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褪色？
我是个很注重外表的人，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检查额头和耳后有没有多长眼睛，五官是不是在合适的位置，身体有没有忽然长出黑斑。头发？头发在太阳光下会发光，他观察到的是色差吗？
但还没等我搞明白这件事，乔达尼就已经起身离开了。
下周，红房子天鹅舞剧团计划搬离那不勒斯，前往黎巴嫩，杨诺维奇先生、罗曼诺夫和乔达尼都会消失在我的生活里，这个充满暴力的城区将会再次回到以往暗流涌动的平静。
我总有种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预感。
距离红房子天鹅舞剧团离开那不勒斯的第二天深夜，特蕾莎修女衣衫凌乱地走到我房间，捂住我的嘴把我摇晃醒，声音很低，怕吵醒同房间的孩子。
“海伦，海伦。”看我睁开眼睛，特蕾莎修女手上加重了力气，更加压低了声音，“嘘。别吵醒卡莱尔，跟我出来。”
我掀开被子，摸了摸鼻梁上的药贴，下床穿鞋。特蕾莎修女把被子压在我肩上，似乎怕我在八月份着凉，她几乎是把我抱在怀里抱出去。
如果有人看到这个场景，恐怕会觉得是修女在偷小孩。
我们偷偷溜出去，穿过大门，走过漆黑的碎石路，停在教堂门口那棵地中海松下。特蕾莎终于把我放了下来。
地中海松下矗立着一盏夜晚永不熄灭的路灯，修女的脸颊被灯火照得一半通明，一半幽暗，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眼熟的纸皮袋。
“听着，海伦。我知道你非同凡响。”她说，“今晚前半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女孩坐在下满大雪的窗边，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正吞食窗户，火涨一寸，雪就压一寸，生出热腾腾的雾气。那个女孩就在窗边看着无始无终的火与雾。”
“……”
“那个女孩是你。”她语气非常笃定，“你被选中了。”
伴随着修女的描述，在那晃神的一刻，我似乎也坐在那个窗户边，窗外是无尽的雪夜，窗内是一把邪恶的深色火焰。我静静坐在窗边，任由雪落在我的肩膀，火舌舔舐我的手指，眼里只有那一片升腾的雾气。
如同宇宙般浩瀚的灵性预感涌入我的脑袋，我不可置信地回头一看，透过教堂紧闭的大门，窥见了神主遥远的真容。
特蕾莎修女把纸皮袋塞进了我的怀里。
“我觉得这不太好。”我喃喃自语。
“我觉得这是神的旨意。”她一脸严肃认真，“帮我收好这个，好吗？除你以外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
她和我这次说的所有话都是俄语。最近她和杨诺维奇先生走得很近，曾经的母语也得到了锻炼，说得很顺畅，甚至还学了点吉普赛口音。
我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看样子她也不打算告诉我。
“你会死吗？”我问。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神会指引我出路。”
我摸了摸纸皮袋，这次不像第一次摸到那么轻薄，而是有种沉甸甸的实感。看着我把袋子收好后，她松了一口气，对我比一个再见的手势，转身向黑夜中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最后，也走回孤儿院的房间里。
同房间的卡莱尔似乎被我开门的动静吵醒，在床铺里闷闷地问：“怎么了吗？海伦。”
我说没什么事，回到床上打了个哈欠，脑子里没有纸皮袋，没有特蕾莎修女，只有雪落在火上产生的雾气。一股奇异的痛觉从手腕内侧传来，我摸了摸，没摸到伤口，很快又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起来时风平浪静，又是一个周日，我来到城郊外废弃的小屋，等待莉娜。我最近捡到了一块废弃的铁片，把生锈部分除掉，再打磨一下，就能在上面篆刻所罗门的护身符。这能带来好运，虽然铁的效果肯定没有银那么好。
我已经做好又白等一天的准备，没想到前段时间视我如恶魔避之不及的莉娜，今天竟然找上门来。
“Ciao，莉娜。”
莉娜迟疑了许久，也向我回应一声好。她先是观察了一下我，然后又看了一眼影子，还有头顶的太阳，才确信在她面前的不是魔鬼而是人。
她骨折的手臂已经康复了，身上没有像以往一样穿着小学的校服，看起来抽条长高了一点。莉娜没有为她大庭广众之下的告密道歉，也没有说起我托莱农带给她信封的事。她像以往那样靠过来，问我一些她无法理解的问题，然后等待我的解惑。
这次，无关课本，无关神学，她问的是意大利共和党的事情。
我稍微给她讲解了一点基本的社会和政治学之后，问：“为什么想知道这方面的事情？”
“因为今天警察把帕斯卡莱的父亲抓走了，说他是共和党员，也说他是谋杀唐·阿奇勒的凶手。”
唐·阿奇勒是这个城区的帮派头目。前段时间混乱的枪战，就是因他和索拉拉家争夺放贷权引发的。在杨诺维奇的剧团来到这个地方后，他和索拉拉家族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忌惮着这个来自白俄罗斯的地下杀手组织。
没想到时隔一个月听见他的消息，竟然是死讯。
我问莉娜：“你是怎么想的呢？”
莉娜确定地回答：“杀了唐阿奇勒的不是帕斯卡莱的父亲，而是个女人。今天早晨，她穿着红衣服，在唐阿奇勒打开窗户时把匕首插进他脖子的大动脉，血喷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口铜锅上……”
她臆想般的狂热描述几乎把我也代入进那个场景。令我震惊的是她对唐阿奇勒的恨意，以及她对杀人力量的无限向往。
这件事情给了她很大的触动，大到甚至能够让她忍住内心的恐惧，再次站到我面前来。实话说，我觉得她比任何人都有成为女巫的潜质。
莉娜问：“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想你足够渴望力量，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女巫。”
莉娜被我的话逗笑了。笑了两声之后，她继续用她那种天真残忍的语调问我：“如果我不来，你还会在这里等多久？”
“你想我等你多久，我就等多久。”
莉娜不说话了。她没有道谢也没有道歉，而是再一次仔仔细细地观察我，然后说：
“你的头发和眼睛都褪色了。”
约定时间结束后，我们一起回到城区，没想到一个下午过去，城区里又发生了一件堪比唐阿奇勒被杀的大事，是从红房子芭蕾舞剧团的枪声中传来的消息：
伴随第二声愤怒的枪响，杨诺维奇先生宣告自己失窃了一枚重要的银币。
*
杨诺维奇先生推迟了红房子离开那不勒斯的时间。
他发动自己手下的所有人，在城区、市区搜寻，甚至往盘踞着安东尼奥家族的罗马、比萨、米兰等地方也派出了特工，看来这枚银币非同小可。
和堂阿奇勒被谋杀、杨诺维奇的失窃这种大事相比，特蕾莎修女的失踪也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孤儿院里面变得乱糟糟一片，新来负责照顾我们的修女连人都认不全，许多小孩趁乱从跑到城区偷窃捣乱，被毒打了一顿，空气里弥漫一股廉价药水刺鼻的味道。
傍晚，我在房间里继续打磨那块捡回来的铁片，把一切吵闹关在门外，觉得所罗门的护身符似乎不太适合，琢磨着要不要换成圣鱼符，忽然听见教堂传出极其吵闹的喧哗声。
我往那边走过去，首先听见的是神父愤怒的声音，然后是愤怒的脸。
“我是绝不会允许你们进去的！这是对神圣罗马天主教的亵渎，你们这些恶毒的东正徒！”
教堂外站着几个气势汹汹的年轻人，白皮肤，说俄语。为首的少年用英文阴阴沉沉地说了句：“MOVE。”
神父则用意大利语回答：“休想。”
一声极快的枪声响起，神父的左腿膝盖被子弹打穿，他哀嚎地摔倒在地，那些红房子的预备杀手们径直越过被吓得呆若木鸡的修女和孤儿，进入教堂四处搜寻。
我靠过去的时候，看见神父从胸口拽出了一条项链，塞给隔壁的修女：“去给索拉拉！告诉他这群吉普赛人全都疯掉了，安东尼奥们不会放过他们的！”
红房子的人在教堂里翻箱倒柜地搜了一圈，把洗礼、做弥撒的地方都弄得一团糟，最后才从教堂里走了出来。
这时我才发现，红房子打头的那个人是乔达尼。·乔诺维奇。他再次把神父揪了出来，环视孤儿堆，视线在我身上暂停了一瞬间。
枪口对准着神父的脑袋，乔达尼说：“你们供给安东尼奥的货我们已经截走了。”
本来还一脸怒容的神父脸色瞬间变得灰白。
“最后问一次，特蕾莎修女去哪里了？”
“不知道，那个叛徒，她竟然就这么跑了！”
乔达尼沉默了一会。
“她昨天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我不知道！”
枪口环绕了孤儿院一周，他问：“昨天有谁看见特蕾莎修女了？”
现场静如死寂。
乔达尼对准彩窗开枪，玻璃破裂的声音惊起一阵小孩的尖叫。他在尖锐的噪音下皱起眉，枪口从玻璃窗又对准了神父，似乎随时都会给他脑子一枪。人群中有小孩的声音响起：
“昨天半夜，特蕾莎修女找过海伦！”我往声音方向望去，看见的是睡在我隔壁的卡莱尔的面孔，她注意到我的视线，缩了缩脖子，“她们出去了半个小时，我就睡在她边上，我看见了。放了神父PAPA吧，是海伦。”
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乔达尼拿着枪走过来，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直到我面前。他似乎觉得我很棘手，先是抬了抬持枪的手，后来又放下。最后，他用另外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动作不算强硬，语气也软了下来。
“走吧。”他说，“让我带你去见杨诺维奇先生。”
他说的是俄语，这副对待同伴的态度又激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但奇怪的是，神父看向我的目光没有厌恶，而是一丝复杂的怜悯。
“海伦。”
在我被带走的时候，神父趴在血泊之中，大喊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了神父一眼，还有在他身后睁开眼的耶稣基督像、残破的彩窗、我曾经分食过圣餐的地方。我不是信徒，但他们依旧以信徒的规格对待我，收容我。
乔达尼推着我往前走，我转过了头。
“海伦！别信他们，一个字也别信！”
在神父沙哑的声音中，我有些僵硬地目视前方，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升起：这一眼，将会是我和这座孤儿院的最后一眼。
我是个很注重外表的人，每天早上起来都会检查额头和耳后有没有多长眼睛，五官是不是在合适的位置，身体有没有忽然长出黑斑。头发？头发在太阳光下会发光，他观察到的是色差吗？
但还没等我搞明白这件事，乔达尼就已经起身离开了。
下周，红房子天鹅舞剧团计划搬离那不勒斯，前往黎巴嫩，杨诺维奇先生、罗曼诺夫和乔达尼都会消失在我的生活里，这个充满暴力的城区将会再次回到以往暗流涌动的平静。
我总有种事情不会那么简单的预感。
距离红房子天鹅舞剧团离开那不勒斯的第二天深夜，特蕾莎修女衣衫凌乱地走到我房间，捂住我的嘴把我摇晃醒，声音很低，怕吵醒同房间的孩子。
“海伦，海伦。”看我睁开眼睛，特蕾莎修女手上加重了力气，更加压低了声音，“嘘。别吵醒卡莱尔，跟我出来。”
我掀开被子，摸了摸鼻梁上的药贴，下床穿鞋。特蕾莎修女把被子压在我肩上，似乎怕我在八月份着凉，她几乎是把我抱在怀里抱出去。
如果有人看到这个场景，恐怕会觉得是修女在偷小孩。
我们偷偷溜出去，穿过大门，走过漆黑的碎石路，停在教堂门口那棵地中海松下。特蕾莎终于把我放了下来。
地中海松下矗立着一盏夜晚永不熄灭的路灯，修女的脸颊被灯火照得一半通明，一半幽暗，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眼熟的纸皮袋。
“听着，海伦。我知道你非同凡响。”她说，“今晚前半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女孩坐在下满大雪的窗边，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正吞食窗户，火涨一寸，雪就压一寸，生出热腾腾的雾气。那个女孩就在窗边看着无始无终的火与雾。”
“……”
“那个女孩是你。”她语气非常笃定，“你被选中了。”
伴随着修女的描述，在那晃神的一刻，我似乎也坐在那个窗户边，窗外是无尽的雪夜，窗内是一把邪恶的深色火焰。我静静坐在窗边，任由雪落在我的肩膀，火舌舔舐我的手指，眼里只有那一片升腾的雾气。
如同宇宙般浩瀚的灵性预感涌入我的脑袋，我不可置信地回头一看，透过教堂紧闭的大门，窥见了神主遥远的真容。
特蕾莎修女把纸皮袋塞进了我的怀里。
“我觉得这不太好。”我喃喃自语。
“我觉得这是神的旨意。”她一脸严肃认真，“帮我收好这个，好吗？除你以外我没有其他人可以托付。”
她和我这次说的所有话都是俄语。最近她和杨诺维奇先生走得很近，曾经的母语也得到了锻炼，说得很顺畅，甚至还学了点吉普赛口音。
我不知道她要去干什么，看样子她也不打算告诉我。
“你会死吗？”我问。
“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神会指引我出路。”
我摸了摸纸皮袋，这次不像第一次摸到那么轻薄，而是有种沉甸甸的实感。看着我把袋子收好后，她松了一口气，对我比一个再见的手势，转身向黑夜中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最后，也走回孤儿院的房间里。
同房间的卡莱尔似乎被我开门的动静吵醒，在床铺里闷闷地问：“怎么了吗？海伦。”
我说没什么事，回到床上打了个哈欠，脑子里没有纸皮袋，没有特蕾莎修女，只有雪落在火上产生的雾气。一股奇异的痛觉从手腕内侧传来，我摸了摸，没摸到伤口，很快又昏沉沉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起来时风平浪静，又是一个周日，我来到城郊外废弃的小屋，等待莉娜。我最近捡到了一块废弃的铁片，把生锈部分除掉，再打磨一下，就能在上面篆刻所罗门的护身符。这能带来好运，虽然铁的效果肯定没有银那么好。
我已经做好又白等一天的准备，没想到前段时间视我如恶魔避之不及的莉娜，今天竟然找上门来。
“Ciao，莉娜。”
莉娜迟疑了许久，也向我回应一声好。她先是观察了一下我，然后又看了一眼影子，还有头顶的太阳，才确信在她面前的不是魔鬼而是人。
她骨折的手臂已经康复了，身上没有像以往一样穿着小学的校服，看起来抽条长高了一点。莉娜没有为她大庭广众之下的告密道歉，也没有说起我托莱农带给她信封的事。她像以往那样靠过来，问我一些她无法理解的问题，然后等待我的解惑。
这次，无关课本，无关神学，她问的是意大利共和党的事情。
我稍微给她讲解了一点基本的社会和政治学之后，问：“为什么想知道这方面的事情？”
“因为今天警察把帕斯卡莱的父亲抓走了，说他是共和党员，也说他是谋杀唐·阿奇勒的凶手。”
唐·阿奇勒是这个城区的帮派头目。前段时间混乱的枪战，就是因他和索拉拉家争夺放贷权引发的。在杨诺维奇的剧团来到这个地方后，他和索拉拉家族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忌惮着这个来自白俄罗斯的地下杀手组织。
没想到时隔一个月听见他的消息，竟然是死讯。
我问莉娜：“你是怎么想的呢？”
莉娜确定地回答：“杀了唐阿奇勒的不是帕斯卡莱的父亲，而是个女人。今天早晨，她穿着红衣服，在唐阿奇勒打开窗户时把匕首插进他脖子的大动脉，血喷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口铜锅上……”
她臆想般的狂热描述几乎把我也代入进那个场景。令我震惊的是她对唐阿奇勒的恨意，以及她对杀人力量的无限向往。
这件事情给了她很大的触动，大到甚至能够让她忍住内心的恐惧，再次站到我面前来。实话说，我觉得她比任何人都有成为女巫的潜质。
莉娜问：“你又是怎么想的？”
“我想你足够渴望力量，一定能成为一个好女巫。”
莉娜被我的话逗笑了。笑了两声之后，她继续用她那种天真残忍的语调问我：“如果我不来，你还会在这里等多久？”
“你想我等你多久，我就等多久。”
莉娜不说话了。她没有道谢也没有道歉，而是再一次仔仔细细地观察我，然后说：
“你的头发和眼睛都褪色了。”
约定时间结束后，我们一起回到城区，没想到一个下午过去，城区里又发生了一件堪比唐阿奇勒被杀的大事，是从红房子芭蕾舞剧团的枪声中传来的消息：
伴随第二声愤怒的枪响，杨诺维奇先生宣告自己失窃了一枚重要的银币。
*
杨诺维奇先生推迟了红房子离开那不勒斯的时间。
他发动自己手下的所有人，在城区、市区搜寻，甚至往盘踞着安东尼奥家族的罗马、比萨、米兰等地方也派出了特工，看来这枚银币非同小可。
和堂阿奇勒被谋杀、杨诺维奇的失窃这种大事相比，特蕾莎修女的失踪也没有引起多少注意。
孤儿院里面变得乱糟糟一片，新来负责照顾我们的修女连人都认不全，许多小孩趁乱从跑到城区偷窃捣乱，被毒打了一顿，空气里弥漫一股廉价药水刺鼻的味道。
傍晚，我在房间里继续打磨那块捡回来的铁片，把一切吵闹关在门外，觉得所罗门的护身符似乎不太适合，琢磨着要不要换成圣鱼符，忽然听见教堂传出极其吵闹的喧哗声。
我往那边走过去，首先听见的是神父愤怒的声音，然后是愤怒的脸。
“我是绝不会允许你们进去的！这是对神圣罗马天主教的亵渎，你们这些恶毒的东正徒！”
教堂外站着几个气势汹汹的年轻人，白皮肤，说俄语。为首的少年用英文阴阴沉沉地说了句：“MOVE。”
神父则用意大利语回答：“休想。”
一声极快的枪声响起，神父的左腿膝盖被子弹打穿，他哀嚎地摔倒在地，那些红房子的预备杀手们径直越过被吓得呆若木鸡的修女和孤儿，进入教堂四处搜寻。
我靠过去的时候，看见神父从胸口拽出了一条项链，塞给隔壁的修女：“去给索拉拉！告诉他这群吉普赛人全都疯掉了，安东尼奥们不会放过他们的！”
红房子的人在教堂里翻箱倒柜地搜了一圈，把洗礼、做弥撒的地方都弄得一团糟，最后才从教堂里走了出来。
这时我才发现，红房子打头的那个人是乔达尼。·乔诺维奇。他再次把神父揪了出来，环视孤儿堆，视线在我身上暂停了一瞬间。
枪口对准着神父的脑袋，乔达尼说：“你们供给安东尼奥的货我们已经截走了。”
本来还一脸怒容的神父脸色瞬间变得灰白。
“最后问一次，特蕾莎修女去哪里了？”
“不知道，那个叛徒，她竟然就这么跑了！”
乔达尼沉默了一会。
“她昨天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我不知道！”
枪口环绕了孤儿院一周，他问：“昨天有谁看见特蕾莎修女了？”
现场静如死寂。
乔达尼对准彩窗开枪，玻璃破裂的声音惊起一阵小孩的尖叫。他在尖锐的噪音下皱起眉，枪口从玻璃窗又对准了神父，似乎随时都会给他脑子一枪。人群中有小孩的声音响起：
“昨天半夜，特蕾莎修女找过海伦！”我往声音方向望去，看见的是睡在我隔壁的卡莱尔的面孔，她注意到我的视线，缩了缩脖子，“她们出去了半个小时，我就睡在她边上，我看见了。放了神父PAPA吧，是海伦。”
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乔达尼拿着枪走过来，人群如同摩西分海般给他让出了一条路，直到我面前。他似乎觉得我很棘手，先是抬了抬持枪的手，后来又放下。最后，他用另外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动作不算强硬，语气也软了下来。
“走吧。”他说，“让我带你去见杨诺维奇先生。”
他说的是俄语，这副对待同伴的态度又激起了一阵窃窃私语。但奇怪的是，神父看向我的目光没有厌恶，而是一丝复杂的怜悯。
“海伦。”
在我被带走的时候，神父趴在血泊之中，大喊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了神父一眼，还有在他身后睁开眼的耶稣基督像、残破的彩窗、我曾经分食过圣餐的地方。我不是信徒，但他们依旧以信徒的规格对待我，收容我。
乔达尼推着我往前走，我转过了头。
“海伦！别信他们，一个字也别信！”
在神父沙哑的声音中，我有些僵硬地目视前方，一种模模糊糊的预感升起：这一眼，将会是我和这座孤儿院的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