，在或大或小的园子里，受着庇护的活着，无忧且无虑，可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如若能做到，那她也不是苍苍了。
“夫人！”阿芸慌得叫住望着她出神的苍苍。
“吓到你了？别怕，这回我不跑，你替我出府去办一件事吧。”她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在阿芸的耳畔一字一句交代地十分清楚。
国君大婚，万民朝拜，祭天拜神，名正言顺。待大典礼毕，已至黄昏，君王与王后按礼要在承欢殿里结发合卺，意为恩爱百年不离不弃。舜泽突然接到宫外传来的消息，酒都未来得及喝，脱去繁冗的大婚外袍，匆匆离宫，丝毫不顾新后棠镜独守空房。
清辉月夜，当他提着长剑，怒气冲冲来到自己府上，苍苍此刻一身月白轻纱歪在美人榻，衬得她身姿曼妙，身边围了数十个不知从何处招来的乐师伶人，或奏乐唱小曲，或贴在她身侧攀在腿边，一个个面如傅粉，都是她重金精挑细选来，哄她开心的。
舜泽猛地将门推开，只见俊俏小生正扶着苍苍的手臂，举着酒杯要喂她酒，她懒懒地撑着手臂，捏着他的脸笑着接过，当听到门被破开的动静，众人俱是一惊。
“托君上的福，头一回听东藜的曲，当真是仙乐。”她故作笑意盈盈，显然有了几分醉意。
乐师伶人们一看来人是东藜的国君，如大难临头纷纷惊慌跪地，独留苍苍无动于衷，歪在榻上不曾动一下。
他眸中森然是杀意，手握剑柄因太过用力而发抖，他极力地将自己从失控的边缘强拽回来，胸口剧烈起伏，他闭上眼低吼。
“滚——！”
乐师们纷纷连滚带爬的匍匐着身子退了出去，祥庚合上门，苍苍才兴味索然地丢了酒杯，起身来到舜泽面前。
“我也要滚吗？”说着便要动身。
舜泽钳住她的手臂拦下：“为什么？！”
“若我说，我同他们没什么，你就当看不着，我会加倍对你好，你可会高兴？”她忽地绽开笑容，却不达眼底。
舜泽偏头凝视着她，眸子颤了颤，倏忽落下泪来：“苍苍，你不觉得太过了吗…”
她笑着笑着陡然变了脸，神色悲哀又凄然：“因为我就是故意的呀，怎么样，今日我送上的这份新婚大礼，你可还喜欢？”
舜泽抬手握住苍苍的脖颈，将她逼到美人榻上，牢牢箍在身下，额头相抵，满目猩红地质问道：“真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
她连一丝恐惧也无，眼底尽是坦然与决绝：“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一直在想，换作曾经的阿伍，面对这样的苍苍，会怎样呢……”
“……他一定很难过，可即使再难过，再生气，会和我吵和我闹，会失望会离开，但绝不会动辄决定我的生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意愿，我的自由，我的生死都掌握在你手里了呢，舜泽？”
他颓然松开手，摇着头嘴唇都在颤抖：“不是的，苍苍，不是的…我错了，我不该用这种方式留住你，对不起……我只是，我真的太怕失去你……”舜泽眼泪一滴一滴落下，划过她的面庞，重击着苍苍的心头。
她伸手触碰他的面庞，擦拭他的泪痕：“我怎么会想离开你呢，倘若你真的以社稷子民为重，那么你失权你身不由己，为此去谋去搏，就算面对的是刀枪剑戟，再难再险我也要和你一起面对，总有需要我的地方，若我真的无用，也不配在你身边，可你始终执着于将我护起来，不管是后宫也好你的旧府也罢，嘴上说着只要我在你身边想要什么都能给我，可我想要的，你自始至终都知道，当真愿意给吗？”
“眼睁睁看着，我们必须要踩在别人的尸骨上在一起，和如你所愿，依附着你活下去，对不起阿伍，我一个都做不到……”
“我们的情分始终没有变，是身份变了，结局就定了，不得不承认，回不去的不是沉碧海，是苍苍和阿伍，所以我恳求你，放手吧。”
舜泽满眼泪光地笑了笑，终是将箍着她的双手松了开，木然的跌坐在地上，背靠美人榻，头搁在她的膝上，身上的喜气红服衬得他面色惨白，不像个活人。
总是这样，他想要爱的人，总是不需要他的爱。
舜泽回忆道：“那时候你在我怀里，身体渐渐没了温度，没了心跳，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你可能不信，我差点，就要和你一起去了……说这些不是为了替自己开脱，是真的知道错了，不该不顾你的意愿，都是为夫不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怎么就跟疯魔了一样，我这个样子，是不是很让人讨厌？”
“对不起苍苍，是我太需要你了，其实，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就该知足了。明日，明日我就命暗卫护送你回无尽峰，希望我……还不算太无药可救。”
苍苍眼中蓄满的泪再也抑制不住地落下，眼前模糊一片，她俯身从身后将舜泽一抱，抽噎不止，缓了口气才道：“从前说了很多气话，都不是真的，傻阿伍听好，你送我的手环我会一直戴着，除非我死了，否则一辈子都不会摘下来。”
舜泽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丝生气，他感受着贴在他面庞上细腻温暖的皮肤，感受着独属他的坚定不移的爱，笑着残忍荒唐的命。
差一点，每次总是差那么一点。
每当他以为终于要如愿以偿，和所爱之人相守，老天总是说拿走就拿走，给了人希望，立马又给绝望，无论他怎么努力，终究拗不过逃不出这命……
这命，怎么能对他这么残忍…
“最后一夜了，苍苍，就纵我一回吧。”他扣着她戴着花环的那双手，吻了又吻，将她拉到自己怀里。
苍苍坐在他腿间，拥着他从额头到双唇亲了个遍，舜泽才微喘着声在她耳边低吟：“我手疼不方便，苍苍替我脱。”
苍苍睨着他身上迎娶别人的红衣，不情愿道：“谁要替你脱喜服。”
他轻咬一口她的脖颈：“你选在今日，不也是气不过旁人要脱我这喜服？”
心思被看穿，不留神就被反客为主，苍苍半跪伏在美人榻，还是只余手腕上花环，撑在那榻前扶手上，舜泽身上是被扒了一半的喜服，凌乱着从肩头散到腰上。
“阿…伍……”
“我的苍苍，亲迎，册封，拜礼，合卺……我心里想的，是你，都是你。”
他紧紧贴着苍苍的背，埋在她的肩头脖颈留下一道又一道红痕，深沉又刻骨，这夜，他们纵着彼此，将欢愉沉沦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