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虽然有不少的宫观,但并不是未央宫那般庄严肃穆、金碧辉煌的宫廷建群,相反,他是皇家尤其是帝王游玩打猎的风景园林。

    所以站在高处极目远眺,是有青山郁郁,流水潺潺,此刻清晨,白雾亦为它盖上了一层薄纱。

    但这并不妨碍刘彻饶有兴趣地看着已然碰面的两宫之人,为首的郎将在马上争得喋喋不休,面红耳赤,谁也不愿意带人离开那方区域。

    习武之人会有他们的规矩,这一番较量恐怕是免不掉了。

    刘彻拽起缰绳,驾马赶去了他们所在的山峦。

    天子其实颇有些意外。

    五祚宫中任职的基本都是从边境回来的年轻士卒,可以说上下都接受过传统的军事化训练,实力自然不必多说。而这个新兴的建章宫碰上武力最强的五祚宫,竟然毫不退让,亦无丝毫的畏惧。

    不过这也是刘彻所希望的,他就想看见一群敢拼敢搏、去拼去搏的青年人,而不是由他钦点出胜者。

    ·

    卫青也是第一次知道公孙敖如此会和人争辩。

    人高马大的汉子在马背上和五祚宫的骑郎吵得不可开交。

    “陛下说一个圈地只能有一宫之人,你们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不说是小爷带人先回来的!”

    “可这是我们五祚宫的圈地!”

    “谁不知道靠近你们五祚宫的地方猎物多,陛下刚刚都说了,不需要圈定在自己的宫闱附近!”

    “那又怎么样,建章宫有什么能人,爷都没听说过,”说罢,这个人特意看了看公孙敖旁边的卫青:“你们那儿没人了能不能别谁都上来,麻溜儿认输,让个孩子上来是什么事。”

    “我呸,”公孙敖啐了一口:“这孩子能一箭射穿你身后的树!”

    卫青:“?”

    他好像自己都不是很清楚这件事。

    “胡说八道,”五祚宫的人很不满意:“别说他了,你们有几个人能拉开弓的。”

    “行了行了,”五祚宫的车郎①制止道:“再吵下去就要落后其余宫观了,直接大比武争夺吧。”

    说干就干,两方三十人瞬间围成一个大的观望圈,圈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双方的骑郎。

    公孙敖与五祚宫的骑郎郭礼②相隔五步之远,两个人犹如斗兽般缓缓绕圈走动,积蓄力量。在众人不一的呐喊鼓励中,二人手掌并未握拳,而是以一个最佳攻守的位置稍稍低于胃部,左右手一前一后,微微侧身,如狼瞳般幽幽地盯着对方。

    他们间形成了一个针落可闻的气场,屏蔽了周遭那般嘈杂的声响。

    秋风微微送爽,吹落了榆树的叶子,飘飘荡荡。

    “喝!”

    突然,一阵强风猛然朝公孙敖袭来,原是郭礼右脚猛地一蹬,呼吸间两步大跨越来,成拳的右手就要往公孙敖的脸上砸去。

    公孙敖几乎同时迈步后仰,侧过脸庞,一手想要抓住郭礼的革带,郭礼的拳头碰到了公孙敖未束的额发,左手也挡住了他的袭击,两人顺势过招,腕腕相击又肘肘相碰。

    公孙敖右臂极速上扬,在郭礼还未撤回拳头之时用肘节夹住他的胳膊,右手顺势抓上他的肩头,郭礼也以此回礼。

    两个人紧紧按住对方,谁也动弹不得。

    “龟儿子想打你老子的脸。”公孙敖没忘骂他一句。

    趁这一句话的功夫,郭礼借公孙敖的力气就是一记上扬的脚踢,公孙敖被打个措手不及失了重心被这一脚狠狠踢到了下颚,不仅失去了对郭礼的控制也后退了三步靠在树上。

    “少废话!”

    郭礼落地后俯下身子,重新摆好姿势,耍帅般留下这句,又趁公孙敖啐出一口血痰的时候两步上前继续出拳,公孙敖是记吃也记打的主儿,被打了脸怒气正盛。

    “找摔!”

    他直接抓过郭礼的拳头凭借过硬的力气把他过肩摔在地上。郭礼疼得面部扭曲了一瞬,然后迅速翻滚,躲过了公孙敖的拳头。

    这个回合结束,两个人又隔了三步的距离紧紧盯着对方。

    郭礼此时也明白自己拼力气怕是比不过公孙敖。

    “速战速决!”不知道是两方谁喊了这一声,郭礼直接飞身扑过去,公孙敖闪躲不及被他扣住了肩,就这一瞬间的功夫,郭礼借着不远处的树干狠踢一脚,直接飞到了公孙敖的身上,双腿紧紧夹住他的双肋,双臂也开始锁住他的脖颈。

    “你认输吧!”

    “去你…祖父的!”公孙敖被勒的面部赤红,然后狠地将后辈撞上树干,郭礼疼得手松了一瞬,公孙敖借势翻滚,两个人扭打在地上。

    “这么个比斗至于下死手吗!”公孙敖喊。

    “这世上的任何一个考验都是战场,”郭礼毫不松懈:“我要是输了,我们五祚宫的脸往哪儿搁。”

    “再说我也没有用出全力。”

    “说得像谁用了一样!”

    两个人正打得难舍难分,卫青却总觉得附近有奇怪的感觉,不止他一个人这么觉得,很多人都开始噤声,手也不自觉地握上了腰间的刀柄,慢慢背对了两人。

    这是有大猎物的感觉。

    两宫之人此刻心照不宣,齐齐看向了东北方向晃动的草木,五祚宫有大胆的人持刀去查,建章宫见此也分出两人合探。

    还未用刀刃拨开灌木,一头小鹿率先跑了出来,随后是一大拨的鹿群从林间齐齐跑向西南。

    鹿!这可是林苑里数得上的好东西。

    “郭兄,你与他继续分个高下!”五祚宫的车郎大喝一声,然后牵过马匹率领其余人负箭去追赶鹿群。

    圈中的两人怕是一时间打不出来胜负,建章宫的车郎也二话不说也要带人去追。

    先不管属地是谁的,猎了再说。

    每宫所带的白色箭羽都带一根不一样的色彩,五祚宫主赤,建章宫主青,猎物上致命处插着谁的箭,便算是谁的。

    卫青有些迟疑,在郑季家做了几年牧童的他觉得鹿群的出现并没有那么简单,他试图叫住车郎,但车郎却觉得为这么一个“不一定存在”的大猎物放弃鹿群很不明智。

    “我们的人本就较五祚宫少了三个,如果放过这个鹿群,就更得不偿失了。”

    说罢,他坏笑地朝公孙敖的方向努努嘴:“就算真有,我们不是还有公孙大哥吗,你再留在这里,二抢一,肯定能行!”

    说完,他再也等不及,往马屁股抽上一鞭,一溜烟就没了身影。

    “……”

    该说不说,卫青已经有些习惯这样了。

    那边公孙敖和郭礼已经打得毫无风度,他只好抽出腰间的短剑小心翼翼地靠近鹿群窜出来的方向。

    刘彻在稍远的地方静静观赏这边的一切,目光也从交战的二人身上转到仅剩的卫青那里。

    他突然想到,卫青好像是这批人里唯一不是出身世族或军官之家的子弟,于是他也开始好奇卫青究竟察觉到了什么东西。

    几乎是瞬间,卫青突地往右一扑,在地上滚了两圈,正躲过了一头横冲直撞出来的黑色巨物。

    他抓过落下的武器定睛一看,赫然是一头成年的野猪,它身体健硕,毛发粗糙,在阳光下黑得发亮,一双乌黑的眼睛正死死盯着前方,后蹄不过蹬地两次,就火速冲了过去。

    “公孙大哥!”卫青对交战的二人大吼。

    本来与人纠缠的公孙敖惊慌一瞬,也不管郭礼打过来的拳头,抱着他扑倒在了一边。猛冲的野猪没有撞到自己的猎物,反而把稍远处一棵榆树撞了个两段。

    公孙敖一边揉着脸上被郭礼打肿的位置,一边接过卫青扔过来的自己的长刀。而郭礼爬起来,劫后余生地发现公孙敖刚刚救了他一命。

    “呦呵,真是个大家伙。”公孙敖戒备地与赶来的卫青贴在一起,对手无寸铁的郭礼喊到:“那边那个没武器的,快去叫援兵!”

    关键时刻郭礼也不与他争辩,快速上马然后随去鹿群离开的方向。

    “陛下,臣等要不要?”

    刘彻双目微眯,举手示意,拒绝了下属想要帮忙的请求,也并不想离开这里。

    而备于交战的二人也没有发现刘彻所在。

    野猪撞到榆树后清醒了几瞬,又转过身继续瞪着卫青和公孙敖两人,后蹄不住地蹬踢。

    又是一个猛冲!

    两人瞬间分散,又同时用各自的刀剑去挑刺插过的野猪,然而这牲畜速度极快,他们也只是碰到了他的皮毛。

    卫青与公孙敖对视一眼,都相中了远处一棵异常粗大的槐树树干。

    “公孙大哥,我去吸引他。”话音刚落,卫青举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枝朝野猪的方向砸去,被挑衅激怒的野物仿若瞬间暴怒,又是一个极速地奔来。

    公孙敖提好锋利无比的大刀于一旁隐秘的羊肠小道速速跟上。

    马上就到那槐树面前时,那畜生已经先亮起了锋利骇人的獠牙,猛一跃就要扑上去撕咬卫青。

    卫青也是同时发力扑到槐树较低的分枝,一个巧劲儿飞身,又一脚踹上树干,刚刚落上一根略粗的枝干时,整棵槐树就开始剧烈地抖动。

    身形不稳的卫青情急下抓住干体,手里还留有刚刚上飞而不堪重负折断的枝杈,腰下的腹甲已经被撕咬下了一块。

    刚刚的抖动原是这畜生一头撞上了树干,有些发懵,公孙敖也是抓住时机闪身而来,双手刀柄紧握,挥起大刀狠狠砍了下去。

    唰!

    “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个畜生!”

    血顷刻溅了公孙敖一身,野猪哀嚎一声就朝公孙敖撞去,他闪躲不及还是受到了撞击,刀柄松开,人也飞出滚了几圈,啐出一口血,骂道:“他祖父的,这都砍不死他。”

    受了伤的东西更是狂躁,在树下不停地扭动身体,好像要把公孙敖的大刀甩出身体。卫青见状,再次抽出短剑从高出越下,用力刺去,正要一剑从野猪上方穿刺。

    剑尖才堪堪入肉六分,咔嚓一声脆响,卫青的短剑折碎,他自己也被发狂的野猪甩飞,撞到了另一棵树的树干。

    “混账东西!”公孙敖又是一声大喝,精准地抓上自己留下的刀柄,无论受到什么样的甩动,他目眦尽裂,怎么都不肯松手,情急之下竟真拔出了长刀,就这么与那头受伤暴怒的畜生打了起来:“卫青老弟,快想办法!”

    卫青此刻明白,自己光凭力气是如何也帮不上公孙敖的忙,这野猪的外皮最是坚硬,寻常的刀剑又无法伤其分毫。

    半晌不到,卫青取下跨在身上的长弓,翻手就要从背后的箭箙中抽出箭来,然而却抓了一个空。

    他刚刚飞翻上树,箭都洒了出去。

    此时公孙敖又砍了野猪腹部一刀,自己也被獠牙刺伤了左肩。

    说时迟那时快,卫青重新背好弓,快步朝向野猪跑去,那畜生发现了他,也迎着他的方向奋力一跳扑跃而来。危机时刻,卫青俯身一个滑跪直接过了野猪身下到了槐树,人还未停,手就已经拿过长弓抓起地上的箭矢,拉弓、瞄准,动作一气呵成。

    公孙敖同时暴起偷袭,野猪开始痛苦地嚎叫,正恰前蹄举起之时,随着那高亢的尖叫。

    “哼——!”

    咻的一声!

    极速的箭矢划过长空,卷了秋风穿了槐叶,精准无误地射入野猪的眼睛,穿了他的脑袋。

    轰地一声,野猪倒在了地上。

    公孙敖趁机乱刀挥砍,直到那头畜生再也不会动弹。

    力竭的二人彼此对视一眼,然后十分默契地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们此时身上、脸上全都是泥土和血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那头庞然大物的。

    公孙敖甚至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哥,你的伤。”卫青担忧问道。

    “不,不管了先……”公孙敖是真的不想说话了,口干舌燥地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水壶早就不知道丢在哪里,他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半晌,公孙敖突然嘿嘿傻笑起来:“兄弟,有了这头野猪,咱,咱肯定赢了!”

    “是啊,”卫青也笑了:“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惊喜。”

    “陛下要是,要是赏了钱,大哥一定带你去东市最牛的琼醉楼吃上一口!”这话说得断断续续,但笑意怎么藏也藏不住。

    卫青晃晃悠悠地起身,想去马匹那里给公孙敖找些有用的伤药和布条,结果迎面撞上了一些人。

    公孙敖半天没等到回信,正要睁开眼睛瞧瞧,就感受到嘴唇上方落下了成股成股的甘霖。

    他赶紧抓过水壶牛饮,可是还没喝完,他就看清了水壶主人衣外的特殊图案——那是禁卫军独有的徽识③。

    啪叽。

    水壶掉在了地上。

    公孙敖哆嗦着手看清了不远处被人搀扶来的卫青,更是目光微微上移,看见了面前正噙着一抹笑的高贵公子。

    “在尝那琼醉仙楼的佳肴之前,卿何不品一品朕带来的厨子,手艺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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