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草木青。

    白虎屯西南角的一处农家院子里。

    虞姒正帮着王奶奶一起浸泡豆子。

    日光透过黑色的瓷盆水面,形成一圈圈光晕,衬得虞姒泡在瓷盆中的青葱柔荑越发白嫩。

    王奶奶打量下高升的日轮,赶忙拉起虞姒的手,满眼心疼:“哎呦,好了,姑娘,这日头上来了,再泡手可该晒坏了。”

    虞姒笑出了两个梨涡,轻声道:“瞧您说的,奶奶,能帮家里干点活计,这又算得了什么。”

    说话间,王奶奶非得拉着虞姒往屋檐下阴凉的地方去。

    虞姒抵不过老人的好意,便依了她,四下看看,拿起昨日未做完的绣活,便接着做。

    她手上飞针引线,身子却坐的端庄,从王奶奶的角度看,虽不施粉黛,这一举一动却像画里的人似的,美不胜收。

    “姑娘可真好看,绣的也好,哪哪都好”

    虞姒自小被人夸惯了好看,倒是听到王奶奶说绣的好,心里美滋滋的。

    “奶奶,您不知道,我这女红是跟着外祖母学的,之前从来都不入她眼的。”

    想到这里,虞姒心里一酸。

    此生,还不知能否有机会到洛州去,给最疼她的外祖父和外祖母扫个墓。

    虞姒本是侯府的贵女,父亲性情耿直,好不容易被调至都城,却因在朝堂上顶撞建德帝,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母亲受此打击,一病不起,几番去信联系她那世代簪缨的未婚夫家时,却始终石沉大海,不见回音。

    无计可施之下,为了虞姒不被黑心族人欺辱,便在弥留之际将自己千娇百宠的独女托付给了曾到侯府打秋风的王奶奶。

    虞姒还记得阿娘临终对她的嘱托:“娇娇,这位王奶奶是个知恩图报的,你今日且跟她去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别想着为我们报仇,定要好好活着。”

    于是,她跟着慈和可亲的王奶奶和憨厚老实的狗儿哥来到了白虎屯。

    走途无路下,蒙人收留,虞姒想,狗儿哥虽不甚聪明,但待人真诚,若真是嫁于他,倒也未必不行。

    思索间,一只麻雀落到她脚边,倒是不怕人,叽叽喳喳叫着,随后竟伏在了虞姒脚面上。

    虞姒放下绣活,柔柔地抚了下小麻雀。

    打小她便受动物们喜欢,自来到白虎屯后,猛然发现,竟可以和动物们交流,不仅能听懂它们说话,触碰它们时,还可以进行心灵沟通。

    小麻雀告诉她,屯子西边的林子里有个野猪,躺在那一动不动,它蹲在树梢看了好一会,也没见有人来。

    虞姒心中一动,她对王奶奶道:“奶奶,王叔跟狗儿哥一大早就去田里了,这会天热,王婶又回娘家了,我给他们送点水去。”

    说着往院子里走去,手脚麻利地舀水、封盖,然后将两只装满水的竹筒竖着放在篮子里,就要往外去。

    “欸,等会姑娘。”

    王奶奶进了堂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条深灰色的粗布长巾,朝着虞姒的头上三绕四绕,就把正值妙龄的娇美姑娘包成了一副土气模样。

    “姑娘,别嫌丑,田里虽离咱家不远,但屯里总有那么几个毛头小子,你不比大丫,那妮子虎惯了,怕你被人欺负了。”

    虞姒点头乖巧道:“嗯,奶奶,我省得。”

    王奶奶上下打量下虞姒,又小步跑到灶房,出来时双手满是锅灰,看着虞姒白嫩的柔荑,似是不好意思下手。

    虞姒见状眼角含笑,把篮子放在地上,麻利得将手往王奶奶手上凑,不一会,就将白嫩的双手藏在了黑乎乎的锅灰下面。

    “奶奶,您跟我还客气什么。”

    “嘿嘿。”王奶奶憨憨一笑:“姑娘早去早回,老婆子给你们烧饭。”

    虞姒跨着篮子出了门,那只麻雀紧跟上去,打着弯飞在她的前面。

    王家的田在屯子西南角,刚好在林子旁边。

    虞姒想着先过去瞧瞧,看看那只野猪的情况,要真是没主的,就喊王叔跟狗子哥进林子拖回家。

    听大丫说,这些日子县城外好多难民,连带着镇子里也气氛紧张,王叔的豆腐拿到镇子上,都不好卖出去。

    家中钱粮不足,一只野猪,怎么也能换个几两白银,够好一阵子嚼用了。

    白虎屯西边的林子靠近尧山,早些年长满了白苍树,时不时就有山上的猛兽出没。

    前几年京都盛行用白苍树做棺木,导致此树价格飞涨,因此不到一年的功夫,林子里高大的白苍树就被砍伐至尽。

    自此,林子树木稀疏,别说野猪了,连鸟雀都不怎么落脚了,附近的村民也少了一个狩猎的好去处,这次竟有野猪出没,也是稀奇。

    跟着小麻雀的指引,虞姒很快就看到了那只野猪。

    她先是躲在树后,朝躺倒在地的野猪扔了一块石头,观察片刻,未见动静后,方才小心翼翼靠近。

    一到近前,虞姒便心道可惜。

    这只野猪膘大肥硕,一看就能卖上个好价钱。

    不过其颈部有道深深的血痕,腹部还插着一只黑色弓箭,必然是被人所猎杀。

    这是有主之物,按照猎场的规矩,旁人不可夺取。

    虽说这里不是官方的猎场,虞姒也已不再受世家贵族的规矩束缚。

    但长久受到的教养让她做不出夺人猎物的行为。

    虞姒打量四周,在不远处的草丛中还发现了一个斜斜歪在地上的青色箭囊,几支散落一侧同样形制的弓箭。

    根据此地情景,必然是那人打猎行至于此,突遇急事,所以便将野猪放至于此,连箭囊也随手投掷,才会这样歪在草丛里。

    既已知晓情况,虞姒便不再犹豫,当即就要转身离去。

    却突然听到一阵低沉的咆哮,随后是草丛的哗啦声,只见一只白虎从树林中一跃而出,而后四下踱步,紧紧盯着虞姒。

    虞姒惊出一身冷汗,但却一动也不敢动,若立即转身逃跑,将后背留给野兽,那才是真的必死无疑。

    她尝试跟面前血迹斑斑的白虎沟通,却并未得到回应,它后腿微瘸,伤势颇重,此时仍处在厮杀的紧张状态,并不是建立沟通的好时机。

    眼看白虎正在拉进距离,往虞姒迈进,本来停在枝头的麻雀却猛然扑过来,朝白虎额头上裂开的伤口啄去。

    白虎吃痛,用前蹄一把将麻雀拽下,重重甩到地上。

    “不要—”

    虞姒心中暗恨,却明白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她放下侥幸心理,左手挎篮遮挡白虎的视线,悄悄用右手拔出腰侧的匕首。

    这把匕首是离开侯府时阿娘留给她唯一的物品。

    阿娘说,女子柔弱,当有利器防身。

    但虞姒未曾想到,这么快就用到这把匕首。

    白虎似是焦躁不安,被麻雀再次啄伤的伤口渗出鲜红血液,流进眼角。

    于是它不再试探,猛然向虞姒扑来。

    虞姒一个翻滚躲开,然后迅速回身,手持匕首就要刺入白虎的脖颈。

    却见白虎侧身,于是削铁如泥的匕首便径直插入了白虎左蹄。

    顿时,鲜血如柱。

    白虎狂啸不绝,下一刻,虞姒就被白虎扑在身下。

    就当她认为命不久矣之时,忽听到一声断喝,“孽畜尔敢!”

    虞姒立马感到身上一空,等她起身一看。

    却见白虎已经被一个高大的郎君拽起,一拳下去,再无声息。

    好勇猛的郎君!

    等到其人转过身来。

    剑眉星目,英武不凡,一股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虞姒眼前一亮,她觉得,这个郎君跟她从小到大见过的那些世家子可太不一样了。

    霍延本是追逐白虎到此,看她无事,便道:“山林危险,以后莫要轻入。”

    然后熟练地拾起野猪附近的青色箭囊,将白虎身上的匕首拔下递给虞姒,扛起白虎往林外走去。

    虞姒提醒道:“郎君,野猪还在这。”

    霍延头也不回,浑不在意:“姑娘家若有人,便叫人拖回家吧。”

    说罢很快便消失在林子里。

    虞姒惊魂未定,她快步跑过去捧起已无生机的小麻雀,终是落下泪来。

    待平复心情,让小麻雀入土为安后,虞姒将匕首插回腰侧,挎起篮子向王家的田地行去。

    此时,已快至正午,还未走到地头,便看到远远过来一个人,虞姒打眼一瞧,是狗儿哥!

    王狗儿今年刚十八,长的壮实敦厚,是干活的一把好手,他看到虞姒,便笑得咧开嘴,急忙迎了过来。

    “大热的天,辛苦妹妹了。”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了虞姒手中的篮子。

    “狗儿哥,快喝点水,解解乏,王叔在这吗?”

    “在,阿父还在地里干活呢。”

    待虞姒将野猪之事交代完,王狗儿喜不自胜,他将竹筒盖合上,就奔过去呼唤王粟。

    野猪虽肥硕,但王粟跟狗儿都是庄稼汉,有的是力气,两人抬起来不一会就到了家。

    刚到门口,王狗儿的大嗓门就响了:“奶奶,奶奶,快出来看,俺们抬回来了啥!”

    但大门紧闭,无人回应。

    虞姒心中称奇,往日里听到动静,王奶奶一准就早早在门外等着,今儿是怎么了?

    等到进得门里,方看见王奶奶坐在大丫门外,正对着紧闭上锁的屋门说着什么。

    本该在娘家的王婶正坐在旁边,满脸愁容。

    看到虞姒他们回来了,站起来勉强一笑,然后拉着王叔到屋里去了。

    王狗儿跑到王奶奶面前:“奶奶,您看,这么大的野猪!”

    王奶奶顺势笑道:“好,好孙儿,明个抬到镇上卖了,给狗儿买件新衣裳。”

    “还有妹妹,两个妹妹都要。”

    “行,都听俺孙孙的,狗儿,你去灶房把饭盛上,端到院里,一会吃饭。”

    站在院里,还能听到大丫屋里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虞姒情知必然是大丫出了什么事,但她也不多问,在院子里洗罢手,将紧紧包着自己的头巾解开,放在水盆里。

    然后温柔道:“奶奶,我去帮狗儿哥盛饭,这长巾上尽是汗,我午后洗洗晒干净再给您。”

    王奶奶站起身来,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说不出口,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午间吃饭时,狗儿不见大丫,便问道:“大丫呢,怎得不过来吃饭?”

    王奶奶给他递了个野菜饼:“吃你的饭,不该问的别问。”

    只见王婶端起石桌上的一碗粟米饭,走到大丫屋门前,也不说话,从门缝塞进屋里。

    白虎屯离镇上不近,怕下午到镇上赶不回来,王奶奶就让王叔跟狗儿下午还去田里,明个一早再到镇上卖野猪。

    虞姒午后便帮着王奶奶洗洗涮涮。

    待到了晚间,因着大丫还在屋里锁着,虞姒就跟着王奶奶一起睡。

    等到屋门上锁,灯火一息。

    王奶奶在床上叹了口气:“姑娘,这事实在不好说出口。”

    虞姒何等聪慧,今个瞧了一下午,心里都猜的差不离了。

    跟未婚小女娘相关的,无非就是情啊爱啊的,现下被锁到屋中,也无非就是王奶奶跟王婶对男方不中意。

    但这种事,虞姒不好评判:“奶奶,不好说就不说了,咱睡觉。”

    听得虞姒这么一说,王奶奶像是放下了顾虑:“那可不行,姑娘是咱家人,本就不该瞒着。”

    “都是冤孽啊!”王奶奶讲述道:“今个,你王婶给娘家嫂嫂吵架了,就提前回来了,谁知道在路上撞见大丫跟隔壁村的书生在一块,急忙把大丫拽回了家,谁知大丫死了心,非说要嫁给那书生。”

    王奶奶越说情绪越激动,似是也被气的不行。

    虞姒赶紧顺顺老人的背:“是奶奶跟王婶不中意那书生吗?”

    “这倒是其次。”王奶奶顿了顿:“关键是大丫打小就定亲了,前几日亲家还派人过来传信,说是过几日就要来议定亲事。”

    “这事传出去,大丫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而且这书生,私下哄骗大丫,能是什么好人家?”

    正说着,突然听得院内一声惊叫。

    “有贼!”

    是王狗儿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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