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睁开眼时，半空中有模糊的黑影在晃动。黑影发现了我的苏醒，把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噢，海伦。”是特蕾莎修女的声音，我又眨了眨眼睛，她的面容逐渐聚焦、显现，如同大雾中逼近的黑漉漉的树枝。“你醒了吗？可怜的孩子……”
脸上似乎蒙着什么东西，有些呼吸不畅。我伸出手，想要把鼻子上的东西扯开，特蕾莎修女按住了我的手，并把它放回床铺里。我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鼻骨骨折了吗？”我问。
“轻微的，不太严重，杨诺维奇先生已经叫药剂师给你处理好了。”她在床边开始忙碌起来，翻找药剂，药贴，破天荒地给我倒了杯咖啡，说，“这个会让你感觉好一点。”
其实除了呼吸不畅外鼻子没有痛意。勉力喝完咖啡后，我又眨了眨眼睛，特蕾莎修女心有灵犀般给我找来一面镜子，里面的映照出来的景象很滑稽：一张稚嫩的脸，中间压着一块白纱布，压根看不见鼻子，浮肿的眼睛下方有一些发黑的淤青。看样子那个和我同姓的乔诺维奇是差一点就把我给砸死了。
特蕾莎修女看起来比我还要不安：“没关系的，别担心。只是很轻微的骨折，鼻子不会长歪。”
我把镜子还给她：“谢谢。”
特蕾莎修女放好了镜子，有些迟疑，凑到我边上压低声音：“你知道杨诺维奇先生是什么人吗？”
我很直接：“白俄罗斯的吉普赛黑.帮。”
“我的天，你……”她似乎在那一瞬间震惊到话都说不出来，之后耳提面命，“这些话你可不能在别人面前说，谁不都能，知道吗？”
我想点头，但是头一动鼻子就传来痛意。特蕾莎修女怕我又开始流鼻血，慌忙按住我的脑袋。她让我躺好，好好躺几天，她会来照顾我。
“这一切都是错误的。杨诺维奇先生，还有我们。主啊。”她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
她在我床边开始做祷告。我的头暂时没办法移动，脑袋放空，开始在想早些时候来找的莱农，她很快要上中学了，以后或许还会上大学，她很迷茫，因为她和其他人一样有一颗软弱的心。莉娜没办法读书，她会留在家里，在鞋铺帮忙，或许会很早就嫁人也或许不会，但无论如何，她始终能给自己找一条出路……那么我呢？我的手在床铺里面慢慢摸索，很快，就在右腿边上发现了异物。
粗粝的、尖锐的。
特蕾莎修女结束祷告时，我在她面前摊开掌心。她似乎想要握住我的手寻求力量，但握住的却是我掌心的一堆碎石头。她马上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床上的石头，衣服的裂口，这是孤儿院对我的恶意的具现。
“特蕾莎。”我说，“没人会放过我们的。”
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接过石头，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床单后，往外走去。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要顶着这块滑稽的药贴过活。现在接近八月，天气也变得无比炎热，为了防止伤口发炎，我一整个星期都没有出过门，第二周开始，药剂师和他的儿子吉诺上门，带着新的药贴和很不情愿的一张脸。
没有哪个孤儿值得他们这么用心过，在当下这会，有个歪鼻子的孤儿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只是杨诺维奇先生的好心让我得到了治疗。
旧纱布被用钳子弄走，新药贴只盖住伤口处，解放了整个鼻子，我感觉呼吸通畅多了。药剂师的儿子吉诺走过来：“杨诺维奇先生是想收养你吗？”
“我不知道，你该去问他。”
他流露出一点艳羡：“真不知道他看上了你什么。”
“你不想当药剂师的儿子，可以去给杨诺维奇先生当儿子。”我对着镜子笑了笑，“如果他看得上你的话。”
吉诺涨红了脸，憋了半天，骂了一声“外地佬”之后就走开了。
教堂神父向来神出鬼没，也不怎么和孤儿院打交道，只有在做弥撒的时候才能固定看见他。周末上午，我觉得除鼻子以外的身体已经痊愈，也去参加了本周的弥撒，在分圣餐的时候还格外领多了一块带奶酪的面包。
有人故意在后面推了我一把，没推动，想再用力往我这边撞，我站了起来，带着面包往教堂外走去。我本意只想躲开那群小孩，但意外地在外头看见了杨诺维奇先生在和一个修女说话。他见到我，和蔼可亲地招了招手，示意我走过去。
第一句话就出乎我的意料。
“下周我们就要出发去黎巴嫩了。”杨诺维奇先生说，“这鬼地方夏天又湿又热，就连看芭蕾舞的观众都糟糕得很。乔诺维奇和打架的那小子我都已经狠狠罚过了，噢，你的鼻子不会长歪吧？歪了你也很美，别担心。总之，临别之前，我让他们来给你道个歉，明天怎么样？”
难道还能有什么要事吗？我很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男孩们早上过来，下午回去训练，你们去吃个冰激凌什么的吧。”
“好的。”
告别杨诺维奇先生之后我继续往外走，忽然若有所感，回头一看，发现正在和杨诺维奇先生说话的，是低着头的特蕾莎修女。她一声没吭。我在城区游荡了一整天，无所事事，路过那个曾经爆发黑.帮打斗的公园，后来有人说那是索拉拉和堂阿奇勒的人，他们在抢夺这条街区的高利贷权。简陋的公园里面很整齐、空旷，因为什么都没有。
据莉娜所说，我中弹的那天，从脑子飞溅出来的血液浸湿了土地。但如今我倒下的地方黄泥土干干净净，一点红色的杂质都没有。
我躺在地上。
杨诺维奇先生似乎没有要带走我的意向，我不知道是应该为此高兴，还是为此失落。我眼睛正对地中海崭新的太阳，全身浸在泥土和灰尘中，有一种正在逐渐陷入地下的错觉。
曾经，病房外的阳光一寸一寸爬上我的身体，照亮苍白的肌肤，力竭的心脏，平静的脉搏。我历经海底废弃的神秘城市，寻找过墙中之鼠，越过疯狂的山脉，没有陷入癫狂和迷失，也没有死在任何一场邪神或人类引发的灾难，而是安静又圆满地在病床上结束我的一生。
我活在一个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侵蚀、异化、世界毁灭、邪神降临……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来到这里后，我也坦然接受了这场生命的外延。
那么，仅剩的问题是：在这个世界，我想要活出什么样的人生？
*
第二天一早，我把盆子里的水倒在教堂门口。基督耶稣又通过画像在看着我。教堂门的左侧矗立一棵年纪比神父还要大的地中海松树，常年都长着茂盛的绿叶，我注意到有枝条不自然地动了动，走到树下，发现上面猫蹲着一个人。
黑发黑眼，鼻梁高挺，凌厉的下颚骨非常具有辨识性。是乔达尼·乔诺维奇。他不说话时嘴角紧抿，流露出杀人机器特有的僵硬冷意，看起来像是会拿刀，或者枪，或者赤手空拳把我杀掉，带着我的人头回去给杨诺维奇交差。
但最后他只是干巴巴地朝我说了句：“Ciao。”
他显然不怎么习惯和人打交道。
“早上好。”我用俄语回复，“为什么蹲在树上？”
“这里视线开阔，比较适合观察。”
“观察我吗？”
“是的。”
乔达尼从树上很敏捷地跳了下来，之前见到脸上打架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他穿着很简单的亚麻衬衫和黑色长裤，看上去年纪也就只在十三四岁之间，眼神有些躲闪，不太敢和我对视。他说：“呃…我很抱歉。你鼻梁没长歪吧？”
“暂时没有。听杨诺维奇先生说，是不是和你打架的那个人也会来？”
他有些犹犹豫豫地说：“是的。”然后从那棵地中海松树后面搬出一个长条麻布袋，看样子里面装着就是那位和他打架的男生。
“他死了吗？”
“没有。”乔达尼认严谨地解释，“我打晕他的力气不重，只是会晕到下午，或者明天。”
“好吧。”我看了那个黄褐色的麻布袋一会，心想他这个人还挺记仇的，然后开口问，“那你是想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和我去城区走一走？”
他就是奉命来陪我的，对于去哪里当然都毫无怨言。沿着教堂的土路一直往外走，就能到城区比较繁华的区域，这里有杂货店，鞋铺，裁缝店，熟食店，现在时间还早，能看见一大早推车卖水果的年轻小贩和许多当地的小学学生。
他们在返校路上，我和乔达尼逆着人群往甜食店走。
乔达尼问：“你父亲名字是什么？”
“亚历山德拉。亚历山德拉-乔诺维奇。”
他噢了一声：“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不知道。”
乔达尼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你父母呢？”
我看了他一眼：“死了。”然后明知故问，“你的呢？”
他回答得很干脆：“也都死了，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
好吧，上一辈人早就都死光，看来没有什么认亲的必要了。同一姓氏这种的事情不算常见，在陌生的异国他乡说着熟悉的语言，聊起父辈的事情，确实拉近了一点我们的距离。城区实在太小，没什么好逛的，我们去买了冰激凌，又回到街上。乔达尼的脚步在裁缝店前停了几秒钟，橱窗里是裁剪得当的西装。
最后我们去到了公园边上坐着。对，就是有人开枪打死我的那个公园。这里依旧空旷、荒芜，只有溢满的阳光。太阳光照得我昏昏欲睡，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一头栽进面前的冰激凌里。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一声遥远的枪声。
我和乔达尼瞬间紧绷了起来。
但是过了很久，都没有传来第二次开枪的声音。我又继续昏昏欲睡。
“他们都说你是个女巫。”
“嗯。”
“你给杨诺维奇先生下诅咒了吗？你烧了他的帐篷，他竟然还给你钱。”
“可能是。”
“像babayaga那种？”
“对，babayaga。”
停顿了一会，他说：“你的冰激凌化了。”
我递过去：“给你。”
乔达尼接了过去，几口就吃掉了。他咬冰激凌的架势很狼吞虎咽，但擦拭起手指却非常认真，像是在对待兵器。他毫不在意我的敷衍，似乎我的敷衍反而也让他产生了敬意。他观察了我一会，认真地问：“你在想什么？”
“未来的事情。”
“未来的事情？”
“是的。你有想过未来吗？”
思考未来的事情，对他来说似乎并不困难。他几乎是下一秒就得到了答案：“从剧团出来，我会加入塔纳索夫家族，得到一份工作，为高桌（High Table）效力。”
“高桌？”
“杀手世界最大的协会组织。”
……要一辈子都给别人卖命吗？不过他性格认真、专注，而且记仇，或许真的很适合杀手这个行业。重点是记仇。
我对他的职业规划当然没有意见。闲聊了两句，太阳升到了头顶。磨蹭到这个时间也差不多接近中午，快到他要回归红房子的时候了。
我转过头，发现他的面孔近在咫尺——当然不是道别吻，他一脸慎重的，用尾指挑起了我的一小节头发。在这之前我们从未有过身体接触，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我也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
乔达尼用一种笃定的语气开口：“你的头发在褪色，女巫。”
“噢，海伦。”是特蕾莎修女的声音，我又眨了眨眼睛，她的面容逐渐聚焦、显现，如同大雾中逼近的黑漉漉的树枝。“你醒了吗？可怜的孩子……”
脸上似乎蒙着什么东西，有些呼吸不畅。我伸出手，想要把鼻子上的东西扯开，特蕾莎修女按住了我的手，并把它放回床铺里。我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鼻骨骨折了吗？”我问。
“轻微的，不太严重，杨诺维奇先生已经叫药剂师给你处理好了。”她在床边开始忙碌起来，翻找药剂，药贴，破天荒地给我倒了杯咖啡，说，“这个会让你感觉好一点。”
其实除了呼吸不畅外鼻子没有痛意。勉力喝完咖啡后，我又眨了眨眼睛，特蕾莎修女心有灵犀般给我找来一面镜子，里面的映照出来的景象很滑稽：一张稚嫩的脸，中间压着一块白纱布，压根看不见鼻子，浮肿的眼睛下方有一些发黑的淤青。看样子那个和我同姓的乔诺维奇是差一点就把我给砸死了。
特蕾莎修女看起来比我还要不安：“没关系的，别担心。只是很轻微的骨折，鼻子不会长歪。”
我把镜子还给她：“谢谢。”
特蕾莎修女放好了镜子，有些迟疑，凑到我边上压低声音：“你知道杨诺维奇先生是什么人吗？”
我很直接：“白俄罗斯的吉普赛黑.帮。”
“我的天，你……”她似乎在那一瞬间震惊到话都说不出来，之后耳提面命，“这些话你可不能在别人面前说，谁不都能，知道吗？”
我想点头，但是头一动鼻子就传来痛意。特蕾莎修女怕我又开始流鼻血，慌忙按住我的脑袋。她让我躺好，好好躺几天，她会来照顾我。
“这一切都是错误的。杨诺维奇先生，还有我们。主啊。”她满面愁容地叹了口气。
她在我床边开始做祷告。我的头暂时没办法移动，脑袋放空，开始在想早些时候来找的莱农，她很快要上中学了，以后或许还会上大学，她很迷茫，因为她和其他人一样有一颗软弱的心。莉娜没办法读书，她会留在家里，在鞋铺帮忙，或许会很早就嫁人也或许不会，但无论如何，她始终能给自己找一条出路……那么我呢？我的手在床铺里面慢慢摸索，很快，就在右腿边上发现了异物。
粗粝的、尖锐的。
特蕾莎修女结束祷告时，我在她面前摊开掌心。她似乎想要握住我的手寻求力量，但握住的却是我掌心的一堆碎石头。她马上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床上的石头，衣服的裂口，这是孤儿院对我的恶意的具现。
“特蕾莎。”我说，“没人会放过我们的。”
她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接过石头，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床单后，往外走去。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都要顶着这块滑稽的药贴过活。现在接近八月，天气也变得无比炎热，为了防止伤口发炎，我一整个星期都没有出过门，第二周开始，药剂师和他的儿子吉诺上门，带着新的药贴和很不情愿的一张脸。
没有哪个孤儿值得他们这么用心过，在当下这会，有个歪鼻子的孤儿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了，只是杨诺维奇先生的好心让我得到了治疗。
旧纱布被用钳子弄走，新药贴只盖住伤口处，解放了整个鼻子，我感觉呼吸通畅多了。药剂师的儿子吉诺走过来：“杨诺维奇先生是想收养你吗？”
“我不知道，你该去问他。”
他流露出一点艳羡：“真不知道他看上了你什么。”
“你不想当药剂师的儿子，可以去给杨诺维奇先生当儿子。”我对着镜子笑了笑，“如果他看得上你的话。”
吉诺涨红了脸，憋了半天，骂了一声“外地佬”之后就走开了。
教堂神父向来神出鬼没，也不怎么和孤儿院打交道，只有在做弥撒的时候才能固定看见他。周末上午，我觉得除鼻子以外的身体已经痊愈，也去参加了本周的弥撒，在分圣餐的时候还格外领多了一块带奶酪的面包。
有人故意在后面推了我一把，没推动，想再用力往我这边撞，我站了起来，带着面包往教堂外走去。我本意只想躲开那群小孩，但意外地在外头看见了杨诺维奇先生在和一个修女说话。他见到我，和蔼可亲地招了招手，示意我走过去。
第一句话就出乎我的意料。
“下周我们就要出发去黎巴嫩了。”杨诺维奇先生说，“这鬼地方夏天又湿又热，就连看芭蕾舞的观众都糟糕得很。乔诺维奇和打架的那小子我都已经狠狠罚过了，噢，你的鼻子不会长歪吧？歪了你也很美，别担心。总之，临别之前，我让他们来给你道个歉，明天怎么样？”
难道还能有什么要事吗？我很无所谓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男孩们早上过来，下午回去训练，你们去吃个冰激凌什么的吧。”
“好的。”
告别杨诺维奇先生之后我继续往外走，忽然若有所感，回头一看，发现正在和杨诺维奇先生说话的，是低着头的特蕾莎修女。她一声没吭。我在城区游荡了一整天，无所事事，路过那个曾经爆发黑.帮打斗的公园，后来有人说那是索拉拉和堂阿奇勒的人，他们在抢夺这条街区的高利贷权。简陋的公园里面很整齐、空旷，因为什么都没有。
据莉娜所说，我中弹的那天，从脑子飞溅出来的血液浸湿了土地。但如今我倒下的地方黄泥土干干净净，一点红色的杂质都没有。
我躺在地上。
杨诺维奇先生似乎没有要带走我的意向，我不知道是应该为此高兴，还是为此失落。我眼睛正对地中海崭新的太阳，全身浸在泥土和灰尘中，有一种正在逐渐陷入地下的错觉。
曾经，病房外的阳光一寸一寸爬上我的身体，照亮苍白的肌肤，力竭的心脏，平静的脉搏。我历经海底废弃的神秘城市，寻找过墙中之鼠，越过疯狂的山脉，没有陷入癫狂和迷失，也没有死在任何一场邪神或人类引发的灾难，而是安静又圆满地在病床上结束我的一生。
我活在一个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侵蚀、异化、世界毁灭、邪神降临……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来到这里后，我也坦然接受了这场生命的外延。
那么，仅剩的问题是：在这个世界，我想要活出什么样的人生？
*
第二天一早，我把盆子里的水倒在教堂门口。基督耶稣又通过画像在看着我。教堂门的左侧矗立一棵年纪比神父还要大的地中海松树，常年都长着茂盛的绿叶，我注意到有枝条不自然地动了动，走到树下，发现上面猫蹲着一个人。
黑发黑眼，鼻梁高挺，凌厉的下颚骨非常具有辨识性。是乔达尼·乔诺维奇。他不说话时嘴角紧抿，流露出杀人机器特有的僵硬冷意，看起来像是会拿刀，或者枪，或者赤手空拳把我杀掉，带着我的人头回去给杨诺维奇交差。
但最后他只是干巴巴地朝我说了句：“Ciao。”
他显然不怎么习惯和人打交道。
“早上好。”我用俄语回复，“为什么蹲在树上？”
“这里视线开阔，比较适合观察。”
“观察我吗？”
“是的。”
乔达尼从树上很敏捷地跳了下来，之前见到脸上打架的伤口已经消失不见。他穿着很简单的亚麻衬衫和黑色长裤，看上去年纪也就只在十三四岁之间，眼神有些躲闪，不太敢和我对视。他说：“呃…我很抱歉。你鼻梁没长歪吧？”
“暂时没有。听杨诺维奇先生说，是不是和你打架的那个人也会来？”
他有些犹犹豫豫地说：“是的。”然后从那棵地中海松树后面搬出一个长条麻布袋，看样子里面装着就是那位和他打架的男生。
“他死了吗？”
“没有。”乔达尼认严谨地解释，“我打晕他的力气不重，只是会晕到下午，或者明天。”
“好吧。”我看了那个黄褐色的麻布袋一会，心想他这个人还挺记仇的，然后开口问，“那你是想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和我去城区走一走？”
他就是奉命来陪我的，对于去哪里当然都毫无怨言。沿着教堂的土路一直往外走，就能到城区比较繁华的区域，这里有杂货店，鞋铺，裁缝店，熟食店，现在时间还早，能看见一大早推车卖水果的年轻小贩和许多当地的小学学生。
他们在返校路上，我和乔达尼逆着人群往甜食店走。
乔达尼问：“你父亲名字是什么？”
“亚历山德拉。亚历山德拉-乔诺维奇。”
他噢了一声：“你怎么会到这种地方来？”
“不知道。”
乔达尼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你父母呢？”
我看了他一眼：“死了。”然后明知故问，“你的呢？”
他回答得很干脆：“也都死了，在我年纪很小的时候。”
好吧，上一辈人早就都死光，看来没有什么认亲的必要了。同一姓氏这种的事情不算常见，在陌生的异国他乡说着熟悉的语言，聊起父辈的事情，确实拉近了一点我们的距离。城区实在太小，没什么好逛的，我们去买了冰激凌，又回到街上。乔达尼的脚步在裁缝店前停了几秒钟，橱窗里是裁剪得当的西装。
最后我们去到了公园边上坐着。对，就是有人开枪打死我的那个公园。这里依旧空旷、荒芜，只有溢满的阳光。太阳光照得我昏昏欲睡，我觉得自己随时都会一头栽进面前的冰激凌里。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一声遥远的枪声。
我和乔达尼瞬间紧绷了起来。
但是过了很久，都没有传来第二次开枪的声音。我又继续昏昏欲睡。
“他们都说你是个女巫。”
“嗯。”
“你给杨诺维奇先生下诅咒了吗？你烧了他的帐篷，他竟然还给你钱。”
“可能是。”
“像babayaga那种？”
“对，babayaga。”
停顿了一会，他说：“你的冰激凌化了。”
我递过去：“给你。”
乔达尼接了过去，几口就吃掉了。他咬冰激凌的架势很狼吞虎咽，但擦拭起手指却非常认真，像是在对待兵器。他毫不在意我的敷衍，似乎我的敷衍反而也让他产生了敬意。他观察了我一会，认真地问：“你在想什么？”
“未来的事情。”
“未来的事情？”
“是的。你有想过未来吗？”
思考未来的事情，对他来说似乎并不困难。他几乎是下一秒就得到了答案：“从剧团出来，我会加入塔纳索夫家族，得到一份工作，为高桌（High Table）效力。”
“高桌？”
“杀手世界最大的协会组织。”
……要一辈子都给别人卖命吗？不过他性格认真、专注，而且记仇，或许真的很适合杀手这个行业。重点是记仇。
我对他的职业规划当然没有意见。闲聊了两句，太阳升到了头顶。磨蹭到这个时间也差不多接近中午，快到他要回归红房子的时候了。
我转过头，发现他的面孔近在咫尺——当然不是道别吻，他一脸慎重的，用尾指挑起了我的一小节头发。在这之前我们从未有过身体接触，他是个很谨慎的人，我也是个很有距离感的人。
乔达尼用一种笃定的语气开口：“你的头发在褪色，女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