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任雪掺回病房。她执意要出来走走,看星星。

    西安市的夜空里,除了污染,我甚至从不知道能看见星星。

    “十四年了,宵宵。你最近工作还忙吗?”她问我。

    我俩缓缓在住院部楼下走着,头顶是充满雾霾的天空,身边偶有病人家属经过。

    “嗯,还行。”我回她。

    “和他呢?”她问我。

    我的身上犹如蚂蚁爬过,他是我不愿意触及的话题。即便是老友重逢,隔着电子屏幕,我和阿雪吐露过我所有的心事。她知道我众多秘密。此时和她面对面,一切都和线上不一样,我感觉她是一个新朋友。

    面对新朋友,我无法过多坦承地,公开地聊他。

    “我和他,分开了。”说完这句话眼泪就不听话地充盈了整个眼眶。和他相处过的点点滴滴,多米诺骨牌一样坍塌倒下,一环接着一环。回忆比虚弱的玩具还不如,我的自尊心占了上风。

    “这种拿不出手的爱情,我像是地下水沟里的老鼠一样乞讨他的承诺。我觉得自己很恶心。我不愿意自己再爱他了。”

    说出这句话之后我便后悔了。不仅是因为他在我心里,我们之间的关系,在我心里还没有完全死亡,我还在隐隐奢求他能光明正大地承认我,并追求我。

    更重要的是,我怕让任雪想起她的初恋。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连忙补充。

    “不用解释,宵宵。我不会看不起你,因为我更看不起我自己。”她说。

    “我真不该这么说的。阿雪。”青春里,阿雪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她的初恋。

    他们分分合合纠缠了数十年。我怀疑,这次阿雪自杀,和他脱不了干系。

    “我真的不在意!被骂’婊子’,’傻子’,’小三’,这么多年了,我早都习惯了!”她望着夜空,盯着一颗颗并不存在的星星。

    “我倒是希望中文里,表达爱意的词汇和骂人的词汇能一样直白。这样我们也就省下很多力气,去寻找和确认爱了。”阿雪说话的语气淡淡的,“这么多年啦,宵宵。从高中开始到现在,我从其他人嘴里听到了三万句’小三’,都不能从他嘴里换来一句’我喜欢你’。’喜欢’这两个字,他只对另一个女孩说。和我之间,我们只是互相陪伴,消遣寂寞。”

    和阿雪说话,让我感觉这些年在职场上积累下的谈判经验全不管用了。

    我变回一个嘴笨的孩子,吞吞吐吐。

    回到小时候,回到那些爱意被我们隐藏在蛛丝马迹里的时候。

    青春里语义不明,不清不楚的话从记忆的池塘里浮现出来。明明是在心里斟酌几番的话,说出口却,总变了味道。

    我总是埋怨,世界上没有懂我的人,可又何尝不是,我自己也没有搞清楚,所以也没有讲清楚。

    尤其是错综复杂的感情。

    “栾迟昨天来看了我。他今天去美国。”阿雪说,“高中那会,我还以为,你喜欢栾迟呢?高一的跨年夜我记得你哭的很惨。”

    我笑了,囧事被她提起,年近三十有些羞臊,“你记错了,确实有一年跨年我哭的稀里哗啦,但不是高一。”

    不过,我的青春里,很多表达不清楚的话,好像只对栾迟能表达清楚。他从不会误解我。

    “是吗,是高二跨年吗?时间过去太久了,记不清了。你当时真不喜欢栾迟吗?”她睁着大眼睛逼问我。

    “我,对栾迟…这么说吧,我不希望离他很远,但我们也无法靠得更近了。就像参商两颗星星。”说完我意识到这个比喻很准确,我和栾迟,真和晨星与暮星一样,今后都不会再见了吧。我们两个的名字,只会在众人的谈资里重逢。

    “你们俩,看上去一直都蛮迷茫的,不知道要什么。我至今觉得,你们俩很合适,很适合彼此。”她笑着说。

    我摇摇头,“栾迟就像,像是一个后人类一样。他的世界充满了想象。我从来判断不出来,他对悲喜欢忧的理解,是一种经历,还是想象。”

    “宵宵,每次和你见面,都能听到很多很有意思的观点。我倒是希望,我们能一直活在想象里,而不必用经历去成长。那,太痛了。”她捂着受伤的手腕说。

    “还是因为他,对不对?”我确定了,任雪自杀是因为她的初恋。

    这个人,是她痛苦的根源。

    “星星的生命燃尽之前,只会有一个星星。我的生命燃尽之前,也只有一个他。”她的伤口被捏得渗出血来。

    “你松开。”我伸手去拉她,让她不要折磨自己。

    “如果,我死掉就好了。”

    她捂着胸口,站在路灯下,脸色苍白,像是灵魂已经不在这里。

    “如果那样的话,宵宵,你千万别想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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