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娘身形宽硕，行动之间遮住烛火，屋舍暗影浮动。
伴着她时不时斥小婢子们手脚不利索，娄如玉长舒一口气，还是赌对了。
张大娘愿意送还东西，她便能避着，不与崔娘子相见。若能借此出一趟园子，更好不过。
再三思量，趁张大娘慢悠悠踱步走近，娄如玉抿了笑：“往日多有得罪，大娘勿怪。”
张大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顿时又喜笑颜开。
此刻娄如玉说的是真是假不重要，愿意说软和话最重要。酩园的日子长着，现下软和了话，日后谁知不能软和了身段。
她几乎是快步扑过来，亲热道：“我儿，哪里是你的过错。是严氏那老货蒙蔽我在先，强逼你在后，生生让你我母女有了那日之劫，前些日子我已着人撵她出去，日后再不会有。”
“你如今养好身子才是，不然我与你一般的不好受。”
说得动情，她扯下怀里帕子，拭了拭眼下、脸颊。
娄如玉也陪着欷歔一会，她推湘兰扶着张大娘落座，开口道：“承蒙大娘不弃。只是…”
她皱了眉：“我这伤总觉不好，这几日也接连梦魇，想着再请冯先生瞧瞧。”
生病延医用药是寻常，张大娘痛快应了：“这有什么。湘兰，明儿再请冯先生。”
说罢，她捉起娄如玉双手。
张大娘手中温热起腻，娄如玉不着痕迹抽了手，反搭其上，眼神却四处乱瞟，小声道：“今日不成吗？或是，我去寻冯先生。”
分明一副心虚至极的模样。
才扯起的笑意凝住，张大娘望着娄如玉，心中陡然生出许多猜疑。
她莫非要逃？往日娄如玉借着山石，夜半爬墙，差点跌没小命的记忆，让张大娘的心猛坠下去。
也忘了朱签之事，她一骨碌起身，脸色冷了几分：“你要出园子？我儿，冯先生又不是断了腿脚，上不来山，你出去寻他瞧病，难不成比请来瞧的更好。”
娄如玉垂着眸子，欲言又止，只双眸哀戚望着张大娘。
她才与张大娘“重修旧好”，自然不能指望寻冯济瞧病，张大娘便轻易松口。
这不过是由头的由头。
“你们都出去。”张大娘屏退屋内众人。
娄如玉这才复开口：“大娘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
张大娘向来自得于看人门道十分老练，娄如玉的话让她无比受用，耐了性子：“说吧。”
娄如玉接着道：“我此番去确不单为寻冯先生，还要寻高郎君身边的…”
张大娘侧身，瞪圆了眼，脱口而出：“你与高小郎君相识？”
娄如玉微怔旋即点头，见张大娘又要开口，忙复问道：“敢问大娘，高府送来的东西，是交给门房还是高郎君？”
“当然是交还高府门房。”
给高小郎君，她上哪里寻得到他。
“这正是了。大娘，奴婢们许是不知，可你我清楚，那南珠头面分明是备下给皇后娘娘千秋节的，被高小郎君拿来送风月女子已是荒唐，此番还巴巴往回送，这话到高府门房怎么开口呢。”
听到此，张大娘只满心的不合意。
她知娄如玉说的话在理。高府虽是上京有名的人口简单，可常言道宅门深深、鬼蜮人心，她也听坊间传过高小郎君非崔娘子亲生。直接上门，稍有差池，一桩好事就成了坏事，反而不美。
可偏偏娄如玉与高小郎君有旧情，回想那日高小郎君杀人夺命的气势，还是不同寻常的旧情。
张大娘搭了胳膊，将近日发生诸事串成了她所想的事实，“所以你想着托那长随到门房候着，待我派的人上门后，他从中截胡，好把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的遮掩过去。”
娄如玉不语。
“这样日后你做了他高家外室，也不至于因这档子在崔娘子那里得咎，他高小郎君还需对你千恩万谢，是与不是？”
娄如玉依旧不语。
“我儿，你哪知道，这天底下的男子，你对他们柔情蜜意，他们只当寻常。非要叫他们心儿、荷包痛彻，他们才记你的人，你的好。”
眼前女郎面色微红，张大娘更自觉戳中了她的心事，越发要趁机敲打收伏她，言语也没了顾忌。
娄如玉低着眸子。
适才张大娘颜色不愉她见着了，亦知这些话弦外之音，可她不过想借个由头出去，便不管张大娘讲得如何兴起，只一副聆听教训的模样。
“我儿，”张大娘骤然起身，目光炯炯，“你这般细的心思，那日动簪子也？”
“自然不是！那日原是我冲动行事…”娄如玉抬首忙道。因行动太急，牵动了颈子上伤口，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想着也是，哪有人拿命闹着玩儿，”张大娘眯了笑眼，拍拍娄如玉的手，“你身子还未大好，要我说你且歇着，这东西由我交给高小郎君便是。那长随是唤长兴？来送东西那个？”
娄如玉身形一僵，咬唇良久，眸中泪光闪烁，慢慢道：“大娘，我与高郎曾约定不向第三人吐露我二人私情，这回寻的也不是长兴。大娘只管派人将东西存于西市货仓，我与那人见过后，高郎他自会着人去取。”
西市乃西域各国商旅杂居之地，为走商便宜，京兆府主持于开芳门附近建了一片货仓。存货交银，取货凭令，其余一概不认。
张大娘见她分明眼泪已在眼眶打转，却仍守着与情郎的承诺。
慕少艾呦。
她摆摆手，捧起锦盒便往外走：“西市货仓？瞧你不像上京人氏，也知这些。罢，我只有一句，需湘兰随着你。你别吃心，大不了，你让她在巷口远远候着。”
张大娘走得爽快，娄如玉心里砰松了下来，不枉费硬挤出来的眼泪，幸而张大娘还是许了出园子。
至于高衍与她的私情，娄如玉并不愧疚。这都不过是高衍日后封侯拜相、妻贤子孝的人生一点逸闻。
“阿照。你不知我有多么感激你，将衡平留给我。”
李舒舒眉目柔和的笑脸，握着娄如玉枯如秋枝的手，可惜那时她已经无法再言语，不能同她说，你该感激的人是你的婆母啊。
廊下，张大娘一只脚踏出门，便撂了脸，高着嗓子呼喝。
左嫌仆俾们饭食白吃，搬东西竟堆在了院里，右嫌管事妈妈空长了双眼，半巴掌大的签儿也瞧不见，闹腾了好一会才散去。
-
第二日，张大娘催得急，天还未大亮，仆俾们收拾东西装点好，鼓声刚过，便送去西市，取了令牌。
因要去冯郎中处，又要寻人，湘兰也早早的喂了雀儿，进屋服侍娄如玉起身。
照例，娄如玉是早上清粥小菜，用罢饮药。可眼见日头打起，里间碟碗要撤了，送汤药的婆子还是不见人影。院子里仆俾也不知道哪里混去了，湘兰此时离不得，想找个差遣的去大厨房问问都不成。
她直急得在廊下打转，不时透过菱格窗看娄如玉。她倒是气定神闲，方才还在翻找什么，此刻正自在倚着背靠看闲书。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有一身穿粗绸短褙子的孙婆子赶过来。她提着食盒，步伐飞快，见湘兰不虞，赔笑：“劳娘子等。有一味药恰缺了，翻遍了仓房好容易凑上，这才耽搁许久。”
湘兰要发作，见她满头满脸汗，咽了回去。只说以后多备些，要是正经急用，你能担多大责难。孙婆子听了连连道是，又拱手请湘兰在娄如玉面前多描补一些，而后退下。
入了里间，湘兰将案上碗碟撤走，汤药摆上，配了几碟子蜜饯。
娄如玉放下书，饮了几口，喝不下去，捻了块杏脯，蹙眉道：“比平常苦些，放着罢。”
湘兰寻思她平日也只吃半碗，便就随她了。利落收拾了东西，湘兰给娄如玉戴了帷帽，两个人前后出了园子。
园子外有顶青盖小轿，早在等候，为首的小厮递过一半木制令牌。
娄如玉仔细瞧了收起来，交代他们往开化坊东街去。
-
酩园位于通义坊一座矮山上。因初建时取自然意趣，故不做直阔大道，留五尺小道，供览山间景色。
一路行来，绿意荫荫，虫声鸣鸣，寂静清幽。再走一段，偶有一两声货郎叫卖，烟火气倏扑面而来。
轿夫步快肩稳，小轿并不颠簸。娄如玉撩开轿帘，酒幡高悬二楼，沿街酒肆、食店夹杂着字画珍玩行高低并排，因开张时候未至，多是门户紧闭。
唯有一家当铺，掌柜的喊着小厮，让他买些羊肉汤来。
售卖粥品、肉羹摊子与饼店，摊贩在水雾热汽掩映下，手上不停，脚下生风，小厮送了客，抡着毛巾再招揽行人入内。
隔世再见，这市井烟火气，她阔别十多年了，娄如玉脸上酥酥麻麻，不觉泪湿，落下轿帘，她握紧袖中玉佩。
进了东街，商铺逐次渐少，民居连绵。轿夫口里念着劳驾避让，躲过人群，在宽阔处停住轿子。
湘兰替娄如玉打帘，扶她下轿。两人走了一会，湘兰驻步道：“奴婢在此候着娘子。”
娄如玉知张大娘必也交代了她，环顾张望应道：“这里没个遮挡，一会儿毒日头上来了，你也干照着？前街牌楼那有家香薷饮，你去买凉凉的来，你回来时，我大抵也回了。”
湘兰自无不应，揣摩着娄如玉的心思，想她这是避着自己，又特点了一个轿夫同去，一轿夫留守。
娄如玉望他们背影渐远，转身走进民巷。
绕过河渠，穿过拱桥，娄如玉循着记忆，在一户青瓦泥墙人家停住。一门之隔，孩童嬉笑烂漫，落入耳中。
她轻呼：“保奴，保奴。”
话音落，便有脚步拖拉，童声娇娇：“你叫我？”
娄如玉贴着门板，笑意深深：“保奴，你是保奴？”
童声答：“我是保奴。”
“你是保奴？”
“我是保奴，我是保奴！”童声不耐烦，声音渐响，惊动屋内人。
“保奴，怎么了。你在和谁说话？咳——咳——”
是程阿姆。
娄如玉将信件与令牌放于门前，随即闪身离开。
她眼眶微红。从心而论，高府不曾苛待于她，可予她温暖的亦只有程阿姆一人，那碗梅花汤，她在荷举别苑仍念念不忘。
如今再见却不能再结识，她心中百味杂陈。
程阿姆是高衍奶姆，看顾他自小长大，最是至忠至诚，莫说托她牵线，就是想她嘴里扣出高衍半点消息，那也是不能得。
故此，娄如玉支开湘兰，并不为防张大娘安排人特意跟随，而是她要去当铺，怕如实说了，平生事端。
了结还礼一事，娄如玉向当铺去。沿街来时她依稀记得，东街口那家当铺正在卸板，这时候应是开张了。
她摸了摸袖中玉佩，这是阿娘留她唯一遗物，可没有银子，她寸步难行。
娄如玉望着门前招牌，日后再赎回罢，她宽慰自己又蓦得有些失落，还是向小厮走去。
再从当铺出来，娄如玉身上多了五两散碎银子，并两张五十两银票。
她张望寻着牌楼，理好帷帽，混入往复人潮。
“湘兰，你扯我作甚！难不成任他们看轻酩园，巡检司来了又如何，且让他来，我还要在官爷面前问问，这群黑心烂肠的，欺我钱财，该当何罪！通通、通通给老娘蹲牢子去罢。”
湘兰见店中小厮跑了出去，没了主意，只能拉扯着罗妈妈，恐双方动拳脚，她吃亏。
不想店里人有按捺不住的，几个互相使了眼色，三步并作两步，直冲罗妈妈要拖她出去。罗妈妈拍手叫嚷，喊仆俾加入战局，丝毫不怵对方气势，倾身踹腿回击，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湘兰气极跺脚，瞥见娄如玉在对街。她忙去扯轿夫，让他先去护着娄如玉，莫让凑热闹的挤着她。
再回头却见娄如玉已在店门口，望着树在边上“喜明坊”的招牌。
伴着她时不时斥小婢子们手脚不利索，娄如玉长舒一口气，还是赌对了。
张大娘愿意送还东西，她便能避着，不与崔娘子相见。若能借此出一趟园子，更好不过。
再三思量，趁张大娘慢悠悠踱步走近，娄如玉抿了笑：“往日多有得罪，大娘勿怪。”
张大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顿时又喜笑颜开。
此刻娄如玉说的是真是假不重要，愿意说软和话最重要。酩园的日子长着，现下软和了话，日后谁知不能软和了身段。
她几乎是快步扑过来，亲热道：“我儿，哪里是你的过错。是严氏那老货蒙蔽我在先，强逼你在后，生生让你我母女有了那日之劫，前些日子我已着人撵她出去，日后再不会有。”
“你如今养好身子才是，不然我与你一般的不好受。”
说得动情，她扯下怀里帕子，拭了拭眼下、脸颊。
娄如玉也陪着欷歔一会，她推湘兰扶着张大娘落座，开口道：“承蒙大娘不弃。只是…”
她皱了眉：“我这伤总觉不好，这几日也接连梦魇，想着再请冯先生瞧瞧。”
生病延医用药是寻常，张大娘痛快应了：“这有什么。湘兰，明儿再请冯先生。”
说罢，她捉起娄如玉双手。
张大娘手中温热起腻，娄如玉不着痕迹抽了手，反搭其上，眼神却四处乱瞟，小声道：“今日不成吗？或是，我去寻冯先生。”
分明一副心虚至极的模样。
才扯起的笑意凝住，张大娘望着娄如玉，心中陡然生出许多猜疑。
她莫非要逃？往日娄如玉借着山石，夜半爬墙，差点跌没小命的记忆，让张大娘的心猛坠下去。
也忘了朱签之事，她一骨碌起身，脸色冷了几分：“你要出园子？我儿，冯先生又不是断了腿脚，上不来山，你出去寻他瞧病，难不成比请来瞧的更好。”
娄如玉垂着眸子，欲言又止，只双眸哀戚望着张大娘。
她才与张大娘“重修旧好”，自然不能指望寻冯济瞧病，张大娘便轻易松口。
这不过是由头的由头。
“你们都出去。”张大娘屏退屋内众人。
娄如玉这才复开口：“大娘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
张大娘向来自得于看人门道十分老练，娄如玉的话让她无比受用，耐了性子：“说吧。”
娄如玉接着道：“我此番去确不单为寻冯先生，还要寻高郎君身边的…”
张大娘侧身，瞪圆了眼，脱口而出：“你与高小郎君相识？”
娄如玉微怔旋即点头，见张大娘又要开口，忙复问道：“敢问大娘，高府送来的东西，是交给门房还是高郎君？”
“当然是交还高府门房。”
给高小郎君，她上哪里寻得到他。
“这正是了。大娘，奴婢们许是不知，可你我清楚，那南珠头面分明是备下给皇后娘娘千秋节的，被高小郎君拿来送风月女子已是荒唐，此番还巴巴往回送，这话到高府门房怎么开口呢。”
听到此，张大娘只满心的不合意。
她知娄如玉说的话在理。高府虽是上京有名的人口简单，可常言道宅门深深、鬼蜮人心，她也听坊间传过高小郎君非崔娘子亲生。直接上门，稍有差池，一桩好事就成了坏事，反而不美。
可偏偏娄如玉与高小郎君有旧情，回想那日高小郎君杀人夺命的气势，还是不同寻常的旧情。
张大娘搭了胳膊，将近日发生诸事串成了她所想的事实，“所以你想着托那长随到门房候着，待我派的人上门后，他从中截胡，好把这件事神不知鬼不觉的遮掩过去。”
娄如玉不语。
“这样日后你做了他高家外室，也不至于因这档子在崔娘子那里得咎，他高小郎君还需对你千恩万谢，是与不是？”
娄如玉依旧不语。
“我儿，你哪知道，这天底下的男子，你对他们柔情蜜意，他们只当寻常。非要叫他们心儿、荷包痛彻，他们才记你的人，你的好。”
眼前女郎面色微红，张大娘更自觉戳中了她的心事，越发要趁机敲打收伏她，言语也没了顾忌。
娄如玉低着眸子。
适才张大娘颜色不愉她见着了，亦知这些话弦外之音，可她不过想借个由头出去，便不管张大娘讲得如何兴起，只一副聆听教训的模样。
“我儿，”张大娘骤然起身，目光炯炯，“你这般细的心思，那日动簪子也？”
“自然不是！那日原是我冲动行事…”娄如玉抬首忙道。因行动太急，牵动了颈子上伤口，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想着也是，哪有人拿命闹着玩儿，”张大娘眯了笑眼，拍拍娄如玉的手，“你身子还未大好，要我说你且歇着，这东西由我交给高小郎君便是。那长随是唤长兴？来送东西那个？”
娄如玉身形一僵，咬唇良久，眸中泪光闪烁，慢慢道：“大娘，我与高郎曾约定不向第三人吐露我二人私情，这回寻的也不是长兴。大娘只管派人将东西存于西市货仓，我与那人见过后，高郎他自会着人去取。”
西市乃西域各国商旅杂居之地，为走商便宜，京兆府主持于开芳门附近建了一片货仓。存货交银，取货凭令，其余一概不认。
张大娘见她分明眼泪已在眼眶打转，却仍守着与情郎的承诺。
慕少艾呦。
她摆摆手，捧起锦盒便往外走：“西市货仓？瞧你不像上京人氏，也知这些。罢，我只有一句，需湘兰随着你。你别吃心，大不了，你让她在巷口远远候着。”
张大娘走得爽快，娄如玉心里砰松了下来，不枉费硬挤出来的眼泪，幸而张大娘还是许了出园子。
至于高衍与她的私情，娄如玉并不愧疚。这都不过是高衍日后封侯拜相、妻贤子孝的人生一点逸闻。
“阿照。你不知我有多么感激你，将衡平留给我。”
李舒舒眉目柔和的笑脸，握着娄如玉枯如秋枝的手，可惜那时她已经无法再言语，不能同她说，你该感激的人是你的婆母啊。
廊下，张大娘一只脚踏出门，便撂了脸，高着嗓子呼喝。
左嫌仆俾们饭食白吃，搬东西竟堆在了院里，右嫌管事妈妈空长了双眼，半巴掌大的签儿也瞧不见，闹腾了好一会才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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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张大娘催得急，天还未大亮，仆俾们收拾东西装点好，鼓声刚过，便送去西市，取了令牌。
因要去冯郎中处，又要寻人，湘兰也早早的喂了雀儿，进屋服侍娄如玉起身。
照例，娄如玉是早上清粥小菜，用罢饮药。可眼见日头打起，里间碟碗要撤了，送汤药的婆子还是不见人影。院子里仆俾也不知道哪里混去了，湘兰此时离不得，想找个差遣的去大厨房问问都不成。
她直急得在廊下打转，不时透过菱格窗看娄如玉。她倒是气定神闲，方才还在翻找什么，此刻正自在倚着背靠看闲书。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有一身穿粗绸短褙子的孙婆子赶过来。她提着食盒，步伐飞快，见湘兰不虞，赔笑：“劳娘子等。有一味药恰缺了，翻遍了仓房好容易凑上，这才耽搁许久。”
湘兰要发作，见她满头满脸汗，咽了回去。只说以后多备些，要是正经急用，你能担多大责难。孙婆子听了连连道是，又拱手请湘兰在娄如玉面前多描补一些，而后退下。
入了里间，湘兰将案上碗碟撤走，汤药摆上，配了几碟子蜜饯。
娄如玉放下书，饮了几口，喝不下去，捻了块杏脯，蹙眉道：“比平常苦些，放着罢。”
湘兰寻思她平日也只吃半碗，便就随她了。利落收拾了东西，湘兰给娄如玉戴了帷帽，两个人前后出了园子。
园子外有顶青盖小轿，早在等候，为首的小厮递过一半木制令牌。
娄如玉仔细瞧了收起来，交代他们往开化坊东街去。
-
酩园位于通义坊一座矮山上。因初建时取自然意趣，故不做直阔大道，留五尺小道，供览山间景色。
一路行来，绿意荫荫，虫声鸣鸣，寂静清幽。再走一段，偶有一两声货郎叫卖，烟火气倏扑面而来。
轿夫步快肩稳，小轿并不颠簸。娄如玉撩开轿帘，酒幡高悬二楼，沿街酒肆、食店夹杂着字画珍玩行高低并排，因开张时候未至，多是门户紧闭。
唯有一家当铺，掌柜的喊着小厮，让他买些羊肉汤来。
售卖粥品、肉羹摊子与饼店，摊贩在水雾热汽掩映下，手上不停，脚下生风，小厮送了客，抡着毛巾再招揽行人入内。
隔世再见，这市井烟火气，她阔别十多年了，娄如玉脸上酥酥麻麻，不觉泪湿，落下轿帘，她握紧袖中玉佩。
进了东街，商铺逐次渐少，民居连绵。轿夫口里念着劳驾避让，躲过人群，在宽阔处停住轿子。
湘兰替娄如玉打帘，扶她下轿。两人走了一会，湘兰驻步道：“奴婢在此候着娘子。”
娄如玉知张大娘必也交代了她，环顾张望应道：“这里没个遮挡，一会儿毒日头上来了，你也干照着？前街牌楼那有家香薷饮，你去买凉凉的来，你回来时，我大抵也回了。”
湘兰自无不应，揣摩着娄如玉的心思，想她这是避着自己，又特点了一个轿夫同去，一轿夫留守。
娄如玉望他们背影渐远，转身走进民巷。
绕过河渠，穿过拱桥，娄如玉循着记忆，在一户青瓦泥墙人家停住。一门之隔，孩童嬉笑烂漫，落入耳中。
她轻呼：“保奴，保奴。”
话音落，便有脚步拖拉，童声娇娇：“你叫我？”
娄如玉贴着门板，笑意深深：“保奴，你是保奴？”
童声答：“我是保奴。”
“你是保奴？”
“我是保奴，我是保奴！”童声不耐烦，声音渐响，惊动屋内人。
“保奴，怎么了。你在和谁说话？咳——咳——”
是程阿姆。
娄如玉将信件与令牌放于门前，随即闪身离开。
她眼眶微红。从心而论，高府不曾苛待于她，可予她温暖的亦只有程阿姆一人，那碗梅花汤，她在荷举别苑仍念念不忘。
如今再见却不能再结识，她心中百味杂陈。
程阿姆是高衍奶姆，看顾他自小长大，最是至忠至诚，莫说托她牵线，就是想她嘴里扣出高衍半点消息，那也是不能得。
故此，娄如玉支开湘兰，并不为防张大娘安排人特意跟随，而是她要去当铺，怕如实说了，平生事端。
了结还礼一事，娄如玉向当铺去。沿街来时她依稀记得，东街口那家当铺正在卸板，这时候应是开张了。
她摸了摸袖中玉佩，这是阿娘留她唯一遗物，可没有银子，她寸步难行。
娄如玉望着门前招牌，日后再赎回罢，她宽慰自己又蓦得有些失落，还是向小厮走去。
再从当铺出来，娄如玉身上多了五两散碎银子，并两张五十两银票。
她张望寻着牌楼，理好帷帽，混入往复人潮。
“湘兰，你扯我作甚！难不成任他们看轻酩园，巡检司来了又如何，且让他来，我还要在官爷面前问问，这群黑心烂肠的，欺我钱财，该当何罪！通通、通通给老娘蹲牢子去罢。”
湘兰见店中小厮跑了出去，没了主意，只能拉扯着罗妈妈，恐双方动拳脚，她吃亏。
不想店里人有按捺不住的，几个互相使了眼色，三步并作两步，直冲罗妈妈要拖她出去。罗妈妈拍手叫嚷，喊仆俾加入战局，丝毫不怵对方气势，倾身踹腿回击，场面登时乱作一团。
湘兰气极跺脚，瞥见娄如玉在对街。她忙去扯轿夫，让他先去护着娄如玉，莫让凑热闹的挤着她。
再回头却见娄如玉已在店门口，望着树在边上“喜明坊”的招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