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温持懿觉得身似千斤重,她努力试图睁开眼,却只能张开一条细缝。

    缝隙里,几个丫鬟神情惊恐,全都含着泪看她,还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坐在申签,严肃的神情扭曲脸上皱纹。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不多时又阖了眼。

    是了,她要死了。

    为权势,亲母亦可囚禁,挥手灭满门,敢有怨女子上朝者拔其舌,如她这般恶贯满盈,人人都恨不得她去死。

    世人道她女子之身,妄图乱世称帝,却是个空有野心的废物,前脚将亲弟赶下皇位囚禁于封地,后脚天命之子便携外族攻入。

    可她自生在皇家,母后独断专权,大臣忌惮打压她,都害怕会出现第二个满后。从温述登基那一日,她便听见那些人谋划夺她兵权,想将她嫁给一个蠢钝如猪的世子。

    她没有退路,只能一步步往前走,哪怕一路上尸骨累累、众叛亲离,一生活在死亡、背叛和杀戮中,她也不想此生终了于宅院。

    在这条路上,她得到了无法超越的权利,却也失去了很多,她唯一的弟弟恨她,最爱的男人口蜜腹剑,她甚至不敢安稳的睡一觉,因为梦里和现实中,她的仇人都要来找她索命。

    她最信任的白鹤梦盗走兵符和军事布防,温述攻城,她便知大势已去。

    毒酒一杯,了此残生,唯愿来生得一男儿身。

    温持懿回望过去,意识混沌,却始终不见阴差前来。又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能听见声响,人反倒清醒许多。

    再睁眼,屋内拥挤的丫鬟退去不少,只留下一个面若圆盘的女使守着。

    是她的女使燕宜,她亲眼见其自刎,血溅石阶。

    温持懿这才察觉屋内诸多怪异,张了张嘴,惊觉嗓子干裂嘶哑,如哑巴一般说不出话。

    好在燕宜时时盯着,见她睁眼,喜上眉梢,“公主,公主醒了!速速请章太医。”

    燕宜将她扶着坐起时,胸口传来阵阵刺痛,低头一看裹满纱布,还有股刺鼻的药味。

    “殿下喝水。”温水入喉,如逢甘霖,身子也暖了。

    思绪纷乱间,她下意识吩咐,“将铜镜拿来。”

    她切切实实饮下鸩酒,不该还活着才是,可如今她不仅瞧见了本该死去的燕宜,胸前这伤更是陌生。

    接过铜镜,只见镜中那人盈盈十六七年纪,面颊圆润,五官无一丝量感冗余,好一个柔美细腻的佳人,可惜面容憔悴,如死人毫无气色。

    十几年后她的脸怎么还能如从前那般稚嫩秀气,她那时常常愤怒,面由心生,活脱脱一个阎王面,容颜苍老许多。

    她这是回到过去了!

    “伤我的人呢?”她总不会自个儿拿刀捅自己。

    燕宜拧着眉,“行刺的二十个刺客都已服毒自尽,只剩一人活着,屠将军正在审问。”

    温持懿回想前世,算算她在这个年纪着实遇上不少刺杀,此时大约正值新帝即位,对她有所忌惮的臣子便想永除后患,可无一场刺杀令她受到如此重伤。

    她拍了拍燕宜的手,算作安慰,受伤也无关女使,想来她能醒来,也得因燕宜临危不乱。这个前世陪她一途的女使,她本就极为爱护,又怎忍心责怪。

    “把那活口带来,我亲自审问。”

    燕宜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最终还是作罢。

    很快,幸存者便被带入屋内,他一身血污,想来已受了许多刑罚,被护卫军押来时也只剩下一口气。

    温持懿盯着他,正要问,却觉此人有些眼熟。

    护卫军抓住他乱糟糟的头发,迫他屈辱抬头,污秽下一双眼,就这样直直望进了温持懿的心里,如一把刀子。

    白鹤梦!

    她怔了一下,呼吸也停了,随即便剧烈咳嗽,牵扯得伤口撕心裂肺疼。

    “殿下……”燕宜似乎说了什么,可她无暇顾及,只瞪大了眼睛凝视男人,因酸涩而落下泪。

    居然是白鹤梦!真是白鹤梦!

    那个她放在心尖十二年的男人,哪怕他为妖,身边人皆劝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还是一意孤行,虽不能与他行大礼,却再无旁人。

    她满腔温情,换来的却是他致命一击。

    背叛和重逢,于她而言不过短短三五日,她渐渐红了眼眶,心口越来越疼,疼得她用指甲抓紧手臂来抵消。

    “你……过来……”温持懿艰难地张开咬破的唇,还未说完话,便觉天旋地转,额头一滴汗珠滚落,她便一头倒下。

    长公主情绪过于激动,伤口裂开,眼见着晕了过去,吓坏一众仆从,将那在后院煎药的章太医请了回来,老太医却是连连摇头,斥责公主不爱惜身子。

    扎针,灌药,折腾了一日一夜,总算让抽搐的公主平息下来。

    平静之下必有风暴,此刻的温持懿便陷入了噩梦中。

    她仿佛回去了,就在她要自尽时,太监前来通报,温述兵败了,她去囚牢察看,牢笼中的温述却看着她狂笑不止,刹那间,他们互换了。

    温述登基称帝,她没有死,而是成为囚徒,每日被沉浮国的百姓打骂。

    这个梦很长,一直到她年老时,手脚都被铁链禁锢,最后死在了臭气熏天、肮脏无比的暗牢里。

    她甚至知道那是一个冬天,很冷,很冷。

    再睁眼,仿佛过去了几十年,看着陌生的丝绸软枕,她心中五味杂陈。

    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吗?

    温持懿本想起身,可一动就疼得她浑身无力,只能喊来燕宜,“那人呢?”

    燕宜面上一喜,闻言又收了去,有些平淡道:“捆在门外,殿下现在想见他?”

    “让他进来。”她无法确认这里是不是真的,也许又是她的一场梦呢?想来唯有……兔妖的他最为清楚了。

    燕宜命丫鬟服侍她起身,转身将锁在院外的白鹤梦带了进来。

    许是过了一夜,他身上湿漉漉,却也弄干净了一张脸。

    就在她想要试探白鹤梦时,四周忽然静悄悄,屋内的人除了她和白鹤梦都被定住了。

    是妖术?

    温持懿戒备地看向白鹤梦,担心他下一瞬暴起攻击。她全身紧绷,却见白鹤梦缓缓抬头,对着她勾唇一笑。

    “可算顺利见到殿下了。”他叹了一声,好似经过了重重挫折,“本该与殿下早早相见,可殿下却晕了过去,又让我等了一日。”

    温持懿甚为迷惑,眼前人和白鹤梦有同一张脸,但无论神情还是言语都截然不同,“你不是白鹤梦。”

    假白鹤梦面带笑意,整个人气息柔和,可她却觉着此人散发一股不容抗拒的威慑,非等闲上位者能持有。

    他灵动的闭上一只眼,自行张望一圈,检测有无其他耳目,“为救殿下,可用了我唯一的一念滕花,我今日涉险前来,便是为告知殿下实情。”

    “当年是我失误,以致白鹤梦搅乱殿下因果,说来他也算我的孩子,因果多少有我几分。如今你已回到十三年前,那些人和事可自行处置。”

    温持懿万分谨慎,无半点喜悦,“你到底是谁?”

    假白鹤梦只是望着她,伴随着他面上笑意渐收,一刹那,屋内之人又重新动了起来。他们似乎并未察觉到方才异样,就连身为妖的白鹤梦也毫无所感。

    她眸子微暗,目光落在白鹤梦身上的锁链,久久不曾挪开,但任谁都能瞧出她走神了。

    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置白鹤梦,他是妖,唯有摧毁内丹才能彻底杀了他,但前世她从未试探,哪里知晓内丹在何处。

    温持懿摩挲着手腕的白玉绞丝纹镯,因伤,她说话时也温柔许多,“燕女使,我们此刻在何处?”

    燕宜恭敬回道:“鄞州郡守府上,殿下在南谯回京途中遇袭,正巧章太医告老还乡之地也是鄞州,便将他请了来。”

    温持懿闻言又皱眉,那时她确实去过一回南谯,因听人暗报,母后在山中修有陵墓一座,她担忧修陵是假,囤兵造反才为真。一路顺畅并未遇险,她也达成了自己的目的。

    如今不知哪里出了差错,本该一年后才现身的白鹤梦不仅出现在鄞州地界,还成了刺杀她的嫌犯。

    在她的记忆中,白鹤梦本该在南谯泄露妖身,被抓获后进献于她。因着妖的身份被戳破,他的处境艰难,她那时腹背受敌,便只能以男宠名义养着他,将其圈养在府中,才免去了一众臣子想杀妖取丹的灾祸。

    沉吟片刻,温持懿略带怜爱、惭愧地吩咐,“除去他的束缚,找个大夫为他看伤,换身衣裳后来见我。”

    内心却是:去死!去死!

    燕宜一惊,低声提醒道:“殿下,此人与刺客同时出现,如今尚未查明。”

    “他若真是刺客,眼下就能动手,出现在那儿想来只是凑巧。你们审讯后可有问出什么?还不快将人速速放了。”温持懿这话说得很慢,她几乎用尽了力气憋出为白鹤梦脱罪的说辞,藏于锦被下的身体绷紧后抽搐,凝聚了她的愤怒。

    白鹤梦被带下去时,还是那样淡定从容,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处境,从头至尾不曾辩解一句,也不曾求饶一句。

    这倒是和前世是两个性子,白鹤梦性子刚烈,从不屈服,最讨厌人族。

    为求一个安心,国师趁她不在京都以法器罗征衣封了白鹤梦所有妖力,无论她如何解释,白鹤梦不再信任。

    每每相见,皆是冷脸相对,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六年之久才有所好转。

    说了许多话,温持懿精力匮乏,便又睡着了,再醒来天色已暗。燕宜不在,留下个眼生的丫鬟伺候,想来是郡守府的人。

    鄞州郡守曹光平是太傅的人,一贯与她针锋相对,后来太傅被她赐死,其党羽一并株连,曹光平也在其中。

    那些年,她名声败坏,也大多和此案有关。世人评判,太傅谋国被杀本无过错,但她牵连旁人,以致血流成河,误杀了不少忠臣良善。

    后来她明白若要坐稳帝位,不止要掌控权势,名声也十分重要。

    如今她重来一遭,权势地位她要,百姓赞誉她也要,有些人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她的手上。

    平息呼吸后,她唤了丫鬟,见时辰尚早,便着人将曹光平请来。

    曹光平今年三十好几,头上却见了白发,匆匆赶来,还未入门便朝着里面躬身行礼,“殿下安好便是微臣最大的幸事,只是不知殿下此时急召臣来所谓何事?”

    温持懿声音微弱,语气平缓温柔,“曹郡守屋里请,此地是你府上,不必拘谨。”饶是再三小心,胸腔鼓动时,伤口还是隐隐作痛。

    燕宜说那刺客藏于水中,暴起往马车中刺了一剑,位置精准。他们一行共三辆马车,她在最前那辆,马车也不显眼,能一击而中,必然是他们一行有人通风报信。

    她受伤后为求庇护,暴露身份,也着实给曹光平出了个大大的难题。

    长公主在他的地盘受伤,他难辞其咎,如今还要想方设法护送她回京,莫说没有赏赐,便是有丝毫差错,他项上人头不保。

    因而曹光平听闻殿下终于传他时,一颗心终于沉入海底。

    他低着头进屋落座,隔着一层轻纱,仍能隐约瞧出床上有个人影,长公主千金之躯,他不敢瞧上一眼,但心中也不由感慨。他至今一共见过殿下三回,上一回还是她年幼之时,温持懿误闯大殿,被紧随而来的满后宠溺抱在怀里哄弄,第二次便是前日,一身是血被人抱进来。

    只是,长公主貌似和传闻中那个冷漠暴戾的刽子手相差甚远,简直就像个乖巧可人的女儿家,和他女儿差不多。

    温持懿看他也模模糊糊,便趁燕宜未留意掀了薄纱一角,见曹光平神色无恙,也是奇怪,莫非真与他无关。

    她声音柔和,一股子成熟稳重的味道与十六岁年纪甚是违和,“吾在鄞州地界受伤,本是吾招惹来的祸端,与曹郡守无关,此事回京后我自会禀明陛下。说来还得多谢曹郡守,若非你及时请来章太医,怕是吾这条命就要交代了。”

    曹郡守、燕宜:……

    殿下竟然并未斥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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