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岚这一礼并不多么真心,更像是陪着公主殿下玩闹的把戏。

    他退到殿外,高大的影子拉得颀长,隐约投射在地面上。他不过刚刚站定,殿内的士兵便列队而出,齐齐立于他身后。

    拓跋岚保持着微微躬身:“殿下,臣可否先告退呢?”

    他极好脾气地询问周玉谣的指示,可周玉谣明白,佯装温顺的狮子终究还是狮子,他的目的只会是伺机而动,不会真的变成乖觉的家猫。

    他看似递了高枝,可她如果不长眼地顺势而上,他一定会让她后悔。

    周玉谣背过身,素衣下脊背单薄,她低声道:“准。”

    拓跋岚离开了,随之那些武装着甲胄的士兵也踏着重步渐远,殿内瞬时寂静下来。不多会儿听得外间嘈杂,有太监高声喊起来。

    “将军吩咐了,你等好生侍奉公主,一件一件的原原本本清数装好,仔细着些,要是弄少了坏了什么就干脆跟着一块留下来守宫,别妄想跟去新都了。”

    “是。”众人齐声。

    看样子是拓跋岚松了口,周玉谣紧绷着的肩膀这才完全放松下来,她原地背对着殿门,呆望着地面。

    满身愁绪,云雾般地笼罩着她。

    胡蝶走到她身边,周玉谣抬眼,浓长的羽睫扑闪扑闪,她脸色有些苍白,却还是冲她弯起了嘴角。

    胡蝶突然有些不忍,伸手轻抚上她的肩膀。

    周玉谣紧抿唇瓣,倏地,泪珠成线而落,她再也抑制不住这些天来受到的委屈,将身子缩成一团,蹲在地上低低泣声。

    她瑟缩着,肩膀一抽一动,却极力控制着声音,胡蝶也蹲下去环抱住她,滚烫的眼泪在两人的怀抱中蒸发。

    胡蝶明白,公主殿下有一颗柔软脆弱的心,他们看到的那些坚强不过是伪装。当有人站到她身边的时候,不用多说什么,她那如糖衣般的伪装便自动碎成了一地,混在泪水里通通融化。

    她陪着周玉谣狠狠发泄了会儿,外间忙活的宫人也渐渐到了这边,周玉谣顾不得脸颊上的泪痕,匆匆忙忙地避到了屏风后。

    领头的太监姓王,胡蝶并没有印象,应该是哪个偏殿里的小公公,现今宫人散了大半,这才由得他管事。

    王德贵打眼瞧了瞧狼藉的寝殿,试探着问道:“这位姐姐,你看奴才们可还方便进来洒扫清点?”

    胡蝶琢磨着还未张口,便听屏风后的人出声:“进来便是。胡蝶,你过来帮我梳洗。”

    公主的声音此刻已听不出一丝情绪。

    胡蝶与众人应声。

    ——

    迁都之日很快来临。

    周玉谣乘着小轿被一路抬出了宫,透过飘动的帘布缝隙她忍不住朝外望去,朱红宫墙一闪而过,她就这么与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做了临了的告别。

    重装士兵列队随同,抬辇的宫人不敢放慢脚步,只要周玉谣敢拨开帘布,士兵便提着重剑朝步辇而来,明晃晃的剑刃露出一截,是赤裸裸的威胁。

    拓跋岚动作十分迅速,即便是出了金玉轩走水一事打乱了节奏,不过十日他便收整了阖宫的物品和人员。

    装箱着珍品名典、金银珠串以及各类贵重物件的车马早先已经出发,现如今便是拓跋岚亲自带领着精心挑选的宫人前往洛城。

    这一天,他不容许任何差错。

    步辇落地,胡蝶掀开轿帘,那帘底缀着的一排玉石流苏叮当作响,周玉谣这才从离别的恍惚中挣脱出来,她走出轿子,脚刚刚踩在实地上,便在簇拥而上的士兵的压迫下,踩上了车辕。

    朝阳门前,静得如同旷野,巍峨的宫殿伫立着,她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扶着车舆,回首去望,宫墙匾额明明一如往昔,此时此刻却凭添萧瑟。

    拓跋岚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高声道:“殿下,天色不早了。”

    他单手拉着缰绳,一袭披风飒爽,墨发高束,阳光下铠甲闪烁着亮泽,整个人不怒自威。

    权力紧握的人,都是这副意气风发的模样吧。

    周玉谣没有多言,扭头进了车舆。

    “全军注意,出发!”

    胡蝶也跟着坐了进来,马车缓缓朝前,她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转头朝向周玉谣。

    胡蝶:“殿下,出发了。”

    “嗯。”周玉谣应道,声音略显疲惫,“从这里去洛城该要好几日吧。”

    胡蝶没去过洛城,可她知晓这条路会走多久,她轻声道:“大概五日吧。”

    “是吗?这么久啊。”周玉谣闭上眼睛,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胡蝶也安静下来,默默等待着。

    对于周玉谣来说,拓跋岚不来找事的日子,就是平静美好的日子。

    途上事多,拓跋岚忙碌得很,每日盯着这支千人队伍,两眼不得停歇。周玉谣躲在自己的马车里,虽是腰酸背痛,可能躲掉拓跋岚的监视,也算自在。

    拓跋岚应该是个急性子,连赶了近两日路程都是风餐露宿,习惯了常年宫中环境优渥的宫人苦不堪言,终于在第二日傍晚抵达了驿站。

    周玉谣下了马车,舒展开身体,她感慨道:“照他这么拼死拼活地赶路,不要五日就能到洛城了吧。”

    胡蝶从马车上卸下随身的包袱,也听得了这番话。她不由心想,按照拓跋岚这种粗暴的赶路法,确实不需要五日时间,只是......重点不在于此。

    她朝队伍头前望了望,拓跋岚原本整洁的披风下摆也沾了尘土,显得灰蒙蒙的。

    周玉谣不解道:“这么多士兵跟随着,就是这趟队伍庞大了些,也不至于日日忙碌至此吧。”

    当然不止如此。

    胡蝶环顾四周,拉了拉周玉谣的袖摆:“殿下,你看。”

    周玉谣朝着她指示的方向看过去,不由震惊道:“这些人......”

    队伍中间的马车上陆陆续续下来些打扮奢贵的妇人,这些妇人大多身边跟随着年纪尚轻的女眷和婢女,无一例外,全副武装的士兵包围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

    周玉谣喃喃道:“这个人竟然......好狠的心。”

    这些人里,有的面孔她曾在宫宴上见过,皆是重臣的家眷,现如今也被拓跋岚一一控制起来,为的就是全面掌控大周朝堂。

    一辆辆马车旁,柔弱惊恐的女眷如同圈舍里的鹌鹑,通通被驱赶成一团,在士兵指引下,乖觉地挨个走进驿站。

    她们面色惶然,却极其安静,不敢发出异响,恐怕也是拓跋岚胁迫恐吓的手笔。

    胡蝶心中也是一阵酸涩,亲笔所写成亲眼所见,她未曾想过这场景竟会是如此,她抿唇道:“不仅如此,早几日,她们家中的男丁便都已先一步迁至洛城。”

    周玉谣这才反应过来,这一院子的妇人女眷,年龄各异,她们的父亲、丈夫、兄弟、儿子皆不见身影。

    大周的朝臣,除非下了决心不孝不悌、抛妻弃子,否则都得屈从于拓跋岚的淫威之下。而这一次的屈从,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拓跋岚真真打了一手的好算盘啊。

    周玉谣无奈:“他一个武将,肚肠里哪里来得这些弯弯绕绕,手段卑劣。”

    她愤恨了一阵,忽而想起什么,转而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胡蝶,眼神里带着探究:“胡蝶。”

    胡蝶抬眸应道:“殿下。”

    “你是如何知晓拓跋岚分批遣送朝臣和家眷的?”周玉谣奇道。

    她们二人日日被看管在启明殿中,事事都在他人眼皮子底下,密不透风的启明殿里周玉谣不知胡蝶是如何得知外界情形的。

    胡蝶眉心一跳,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种解释,唇齿微动,还未开口,便有人打断了对话。

    “殿下,还请入内吧。”

    拓跋岚不知何时走到两人身侧,面色冷淡道。

    周玉谣立时缄默,她收敛了所有表情,只“嗯”了一声,看也不看拓跋岚一眼便往屋舍内走。

    胡蝶跟上,她落后几步,随着周玉谣径直踏上楼梯,还未至转角处,就听外间有人唤道。

    “将军。”

    那人声音低沉,可传到人耳边,却隐隐透露出一股随性慵懒。

    胡蝶稍稍回过头去,明明是浅秋,那人却穿着厚实及地的杏灰大氅,从头至尾地将整个人遮掩了起来。

    她一番扫视,也不过一个呼吸,待到眼神向上及至那人面容之时,却恰巧与那双眼睛对视。好似他早已发觉她的注视,早已在等待一般。

    深深的墨渊里,有一丝锐利的亮光。

    胡蝶即刻收回眼神,她提起裙摆,加快脚步,很快跟着周玉谣踏上了楼梯拐弯处,直到她感觉自己的背影消失在那人面前,悬起的心才略微安定下来。

    那个人是谁?

    胡蝶脑中一时有些混乱。

    身在迁都队伍之中,与拓跋岚攀谈甚欢,地位应当颇高,但又不像是西都武将。

    胡蝶总觉得,自己心中有那么一个答案,但是一片混沌的脑海里暂时捋不出一个头绪来。

    直到。

    “你说,那两人在说什么?”周玉谣倚在半开的窗前,朝下望去。

    胡蝶放下手中的包袱,走了过去。

    透过窗缝,从上往下看去,确实能见到驿站院落内,拓跋岚与一男子正在交谈。

    那男子,束玉冠,披氅袍,风仪玉立,一眼文人也。

    胡蝶恍然。

    她竟然才想起来,原来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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