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那样记恨当一个替身,任凭仇恨在心中滋长。明明他也是纪家的孩子,为何只因不是从那女人的肚子里生出来便只能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他不怪生母将他换了,甚至有些恨她,恨她为什么不果决些,索性直接将纪羡之杀了多好,他就能永远是纪羡之了。

    纪羡之回来后,他的生活天翻地覆。那个他整日唤着母亲的人变了一张脸,不许他再叫她母亲,不许他出现在纪羡之眼前,甚至连身边伺候的妈妈小厮全都调走了。她是要让他一个人在这大宅院里自生自灭。

    是啊,她有自己的亲生孩子,自然不必再对着一个假的嘘寒问暖。

    倒是父亲对他一如既往,甚至还将府上的事交到他手上打理,代价是他只能做一个影子。

    他干着嗓子,被突然涌上来的血呛了一口,咳嗽不止。

    “杀牡丹的人是谁?”

    “纪羡之”不知是不是认命了,还是别有用心,半点没有隐瞒:“萧媚身边有一个擅用柳叶刀的男人。”

    “我见过你,你的眼睛不像你父亲,”“纪羡之”突兀地说了一句,“你猜,那孩子哪里像他?”

    元昭泛起一股恶心,冷脸捡起蜡烛将烛油一滴滴滴在他手上,竟觉凄厉之音甚是悦耳。脑海中不断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杀了他,杀了他就不会听到这些腌臢事了。

    谢知微觉察出元昭的不对劲,伸手拉他,纹丝不动,不得已只能挡在那人面前,双臂环住元昭用力将人往后推。

    其实彼时元昭尚能自控,他只是不愿相信造成这一切罪恶的源头居然是那个人,他害了阿娘还不够,到底要有多少人因他而死这一切才会结束。

    他的头垂在谢知微的肩膀上,轻轻的,没什么分量,却是他此刻能找到的唯一依靠。

    很长时间,两人没什么动作,久到谢知微腰酸后撤了一小步,他才转而牵住她的手,别过脸不说话。

    谢知微无奈,任他牵着,又是一瓢水落在他的手上。趁“纪羡之”痛着,随口问了一句:“粮草的事你知道多少。”

    “什么粮草?”“纪羡之”痛得几乎睁不开眼,下意识回道。

    谢知微知道从他嘴里得不到什么东西了,忽闻他问:“你便是谢家三娘吧?”

    谢知微停住,眼神中闪过杀意。若不是元昭还在身边,这人的命此刻便没了。

    “韩纪青给你的东西是我给他的,”“纪羡之”也不管谢知微怎么想,突然大喊,“扳倒纪家,让它给我陪葬,让它给我陪葬……”

    出了这间屋子,谢知微再不能纵容他,手可以自然松开,心却不自在地乱了。

    “杀牡丹的凶手就靠你了,元司直,”谢知微故作轻松,到底笑不出来,继续道,“韩纪青怀疑是粮草出了问题,你放心,元将军的事情我会查清楚。”

    “多谢。”

    元昭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这声谢,伸手护住她渐渐歪倒的身子,直到她平稳躺下。想是距离太近,听到她嘴里呢喃未说完的话:“不必在意郡主的话,她不知道……我们……”

    我们这样也不错,元昭暗暗想道,又觉得自己的心思太过龌龊,明明她只当他是朋友,应该是这样的吧。

    元昭悄悄打开放在小几上的盒子,里头是几卷染了血迹的兵书和一个破旧的平安符。他顿时觉得眼睛酸涩,今日着实是又惊又喜。

    纪羡之被抓的消息不知道被哪个多嘴的传到了纪老夫人耳朵里,搅得府上不得安宁。

    “我养他一场,他就是这样报答我的。我的羡儿啊!我的儿啊,疼死娘了。”

    纪老夫人又哭晕过去,惹出一阵骚乱。

    纪修没想到往日乖顺的孩子居然敢做出如此胆大妄为的事儿,真是好深的心思,将他都瞒了过去。他怎么敢的,他怎么敢把纪家的骨肉送到那个女人手上。

    “父亲,换人的法子行不通,武安世子日日守在天牢里与羡之同吃同住,还特意找人送话,说……”

    纪修抬眸,浑浊中注入一抹猩红,停滞不动,等着纪羡泠把话说完。

    “他想要封无名。”

    枯涩的眼珠微微转动,死死盯着眼前恭敬垂首的人,漠然的声音响起:“羡之是你的胞弟。”

    纪羡泠呼吸一滞,被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地脊背一凉,回话的声音止不住发颤:“儿子定会处理妥当。”

    纪家和长公主做了怎样的交易,元昭并不知情,如约在大报国寺的后山见到了他要追的真凶,心里才真正轻松一点。

    “世子好谋算。”

    元昭一只胳膊搭在石桌上,看似松弛,实则蓄势待发,听了这话不免自嘲:“纪山长久居涿光山中,怕是忘了我向来不是什么守规矩的人。”

    纪羡泠离着五六步的距离便停下了,站在原地与元昭对望片刻,劝道:“世子当明白,这世间有些坚持是没有意义的。”

    譬如他带来的是一具尸体。

    “我的坚持从来不是得偿所愿,虽道不同,但还是想劝山长一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不管人是死是活,只要他是凶手,他就要捉他归案。

    “还望世子言而有信。”纪羡泠对着元昭的背影大声道。

    “放心,我只查我的案子,旁的与我无关,”元昭突然回头,假笑,“愿纪家别犯到我手上,否则我会追死你们。”

    太傅夫人病重,纪太傅请辞,纪府闭门谢客,曾经那样辉煌的门庭显出几分萧条的意味。

    纪羡之行刑那日,“纪羡之”也死了。

    其实他也曾过过一段幸福的日子,那时他还是太傅府最受宠的幼子。

    元昭将尸体带回去的时候,无疑又给了大理寺诸人一番惊吓,看向元昭的眼神也少了些轻蔑,多了些敬重。几经波折终于擒住凶手,总算能给死者一个交代。

    这样大的案子,也因为即将放榜渐渐寂静下去。相比较苦难而言,百姓更在意眼前能给家里添些进项的事。坊市街巷,处处能看到三两个孩子唱着童谣兜售蟾宫折桂纹样的香囊,也不管那人到底是不是要参加考试的学子。

    案子结束后,元昭与谢知微再没见过,两人都刻意想要忘记那晚发生的事情。得知谢知微要离开长安,元昭悄悄去见了她一面,那日适逢谢知礼大婚。

    谢知微正带着下人追着一个婢女。

    她总这样出人意料,兄长成婚的大喜之日跑去抓人。

    荆芥见到元昭仿若见到了救命稻草,哪怕是狼狈朝着他爬也不放弃,其间回头见谢知微停下,更是放下心来,期期艾艾哭诉。

    元昭笑了,叫满园渐浓的春色失了好多颜色。

    “多谢世子。”

    她似乎对他道了很多谢,好些都是嘴上功夫。

    “世子不去前头吃酒吗?”谢知微直接叫人将昏死的荆芥带走,虽这般问着,心里却暗自庆幸幸好元昭刚才那一脚踢的不重,若不然她还得费些心思研究化尸粉。

    “听说你要走了。”

    “嗯,回泸州。”

    “还回来吗?”

    “不知道。”

    对话本该到这里便结束,他也没什么理由挽留她,可他总觉得有些话不说就永远没机会了:“我可以娶你。”

    谢知微想笑,却在看到他眼里的认真时慌了神,干巴巴说道:“你是国公府世子,自有你的康庄大道,我也有我的路要走,当是不同路的。”

    那时元昭只知道自己被拒绝了,尚未明白谢知微话中深意,更不懂她别别扭扭的背后或许是想要一个肯定的答案。后来每每谈及此,元昭都不免感慨好在有一张厚脸皮在,否则定要抱憾终身。

    别柳亭边。

    萧嘉祺红着一双眼,拉着谢知微不肯松手:“微微,我舍不得你。”

    谢知微打趣道:“嫂嫂,我也舍不得你,随我去泸州可好?”

    “咳咳……”谢知礼假意咳嗽两声,哀怨地盯着萧嘉祺不说话,无声控诉姑嫂两人的无情。

    “记得给我写信,”萧嘉祺终于憋出一句话,转而又对公婆说,“阿耶阿娘一路小心,王府的侍卫你们尽管使唤,若是有奸懒馋滑之人直接处置了就好。”

    “属下不敢。”

    “好了,这帮人你都挑了半个月了,放心,只盼着你和知礼把日子过好,我们便不操心了。”

    “婆婆,我也舍不得你。”萧嘉祺强忍着,终于在听了南越君的话后泪如雨下。

    一干人心里也是难受,这一别还不知道何时能再见面。

    “世子,您真不过去送送谢娘子?”

    “不去。”

    她说了她有她的路要走,又不顺路,再送也不送到一块儿去。

    “不送送吗?”韩纪青与元昭并驾,

    元昭瞥了一眼,咬牙切齿:“你不也没去?”

    “谁说我不去?”说着,打马便要追上去。

    元昭抢先冲了出去,回头望,韩纪青停在原地,他的脸渐渐模糊起来。

    马蹄声入耳,谢知微的心跟着起起伏伏。自那日别后,她时常会想起元昭那张委屈的脸,挥之不去。

    马儿擦着她的马车过去,没有停留。是她多想了,借着饮茶掩饰那抹失落。

    一口茶的功夫,前头的车队停下。那马儿哒哒哒哒来到她身边,她想打开窗子看看,被拦下。

    “不必麻烦,我来送送你,”声音突然低下来,“如此我们也算是一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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