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赛题很简单,我花了四十分钟就做完了所有题,又花了二十分钟检查了两遍卷子,在考场实在呆不下去,索□□了卷子离场。

    想到栾迟可能比我早交卷出来得早,只是没想到他左右围了一圈人,月初也在。

    她没参加考试,或许是来找栾迟的,我不知道。

    瞅到我,栾迟小跑过来问,“考得,怎么样?”

    我点点头,“还行吧,这次试题感觉比较简单,看谁细心了。”

    他说,“嗯,好多人都提前交卷了。”

    三言两语闲聊,我们俩结伴往树下那堆人的方向走,一个穿灰色T恤的男生转头看了过来。

    我注意到了他。

    他也看到了我。

    他招手,我愣住,栾迟也招了招手。

    他们认识。

    一小缕阳光洒进人群中来,其他人在激烈地讨论着试题和答案。

    那个男生的目光还在我们俩身上,栾迟用不高不低的声音介绍,恰好能让我们三个人听到,“这位是高二的学长,生竞大神,陆哥。”

    他笑了,低下头朝我靠了靠,轻声呵了呵,“我叫陆朝成,你好。”

    我的脸热了起来,我希望自己的脸没有泛红,“我,我叫黄宵。”

    我一方面紧张得要跳起来,另一方面又无法不盯着他看,他的笑容咧开很大,和孩子一般,眼窝却深邃,露出一股温柔。

    他挑了挑眉毛,意识到窘况的我解释道,“学长,我和你,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的名字,好熟。”

    我怎么变得和栾迟一样结巴。

    他听惯了似的理解般点头,“见过。”

    我低下头不敢再看他,怕对上他的眼睛,心跳瞬间加速,脑子里一片空白。

    栾迟说,“原来你们认识?”

    我嗯一声,不知所措,又纠正,摇晃音调,长嗯了一声。

    栾迟推了推我的肩膀,“早说啊,你的生物竞赛书是我从陆哥这里借的。”

    我猛地抬头,对,怪不得如此熟悉,原来是我见过他的名字!

    见过他在书上一条条清晰的备注和夹在植物学书里二十三张自制的书签。

    陆朝成,是生物竞赛书的扉页上一次又一次出现过,在此之前被我抛之脑后的名字。

    如果人的思维是透明的,他必定已经看到我脑海中翻腾起来的种种思绪浪涛,会发现我的眼睛里因为埋了过多的想法而变得吵闹,他带着微笑,安静地等我酝酿好下一句话。

    没等我准备好,也许我根本不会准备好,一个身材高挑的穿高二校服的学姐加入并打断了我们的谈话,她问陆朝成基因工程受体细胞和宿主细胞的区别,没说两句,他们开始用英文交流。

    人群散成几排往车站移动,我控制步伐努力和陆朝成并排走着。

    靠在我左边的是栾迟,再左边是两个高二的学姐,陆朝成站在最左边。

    偶尔议论到激动处,栾迟会迈一步向前,冲着左边嚷嚷,我会瞄准时机稍稍停顿,鼓起勇气往左边看。

    中间隔着的人太多,我试探好几次都没能看到他和栾迟对话时,扭向右边的正脸,不过看到了他的侧脸。

    我好像在躲猫猫,期盼看他,想让他看我,又害怕他看到我,知道我在看他,每次觉察到他要转头时,我便扭头向前,每每听到他笑,我的胃就打了麻药一样拧成一团,又像是被注射了某种激素,让我的视线不由自主,动作手忙脚乱。

    走到分叉路口,月初拉着我闲聊几句后,与栾迟双双和其他人告别。

    我不敢朝四周看,我害怕回头的时候,他会发现我在找他,或者如果他已经离开了,我会为没有找到他难过。

    我紧张,忐忑,不安,借着找公交车站的借口,搜寻着他的踪影。

    命运的巧合向我不停馈赠,像是中了大奖。

    他恰好站在公交车牌旁,推着车子,自然地向我笑了一下。

    没给我的局促留时间,他随即跨上车子掉头逆着人流,很快不见了。

    关于他的一举一动,我记得清楚,关于自己的表现,我毫无印象。

    我向他笑了吗,也许笑了。我有挥手再见吗,可能挥了。

    我只清楚地记得当天气温异常高,阳光炙烤着我的侧脸我的脊背,坐在187路公交车上的我心跳砰砰作响。

    我那颗可怜的脆弱的心脏在看到他,偷看他,和他说再见告别时都被推上高空,像是飞鸟,疾驰着离开我的胸腔。

    傍晚的云厚如一片浓烟,附中里我的主角,我的秘密,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如其来,至此登场。

    晚上去食堂吃完饭回宿舍,月初和任雪也都回来了。

    窗帘被拉上了,她们各自开着台灯,在桌前写作业。

    最近潜心准备生物竞赛初赛,我囤积了好几件衣服都没洗。

    看月初和任雪写作业都很认真,我悄声问,“你俩有需要洗的衣服吗,我一起洗了。”

    月初先回答了我,“我就不用啦,周末带回家洗了,谢谢啦,宵宵。”

    任雪起身去衣柜里翻了翻,拿出一件有方口袋的薄衬衫,温柔地笑,“你不问我都忘了这件衬衫一直没洗,我和你一起去水房。”

    我伸手去抽她手中的衣服,“我帮你洗吧,你继续写作业。”

    半分戏谑,半分不解,她笑起来,“怎么,不想让我陪着你一起洗吗?”

    我也笑了,“那你陪我去水房,你看着我洗也行。”

    阿雪猜不透我为何犯殷勤,我想我在水房坚持不了几分钟就会把今天的秘密告诉她。

    “一起,一起,那就一起去。”我嗔她,牵起她的手。

    她的手小小一只,勾着指头全是骨头,硌得人生疼,只能团起来抓在手心。

    团起来之后,她的手变得更小了,我感觉自己八个月大侄女的拳头也不比她的拳头大多少。

    “等一下!任雪,你的手链掉出来了!”我和阿雪同时回头,月初蹲在地上捡起来一个闪闪亮亮的银手链。

    “哇,竟然也是四叶草。”她惊讶道,对着台灯的光摇晃着吊坠。

    月初拽拽校服领子,扯出来一根金质的细链子,链子下挂着一个红色的四叶草吊坠,“你看,我也有一个,不过只是项链啦。”

    阿雪走过去,将月初手中的链子打量了一眼,攒成一团握在手心,塞进兜里。

    “你的手链多钱买的?”月初问。

    阿雪没有把塞进兜里的手,或是项链拿出来,“我不知道,记不清了。”

    “在哪里买到的啊?”月初问。

    阿雪抿了抿嘴唇,“在北郊那边的一个商场。”

    月初摸摸下巴疑惑了一瞬,说道,“气死我了,梵克雅宝的销售骗我说西安没有!手链只能从上海订,送到还要等很久。”

    买个手链要从上海订货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没有看到实物的我有些好奇,“哇塞,我能看一眼吗?”

    阿雪逃避着我的目光,“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一个普通的手链。”

    几番请求,阿雪就是不愿意拿出来。

    月初打开手机,“哦对了,我认识的一个姐姐也有一条,前几天她给我发的照片上就能看见。我给你找找。”

    月初的手机和薛家豪的一样,都是iphone4。

    她的手指在触屏上划拉两下,搜索聊天记录,点开一张照片,“你看这个。”

    我看到了一条金光闪闪的手链,上面串有好几个红色的镶着金边的四叶草,十分精致秀气。

    “哇,好好看。”我赞叹道。

    “是吧,我想买都买不到。”月初撅撅嘴,她一边不满,一遍伸手想将照片再放大些,不料误触,照片反倒被缩小了。

    一个男孩和一个染了淡粉色头发的女孩出现在屏幕里,他们亲昵地搂在一起。

    男孩的手肘搂过粉色头发女孩的脖子,脸贴在女孩的侧面,女孩笑着伸手扒住他的小臂,她的手臂上挂着一条红色的手链,正是我们刚刚看到的那个。

    照片里看不到男孩的正脸,因为他没有看镜头,而是看着女孩,他的脸的一部分埋在她的粉色头发里,像是在亲吻她的头发。

    即便有些模糊,我也认出来了。

    他是林杨舟。

    “哎呀,哎呀,黄宵,你千万别说出去呀。”月初忙按灭屏幕。

    “她就是常烟雨吗?”我问。

    月初犹疑了,思考片刻后还是回答了我,说,“能让林杨舟夜奔一千四百公里只为送别看一眼的人,除了常烟雨姐姐还能有谁?”

    常烟雨的名字有了具象。

    她温柔的声音和淡粉色的头发揉在一起,与照片背景里一片宏大的紫色黄昏交相辉映,让我不敢确认。

    “他们俩在一起了?”我问她。

    月初轻轻嗯了一声,“阿雪,你的手链之前等了多久啊?我看你那条和烟雨姐姐的不太一样,就给我看看吧,求你了,求你了。”月初撒着娇。

    “怎么不一样,我也想看看。”任雪问道。

    月初机灵极了,说,“那你给我看你的项链,我给你看照片。”

    任雪点了点头。

    月初伸手要照片,阿雪从兜里掏出了那条备受关注的手链。

    月初仔细将手链放在手心中,和自己的项链上下排放好,没过几秒,她突然神色一变,“这个不是梵克雅宝吧。”

    阿雪按灭屏幕,还了手机,背过身去,“我看了一眼,不太一样,我早说了我的是在北郊的商场买的,不是同一个牌子吧。”

    月初脱口而出,“怎么都在抄四叶草啊。”

    任雪没有吭声,我接话护着她,“什么抄不抄啊,四叶草不就是幸运的象征而已。我的植物学里还有四叶草的标本呢。”

    月初急声说,“这怎么能一样,这种带四叶的设计是梵克雅宝先出的。这是艺术设计。”

    她将胸前的吊坠举在空中,将阿雪的手链丢在桌上。

    空气被吊坠闪烁的光泽和月初连续翻了好几个的白眼凝固住,阿雪轻声说,“我去操场跑步。”

    我跟着任雪到了操场,她只跑了半圈,就停下来叉腰走着,没走两步就慢下脚步,慢下来了就抬头跟着月亮挪动。

    粗粝的呼吸把阿雪整个人都拔干,她的个头被看向月亮的眼光提得老高,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她瘦了很多,竟比操场上演讲台两侧的玉兰树还要瘦削。

    夜风温柔不摧残,拂很多东西落在她的影子里,在大灯下被拉长一万米,替她跑完今夜本该跑完的路程。

    我按照自己的步速慢慢跑,尽量不停下来专门看她等她,只是在弯道时候扭头侧目,或者在直道后面追她的影子。

    一圈又一圈后,我猜,影子里盛放的,那些复杂的,拖慢她的,扯不掉的东西,不是尘埃落花,而是她的心事。

    所以当晚我没能说成任何关于他的事,不止分享未成,连关心她的话我都没能问出口。

    我是一个胆怯的冷冰冰的朋友,在目睹她迫于疲惫或者羞耻而停歇下来时,连一个拥抱都没给她。

    我以为我们每个人都得孤独地跑过青春里那段名为攀比的长路,挨过那段长路。

    我从没想着如何能让她好受一点,我们必须承受反省。

    我笃信教育者所传递的话语即是真理,对任雪痛苦的领悟并不好奇。

    自大的以为她和我一样,都在为与同龄人对比后的落差苦恼,以为我们陷入的是同样的虚荣,只不过一个比成绩,一个比手链。

    直到我们后来各自去上大学,再次提到高一下学期的春天,任雪说,她患上了厌食症,体重骤减,心情时常低落。

    那段时间的日记,她随天气而记。

    天晴好便记多点,天气不好就干脆留白。

    整个春天她记了一页纸都不到。

    关于四月十二日,我被捂得烦躁,汗流浃背的一日,她写着,天阴冷,无事发生,不记。

    关于阿雪的一切,我本可以,早点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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