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谣自认不是个好主子。

    从前锦衣玉食的日子不必追忆,到了如今她自身难保,还需身边人牺牲铺路,在这乱局之中仍是前途未卜。

    胡蝶提出留下做足火场之戏的时候,她犹豫不决,可到底还是独自逃离,没有回头。

    她们彼此心里都清楚,无论成与不成,留给胡蝶自己的唯有死路。

    胡蝶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留下的。

    而周玉谣心存不可能的侥幸,自私地抛下了她。

    拓跋岚望着这朵失去光彩的玫瑰,兴味寥寥,他松开她的下巴,说:“公主也该清醒清醒了,否则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妄想助你逃离的宫女便是你今后的下场。”

    他掸了掸衣袍起身,吕义请他示下。

    拓跋岚道:“找!小皇子不可能凭空消失,把整个皇宫给我掉个个儿来。至于那宫女死后也别浪费,就把她的尸体悬在周宫朝阳门大梁上,让长眼睛的都看看叛逃之人的下场。”

    他眼睛都不眨,从嘴里吐出这些骇人的话来,平淡地仿佛是在唠什么家常。

    周玉谣始终低垂着头,她沉默着缩在角落,陷入烂泥的玫瑰浑身已经沾满了泥污,何谈拯救他人。

    她身体里流淌着的是大周朝最尊贵的王者之血,尚且仰人鼻息,更何况小卒也。

    拓跋岚没再瞧她一眼,径直走出御书房。

    咚!咚!

    却不料,两声剧烈的磕碰声响从后传来。拓跋岚回头。

    周玉谣眼眶微红,她手持金簪对准了颈部要害,高洁的头颅扬起,朝他道:“拓跋岚,你是个没有心的人。”

    拓跋岚立在门前,夜色将明,天边的微光渐渐亮起,朦胧晨光作衬,他冷峻的轮廓模糊不清。

    “拓跋岚,你放了胡蝶,否则我就自戕于此!”周玉谣喊道。

    她握着金簪的手紧了紧,簪头抵进肌肤里,陷下一个深涡。

    拓跋岚说:“你在威胁我?”

    周玉谣此举无疑是在虎嘴上拔毛,她说话的尾音都带着颤抖:“是,我是在威胁你,但这也是交易。”

    拓跋岚轻笑起来:“哦?”

    吕义候在一旁,若有所思。

    周玉谣继续说:“你想要一个听话的皇室血脉,而我想要我和我的侍女好好活着。”

    拓跋岚不为所动,反而质疑道:“就你?一个公主?”

    周玉谣高扬起下巴,她睥睨前方:“我是大周朝唯一的嫡长公主,是周皇亲封的和伦公主。已故孝贤皇后是我的生母,皇室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是我的胞弟。”

    “即便我非男儿,也是如假包换的大周皇室血脉,天下人明眼,谁人敢说我不够格?”

    金尊玉贵养出来的公主气度在这一刻给了周玉谣体面,她浑身狼狈,发丝散乱,泛红的眼角和脖颈的红痕却掩盖不住皇室上位者的气势。

    只可惜,拓跋岚不是个规矩的臣下。

    他不屑一笑:“公主殿下,要与人谈交易得先手握筹码,你的筹码便只是如此吗?”

    周玉谣却把金簪往脖子上又送了送,鲜红的血丝顺着细颈流淌下来,她一字一句说:“是吗?我说过这是威胁,也是交易。若你偏要那什么筹码,那我的这条命够不够?”

    拓跋岚望着她,眼神复杂。

    空气凝固了一般,周玉谣感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错乱交织,她强撑着不令自己倒下。

    这是一场耐心的较量。

    对于拓跋岚来说,一个公主的命可能没有什么价值,同样地,放过她这件事也就变得轻而易举。

    这场交易,他无需付出什么,但也许会得到什么。百利无一害。

    拓跋岚走近她身旁,伸手握住她攥着金簪的那只左手,渐渐使上了力气,力量拉扯间,她瘦弱的上臂很快败下阵来。

    金簪当啷落地,犹如她坠入谷底的心脏。

    清冽的草木香气混合着丝丝缕缕的血腥味道随着那人的靠近笼罩而来,习武之人的体温比寻常人更高,周玉谣不知是因为这霸道的香气,还是脖颈失血过多,头脑竟开始迷蒙起来。

    “公主殿下。”拓跋岚唤道。

    “嗯?”她下意识答道。

    呼吸拂过耳廓,拓跋岚突然靠近,附在她耳畔说:“便如公主殿下所愿。”

    周玉谣睁大眼瞳。

    “还望殿下不要让我失望。”拓跋岚轻笑。

    ——

    拓跋岚嗜血狠戾,但是个守信之人,周玉谣被安置在偏殿里,很快胡蝶便被人送了回来。

    只不过胡蝶是被人用担架抬着送回来的,她堪堪余留着一口气,不至于死了,却是遍体鳞伤。

    周玉谣进房里瞧她,立时眼泪就刷刷流了下来。

    长着倒刺的藤条毫不留情抽打在她的背上,残破的衣裳里的血肉绽开,看得人不寒而栗,很明显胡蝶在拓跋岚手下遭受了非人的毒打和逼问。

    屋内光线很暗,只有一盏烛火燃着,映得她半张脸忽明忽暗,周玉谣拉了张绣凳就坐在胡蝶床边。

    她长久的凝视叫醒了昏睡中的人,胡蝶沉重粘连的眼皮抬起来,一瞧见她,嗓子里逸出嘶哑的呼唤。

    “殿下。”

    周玉谣连忙按下她起伏的双肩,叫她不必拘礼,光是这轻微的一动弹,胡蝶面上便流露出痛色。

    周玉谣喉头滚动,半晌方道:“你受苦了。”

    胡蝶眼底晦明不定,她默了会儿,微微摇了摇头。

    周玉谣只当她尚未缓过神来,并未再多说什么,嘱咐了些好生将养的话,才退出屋去。

    她临出门前,将屋门带上,本就微弱的光线又淡上了几分,胡蝶伏在枕上,额头上豆大的汗水落在枕席间,她尽力捋顺杂乱的气息,直至那股席卷来的燥热渐渐褪下去,她才缓缓阖上了眼帘。

    周玉谣被安置在启明殿偏殿好几日,房门由士兵牢牢把守着,一日三餐着专人来送,便是她多说了一句话,多朝外看了一眼,都有人仔仔细细地汇报上去。

    这下子,她真成了锁在宫殿里的金丝雀,由人拿捏。

    好在,这偏殿里笔墨尚全,她也有点事情消磨时间。

    这天。

    “殿下。”

    胡蝶重新换上了宫女服饰,钗环简素,走进来拜见。

    她似乎身体还未痊愈,行礼时动作显得僵硬,并不自如。

    周玉谣丢下笔,匆匆走过来将她扶起,不拘泥于俗礼,她朝胡蝶说:“还没好全,怎么就下床了?”

    胡蝶笑说:“谢殿下关心。都好全了,在床上躺得太久了,反而不自在。”

    “嗯。”周玉谣这才放心,她点点头,“不过,那也可以多休息几日,我这里不缺人伺候。”

    她的生活被拓跋岚全权掌控,没了自由,但衣食住行也不用自己操心,院子里来回的全是拓跋岚的人手,里三层外三层将这殿宇包了个严实。

    胡蝶还是笑,她坚持说道:“我愿意来的。”

    周玉谣拗不过她,便让胡蝶从旁跟着磨墨,做些轻省的活计。她写着字,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难得宁静。

    忽而,周玉谣似是想起什么,抬头问道:“宫变之时太过混乱,我还记得你有一舅父也在宫里当值,在御花园里侍弄花草,是也不是?”

    胡蝶磨墨的手顿了下,轻点了点头。

    “不知他如今如何了?是趁乱逃出宫去,还是......”周玉谣说着说着停下来,这满宫的主子下人谁又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皆是他人掌中的蝼蚁罢了。

    胡蝶垂着头,手里攥着墨条一圈圈研磨着。

    “先前,你没打听过他的下落吗?”周玉谣问,她们住在金玉轩的那两日,还能接触些殿外的人。

    “我......没有。”胡蝶愣了愣。

    周玉谣沉默了会儿,她落笔狠了些,墨迹氤氲开来,满篇小楷有了一处扎眼,惹得她眉头微皱。

    她搁了笔,胡蝶也停下磨墨,问道:“不写了吗?”

    周玉谣看着她,眼神有些复杂:“胡蝶,你有些变了。”

    胡蝶抿唇:“殿下,怎么这么说?”

    见周玉谣不作声,胡蝶又道:“殿下,你知道的。幼时家中贫困,双亲无奈之下托了在宫里当值的舅父将我送入宫来,为我有一口饱饭,也为锅中有粮。”

    “舅父为我谋了个嫔妃宫里洒扫的活计,便算是仁至义尽。我从不过十岁的年纪,到如今一步一步走来,皆是孤身而行。”

    她说着,叹了口气:“说到底,在这皇宫里谁又不是孤身而行呢?各人有各人的命数罢了。”

    胡蝶解释了一番,却并未换得周玉谣脸色变动,她十分不解,周玉谣却摇摇头:“胡蝶,你以前都称自己为‘奴婢’的。”

    偌大的殿宇中,两人视线相对。

    侧耳里风钻进来,胡蝶感觉自己的鬓发被风吹得松散了,拂在脸颊上,痒痒的。

    她开始回忆,刚刚走进殿里到现在说的每一句话,是什么时候她下意识自称“我”,而不是“奴婢”了呢?

    好像每一句话都是如此,但她想不太起来。

    胡蝶看向周玉谣,她神色很平静,与几日前金玉轩里崩溃哭闹的那个公主殿下截然不同。她变得很敏锐,一针见血地戳穿了自己。

    又或者,不了解周玉谣的是自己,她本身就是那样敏锐的人。

    胡蝶望着她,重复了她的话:“殿下,你说得对,我以前都称自己为‘奴婢’的。”

    这句话里,她又下意识地称自己为“我”,而不是“奴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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