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六月,暑意渐盛,晌午尚蒸腾着热气,盏茶间又被一阵雨浇熄。天色晦明难辨,转瞬又是艳阳悬天。

    躲在院内树下避雨的仆俾,重架了衣杆,将方才匆匆收起的衣物,逐一晾起,抬手间时不时望着远处团团积云,念叨着今日千万别在落雨。

    湘兰也推开窗,林荫下掠过的风,驱散屋舍内存着湿闷,她轻轻放下竹帘,回头看娄如玉还在里间安睡,探出身唤着仆俾们往远处一些玩笑,自己则点了梦甜香后,也退了出去。

    娄如玉缓缓睁开双眸,盯着绣着鸟虫逗趣的幔帐,不住出神。

    她醒来已有月余,脖颈处也不再痛了,只是一直在漫长梦境中昏昏沉沉,感知身边人来人往,有叹气的,也有悄悄议论她不成了的,她多次想开口,那梦境又将她坠了回去。

    梦里,她自戕未果,原以为要被张大娘恼了,送往柳山营去做营妓,却不想被高家小郎君所救,其母更是与自家阿娘年少时的手帕交,托这旧情,她此后便在崔娘子夫家高侍郎府上隐名安生。

    那时娄如玉父母已逝、兄长无讯,母亲临终握紧她双手一字一句,让她一定要活下去的遗愿,与难以甘心沦为玩物的不屈,日夜两端拉扯折磨她。

    故此再经历生死后,她难免生出许是神明见怜,才有这样际遇的心思。

    庆幸之余,自然也不会想到,她所感念的恩情,在三个月后,裹挟着她走进了无底深渊。

    彼时朝堂争锋已趋水火相斗,其势之烈,深居后宅如娄如玉也偶有听闻。

    高侍郎官途艰难,她见崔娘子日日揪心不减,原寻个机会想宽解她,谁知崔娘子话未及三两句,便跪伏在地。

    她哭得哀恸,求娄如玉代其女善柔嫁与太子杨渥为侧室。

    太子杨渥,皇后之子,亦为高侍郎恩师、崔娘子之父,崔相的政敌。

    天子随手点了欢喜冤家一折姻缘戏,娄如玉做了戏中人。

    她的夫君与高、崔府二府各踞一方、互不相让,她的夫君与她相敬相远,情薄义消。

    再后来,崔氏一门因言获罪流放邛州,牵连高侍郎一家褫爵贬谪。康昌坊,荷举别苑,太子孺人高如玉,在此幽居,在此病终。

    多么寡淡无趣,又偏不由己的一生。

    娄如玉躺在床上,摆弄着帷幔,因只是记忆片段闪回,她拿不准那究竟是黄粱一梦,亦或世间真有异世再生。

    只是梦境中她无意间瞧见有奏章向杨渥陈情。

    那奏章中,字字句句皆为血书,硖关之祸在细作泄露军情,南诃于南州、灵州交界,以巨石障路,迫使粮草改道而行,以致贻误军机……副将史鼎于十日前抵达上京戴罪陈情,于长垣县东郊南杨村候诏。

    其中细作二字,深深刺痛她的双目,她父亲的罪案,有冤,有冤!

    她怎甘心接受一切为幻梦,亲手捻灭这星点希望。

    如此想着,又不得结果,心神空耗,她很快便倦怠不耐,不知何时睡去。

    -

    待娄如玉再醒来,已是暮色昏昏。

    湘兰将烛台点亮,拢上琉璃罩,又问外间张罗温药的婢子,庄头才送了南瓜尖儿,让大厨房捡最尖儿上的炒一道,少着酱油。

    过去娄如玉并不对仆俾言语行动上心,只是所见与梦境交叠过于真假难辨,她不由又怔神思索。

    梦境里,她醒来便在一处别院,眼前名唤湘兰的婢子,她从未相识。这与此刻不同。

    湘兰察觉娄如玉转醒,忙携引枕置于她身后。又见她眸色迷蒙,怕是要再睡过去,便又捧茶与她喝,口中有滋味,不至于过于困倦。

    月洞窗下,有锦缎彩盒并各色包袱摞了半人高,坠着朱底黑字的签子,隐隐约约见“同安伯府”的字样。

    高侍郎现下正是领了同安伯的爵位。

    娄如玉饮着茶,注视着那些礼物,她又似乎见过,也隐隐知道里面是何物。

    湘兰将锦被掖好,顺她目光看去,虽摸不清这位女郎所想,但见今日她有精神,还是让细云取来最顶上、缠枝梅花样的锦盒。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整套珍珠头面。

    湘兰讶然:“娘子你看,这珍珠好滚圆。”

    凑热闹的小婢子们,也停下手中活计,小声议论,高府如今眼下官位不显,主君不过刑部权侍郎之位,到底是底蕴深厚的高门,真好大的手笔。

    珠硕过寸,浑圆润泽,荧光自生,触手生凉。

    卧在红绸铺就软垫里的,并非如湘兰所说是珍珠,而是极不易得的南溪珠。

    娄如玉拾起其中一枚耳珰,一大一小两颗珠子,以极细的金线相连,尾处坠以镂空玛瑙绞丝球,隐隐有蜜合香甘甜气息。

    熟悉的制式与香气。

    娄如玉抬眼,屋内灯盏桌椅,这些被她尘封于记忆许久的物什,待她目及时,又重新鲜亮起来。

    心中波澜翻涌,无数念头在惊叫。

    不再是零星片段,她想起来了一切。

    那日她握着奏章,等在叠琼阁外,斟酌如何请杨渥彻查当年硖关之战隐情,又懊恼于自己深居后宫,对朝堂形势一知半解,拿不出主意。

    直至杨渥会友提前归来,见她手中奏章,旋即震怒,不听她多言,立时着人拘她于荷举别苑。

    别苑里,她将值钱首饰尽数给了守门仆妇,以期能得到那奏章承至御案的消息。

    可她等啊等。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看门仆妇换了几轮,政局自平稳至动荡,硖关细作一事却始终石沉大海。

    甚至于,她都疑心自己是否疯了。

    而今,她有了再一次查证的机会。

    -

    耳珰从她手中掉落,娄如玉整个人抖如筛糠,豆大的汗珠从额角不受控簌簌流下。

    湘兰忙撑住她的身体,拾了绢帕给她擦汗,一边要喊着人去请郎中。

    “不、不必。我无事。”

    娄如玉气若游丝,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强硬。方才一时悲喜交加,她心绪翻涌难以自控,这才失态。

    她盯着落在脚踏上南溪珠耳珰,口中无声念偏偏是这个时候。

    上一世,她见到这头面,未出四五日,便见到了崔娘子。

    她是来取回被高衍以寻常珍珠之名赠予风月女子的南溪珠。

    隔着屏风,崔娘子温和有礼:药材补品请娘子笑纳,只是南溪珠已有他用,请娘子归还。若实在喜爱,高府愿以宝石头面相赠。

    而她如炸毛猫儿,转过屏风,磕磕绊绊请她与张大娘要。

    也恰是这次会面,她知阿娘竟是上京人士,与崔娘子为闺中手帕交。

    崔娘子从言辞有距到执手泪眼,她说褚家阿姐在天有灵,才使你我相见。如玉,以后你便是不孤单一人。

    这一世…眼下跑是跑不了。

    莫说她伤还未好利索,单只没有路引,她还未出城门,便会被巡检司差役押回酩园。这还是好的,更甚者,挨十几板子死在牢里,也大有人在。

    至于买路引逃出酩园,去南杨村寻史鼎。一则本朝习俗,女子婚嫁满十六岁,官妓出阁亦循此例,她才十五岁。二则她见奏章那日,是丰元九年二月,也就意味着史鼎抵达上京还有半年之期。

    越早行动,反而容易被搜寻抓捕。

    眼下还是先将崔娘子应付过去更为要紧,其余的,慢慢取得张大娘信任再谋划也不迟。

    娄如玉强压住情绪,示意湘兰拾了耳珰,她则取下锦盒上朱红签子,不紧不慢的问:“这是高府送来的?”

    仆俾们面面相觑,眼神动得飞快,窥探打量着娄如玉。

    适才还一副不成了的样子,这又没事人似得。

    更让她们惊讶的是,在这院里伺候,谁没瞧见过从前一次,娄如玉是如何将张大娘送来的口脂妆粉、饰物玩器,一股脑儿扔出去,称这等腌臜之物脏了她的屋子。

    惹得张大娘在自个儿屋气极,向她发作不成,便对着身边娘子、仆俾横挑鼻子竖挑眼。

    这又是闹哪一出儿。

    细云也禁不住给湘兰递了一个眼神,难怪都道生死事易,这贞烈的女郎往地府转了一遭,如今倒看得上,这些身外之物与它们的主人了。

    她按了湘兰起身动作,径自拿过礼单翻开,递给娄如玉,又带了些意味不明的揶揄,指着窗下。

    笑着道:“娘子且看,这些呀都是高小郎君送来的。若非圣驾去了兰汤离宫,高小郎君须得伴驾,他也是要来的。除了头面外,还有些人参鹿茸石蛙补品,花样多着呢,奴婢捧来,与娘子一一看过。”

    不等娄如玉答,细云又说又招手使人捧着一字排开,细细讲来。

    旁侧婢子仆妇亦觉热闹,不时传来低低笑声。

    娄如玉没有应细云,对她宛似唱唱打打的做派亦不予理会,又道:“既是高府送来的,可有礼单?”

    细云瞟向湘兰,什么礼单?她只想挖苦娄如玉,谁叫这娘子往日不安生,连累众人一起吃排头。

    湘兰自然知晓细云心思,只是选在此时,娄如玉才身子不适,当真有些过了。

    她这是全然不顾张大娘特地嘱咐过,别与这娘子生事。

    湘兰侧身将细云拉到身后,斟酌稍许,应道:“确是高府小厮送来,礼单没有见,不过递了名帖,”又顿,“娘子可是瞧出有什么问题?”

    娄如玉将签子翻过来,背后依旧是墨色字迹,写的是丰元八年七月十三。

    她点了点。

    湘兰仍不解。酩园在教坊司里算中等伎所,平时消遣的都是公侯门客、青衫小官。这签子初见时,她只觉得新奇,高门往来是这样行事,此刻再看也觉不出有何不妥。

    她望向其他婢子,也都琢磨不出,只有一人道:这日子与皇后娘娘的千秋节倒近。

    娄如玉接着道:“官家之间,人情往来繁复冗杂,或有一家宴请,十数家备礼。有人家怕错了宴请时日,失了礼数,便会预先几个月,在礼物上打个签子,找取便宜。”

    “待送出时,这签子有取下的,有不取的,也有更替的,全看有无礼单相佐,礼物是何,与主家交情如何,下赐、平赠或是贡上……”

    娄如玉语气平和,湘兰等人静默侍立。

    她们虽多为良家女,却是清贫出身,只听坊间传闻大户往来门道多,并未曾真的眼见经手过。听娄如玉娓娓道来,多兴味盎然,微微点头,如在说书茶肆。

    只湘兰一人神情震动,她起身挨个查看朱签背面所注,果然日期皆不相同。

    她不敢多耽误,忙至外间嘱咐一小婢子,将此间情形说与张大娘。

    小婢子沿着墙边溜了出去,正被娄如玉瞧见背影。

    她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这几日会诊的郎中,是否有一位姓冯的先生?”她记得,高衍曾特地谢过一位冯郎中,救她性命。

    湘兰还沉浸在南溪珠之事,不想娄如玉忽问会诊郎中。

    为掩饰神游,一股脑答:“确有一位冯济先生,只是他药堂事物多,许久未来了,娘子此前吃的安神丸便是他开的药方。”

    -

    一阵帘打门边哗啦声传来,张大娘一阵风儿卷了脂粉香径入里间。

    “这起偷馋耍懒的,素日里有甜头,你们哪个不是听了风儿便凑上去,这回倒蠢笨起来。还不快收拾齐整了拿出去,磕了碰了,仔细皮肉!”

    她体态丰腴,没两步喘息连连,但仍咬牙斥责婢子,一路拧着她们的胳膊来。

    婢子们虽生疼,却也顾不得多问拿到哪里,各哎呦哎呦捧着东西,忍痛逃命一样走了。

    张大娘指挥婢子们装点物品,有意无意瞥了娄如玉一眼,她正斜靠着,对此间发生的事恍若未闻。

    她掸了衣袖背过身,向月洞窗走去。

    这娘子不知哪辈子修了福,不仅得了密衣司赵提点的青眼,高家小郎君更是百般关照。

    有了这两位在,她行起事来,不免束手束脚。

    可真要张大娘轻易就此撒手,她也不肯的。

    两厢之下,这几日张大娘便索性不再管她,也不见她。只要娄如玉不死在这里,待到越过年她满了十六岁,就搭了台子送她出阁,赎作死契,凭她被高小郎君接走,亦或去了密衣司,白花花的银子落进自己的口袋,这娘子再与酩园无干。

    这本已打定好的主意,却在今日动摇了。

    婢子来讲时,张大娘登如冷水浇身。她见过那副头面,几乎是下意识笃定,高小郎君确擅将预备给其他府,甚至为皇后千秋节的东西送给了娄如玉。

    这也太过妄为。

    一旦事发,堂堂同安伯府将成为整个上京的笑柄。到时三瓦两舍、茶肆酒楼议论着高小郎君的风流轶事,高府又岂会放过酩园。

    后怕之余,张大娘心里蓦然升腾起难以言喻之感。

    这娘子为何多提呢,这于她有何好处。

    难不成,是她想通了,转了性?

    是以,张大娘虽在月洞窗边指挥着,余光却逡巡四间,不住的打量着娄如玉,又瞄湘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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