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已逝
偌大的会议室，阶梯式的座椅，台上领导的总结盖过耳机里的英语听力，温瑜珏厌倦地摘下。封闭空间里暖气很足，她难得困倦。
不如将啰嗦话的时间归还给她睡觉，她将拉链拉到顶。
模模糊糊的，半梦半醒快要进化成深睡眠。
“第六名。”余音萦绕的停顿，故意留下无趣的悬念，“温瑜珏同学。”
睡梦中仿佛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姓名。
“瑜珏，醒醒，快醒醒。”同学用手肘推了推她。
这种场合出现如此幼稚却尴尬的错误让她惊醒，她赶快起身走上讲台，站在第五名的右边，手里捧着表彰奖状，努力掩饰初醒的睡眼——甚至没有察觉奖状是什么时候被塞到手中的。
右转下台，唇边抑制不住悄悄的笑。太傻了，她在心中道。
与朋友对视一眼更是忍俊不禁，气氛霎时欢乐起来，轻悄的喳喳声弥漫开。
霍肃结束视频会议后确认了时间，三点零五分。
他拿上外套步履匆匆赶到楼下，启动汽车，手指不住敲打着方向盘，心中有些焦急，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等待红绿灯的每分每秒，耐心都在波折。
还好主教学楼的指示足够明显，省去不少问询的时间。
“高三年级总结会议由此去。”
长腿三四步跨过阶梯很是轻松，会议室大门敞开，隐隐约约能听到传来的模糊话筒声。
“第五名，李奕辰同学。”
整个会议室几乎都被坐满，红色的联排座椅看不出有什么空位。
霍肃急促的心跳在他站到会议室的最后方时开始平稳下来，他倚靠在墙上。
视野下一众小脑袋，长发的，短发的，虽然有意寻找，但完全无法分辨。
“第六名。”
霍肃目光放松。
“温瑜珏同学。”
他的心脏像被敲了一记警钟一样紧张地鼓动起来，欢悦奇特的情感跳跃着。
他为她的荣耀欣悦。
优越的视力让他能看到前排发生的一切，他看到温瑜珏慢半拍站起身走到讲台上，神态是他熟悉的每天清早都看见的隐约困倦。
她接过奖状的动作同样被动。
霍肃莞尔，她肯定是在台下睡着了。他看见她下台时唇边勾起的笑，转身时扬起的发丝，与同学交谈的侧脸。
他就这样看着她，又进入了一个光明纯粹的世界，满心都是愉悦。这种拥有家人的微妙感觉让他忍不住舒适地喟叹。
温瑜珏坐了接近一个小时，腰部开始酸痛，没有为这种会议忍耐的必要。她猫下腰从过道中溜走，发丝在脖子边晃荡。
等她直起身霍肃的身影就闯进她的视线。她怔愣，确认这并非幻觉。
霍肃目睹全程，此时正倚墙抱臂看着她。
他想，谁家的妹妹有他的妹妹讨人喜欢？
“哥，你怎么来了。”温瑜珏脸上浮现出惊喜的颜色。
“工作结束了，就想过来看看你。”
“你等多久了？”
“大概从你睡醒去领奖开始。”
“你怎么知道我睡着了？有那么明显吗？”她有些尴尬地挪开目光。
“猜的，会议结束还上课吗？”
温瑜珏摇头：“放月假。”
等总结完估计才五点多，因为放假的缘故，大家的书包几乎都收好放在脚边，会议结束就可以回家。这对高三党来说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无需上晚自习，大家对决策者极尽赞美。
“哥，你等等我，我去拿书包。”
同样鬼鬼祟祟的动作再次上演，有同伙传递书包效率奇高。
两人走在校园的道路上，落叶被踩出声。
温瑜珏想，他永远站在兄长的位置，那样恰好，从不会像所谓长辈一样指责她，教训她，他似乎一直是支持她的，从不扫兴。
她向来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并非他的职责，可他的确这样做了，人与人之间真是微妙。
“饿不饿？”
霍肃去接她肩上的书包，被她摆手拦下。
“我自己背就好。”她擅长微笑如同擅长学习，越痛苦越有天赋，“你想吃些什么？”
“我无所谓。”
天地间已经开始浮现寒冬的踪迹，一阵冷风刮过温瑜珏的脸。
“暖和一点的吧，寿喜锅怎么样？”
“嗯。”
霍肃打开车内暖气，后视镜中，温瑜珏已经侧趴在书包上阖眼休息了。
书包的确可以很好地充当枕头角色，霍肃眉间一片柔和。
等暖气蔓延的期间，他回忆起从前的片段，她坐上他的车离开居住已久的家时，紧绷的神情，悲伤化不开的眉眼，同样的书包被拘谨地放在腿上。
时间再往前，倾盆的雨，她静默伫立，孑然一身的孤独。为她打伞时，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那时，心底涌起不敢深究的念头：是否可以倚靠同样寒冷的人取暖？
时间的确可以消弭很多事物，比如陌生，比如谨慎。
平稳的行车速度，霍肃开始思忖，谎言的丝线足够精密，时间也是巨网的优秀原料，缓缓裹紧，他要为他制作不透风的茧，渴望观看死敌垂死挣扎。
这步棋要感谢霍佑自作聪明。
他瞥了眼天边，天色是沉郁的白，厚重得烦闷。
讽刺的笑在唇边，隐秘的，最终消散了。
另一片天空下，秦枫玥收回目光，胸膛深刻地起伏，长久注视令她呼吸不畅。
她被困在房间，不做完六套卷子不被允许开门。
进程到了第四套，她扣下手臂内侧的疤，猛地把因被书写而膨胀的卷子向前一推。
她轻蔑地笑，心间郁结仿佛因为这一举动有所缓解。她冷哼一声，想，绝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
从抽屉深处扯出一叠折纸，再抱出藏在阳台花盆背后的带锁小罐子，她开始写字，每张纸上左右不过一两句话。
当她写完一张纸，世界上就多出一颗星星。
她掬起所有纸做的星，洒进罐子。
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不知名的女神，正向人间泼洒星光，熠熠生辉。
思及此，她再次笑了。
她哼了歌，动作轻快起来，看着聊天界面的最后一句话：“期末考完我来找你。”
“等不到喽。”
天早已黑下来，屋里只有冷清的台灯与月亮对望。秦枫玥加入她们密语的行列，手肘撑在阳台栏杆上，满怀稚气地遥遥仰望月亮，呼吸多么轻松。
一阵风吹起她的发丝，同样将枯萎得只剩干瘪枝干的山茶吹得晃荡。
呼吸，呼吸，渐渐地，消散了。
敞开的阳台玻璃门，她的身影已经不见，只有冷青月观赏了行踪。
一阵风刮过，发丝遗留的茶花香也消逝了。
月，还在眸中，一整夜。
凉风瑟瑟，温瑜珏忍不住战栗。今夜的光线太冷淡，让她心情乏味，又是一阵胸闷气短，她关上了门窗。
手机关机前的页面停留在：“期末考完我来找你。”
一夜睡眠难以舒心。
一周零三天，让秋日转了频道成冬日，温瑜珏把书包丢到书桌上，匆忙套上厚实的高领毛衣，清淡的黄褐色有雪天热咖啡般的温暖。
身体蜷缩在椅子上，手机开了机。
单调的朋友圈，没什么新的消息。秦枫玥的聊天框还停留在十天前。
温瑜珏感到奇怪，平日秦枫玥无法使用手机，假期的开端是被允许的，这是怎么了？
有一条短信，十天前，陌生号码：恶心死了！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快点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我恨死你了......
密密麻麻的“去死”两字，穿过屏幕发出扭曲的尖叫。
温瑜珏皱眉看着这些歇斯底里的文字，猜想是谁发来的。
尾号有些熟悉，她在聊天记录里面查找到——秦枫玥母亲，叶慈。
震惊的不解。
难道是秦枫玥期末发挥不好，她的情绪才失控至此？温瑜珏不敢想象秦枫玥会被责骂成什么样子。
给秦枫玥的电话没有接通，反复如此。
温瑜珏立即打车到秦家。按响门铃没有人应答，温瑜珏来回踱步，心中焦急。
“呵。”
穿着黑色大衣的女人蓦然冷笑出声：“你终于来了？”
“阿姨。”温瑜珏迟疑地上前，暗暗打量她。
“呵。”
“您......这是怎么了？”
叶慈抱着玻璃罐子，皱巴巴的长纸条占据了容量的一半，她费一番力倒出一半，洒上液体，纵火燃烧。
叶慈满目火光，解恨地笑，热气扑到脸上，有些快意。
温瑜珏心想她怕不是疯了，一时不敢靠近：“请问枫玥在家吗？”
“在啊，在啊。”叶慈看着温瑜珏，再次勾唇，恶趣味的黏腻阴冷，“你说的是尸体？还是骨灰啊？”
她神经质地指指秦枫玥房间窗外的土地，又指指主栋客厅。
手指干枯弯曲，身形影影绰绰，仿佛一只挥手招人的鬼。
温瑜珏心中升起一片凉意，霎时沁出冷汗：“什么意思？”
“跳楼啊，死了的意思啊。”叶慈继续倒出纸条，毫不可惜。
温瑜珏扯门，门不开，翻过栏杆将叶慈撞倒在地，用力地踩踏灭火。
叶慈不阻止，她回想起那个清晨，尸体在凝固的血液中沐浴。她当即尖叫，叫来救护车却被告知女儿已经死亡，也是，身体都凉透了。
难以言说的悲痛，她整天靠在沙发上，回过神才开始怨恨，责备，声嘶力竭，字字泣血。
你怎么就那么不负责呢？小孩子能有什么压力？心理怎么就那么脆弱呢？骂两句就受不了要跳楼？
伤痛好一阵，心竟渐渐坚硬起来。
好啊，你不珍惜生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把你的骨灰也洒在地上，哪里死的就待在哪里，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能不尊重你？
现在能吃饱穿暖，有这么好的环境供你读书。
都是闲的没事做。
叶慈下了这样的论断，坚硬的心还是悲痛，悲痛的心可以坚硬。
叶慈把秦枫玥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她红肿着眼砸开小锁，打开原本藏在床底的罐子。
都高三了还有心思搞这些？她愤愤不平地拆开星星。
“亲爱的，最幸运的事儿是遇见了你。”
“你”？是谁？是谁分散了你的注意？叶慈开始冒火。
“最希望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悲伤消失不见，叶慈急切地要知晓全部，早恋一词在内心沸腾。
“想要同你拉钩，即使死去也想变成蝴蝶依偎在你身边。”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
“阿珏，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叶慈恶心得难以接受，秦枫玥居然喜欢女人，真是疯了。她撕毁纸条，停下，醍醐灌顶，她就不遂秦枫玥的愿，就要当着人的面毁掉。
她不是喜欢温瑜珏吗？哼，温瑜珏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心意的，叫她敢忤逆自己。
恨意随熄灭的火光冷却下来，不再狂热。
她想，她烧掉了她的感情，她烧掉了她的心意，她笑，她终究还是没有走在自己的前面。
温瑜珏忍不住泪流，不可置信，她跪下去捧黑迹斑斑的纸条，那些一碰就成灰了，从指缝掉落，落进泥土，湿润的湿润了，自由的被风吹走了，终归湿润了，被困在此地再也离不开。
尚存在掌心的无非是残破的，字难以辨清，她隐隐约约地看。
只剩些零碎字眼。
没有了，不剩什么了。
泪痕叠上泪痕，温瑜珏茫然地抬头，看她所熟悉的阳台，一侧被树冠掩映着，露出大半。
是的，玻璃门敞开着，她看到了。
脸颊生疼，她伸手去摸，才知风吹干了泪，皮肤冰冷。
她茫茫然想起那个女生跳楼的情景，她必定很痛，那枫玥呢？
她的身体猛然僵住，才意识到，秦枫玥这个人的思维已经消散了，不复存在了，不再进行了。而她连她最后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
温瑜珏要闯进大厅去看看，被叶慈拦腰阻止。
她听见嘲讽的声音：“她早就不在这儿了，你知道她在哪个墓园吗？”
叶慈力大无穷，扯拽温瑜珏，将她赶出门外，门被沉沉锁上。叶慈隔着铁栏冷冷看她。
温瑜珏抓住栏杆恳求：“为什么不让我见她一面呢？请你让我见她一面吧。”
肌肤好冷，原来是下雨了，细细密密的。
“滚，不要再来了，不欢迎你。”
“为什么？我哪里有错我道歉......”
发丝黏在侧脸。
叶慈转身离去。
“不！别走！”
温瑜珏泪流满面，世界成为模糊光块。
她爬上栏杆，滑落，尖锐的栏杆顶端划伤腰部。攀爬，滑落，划伤，再攀爬。
忽然雷声震天，倾盆大雨，她失魂落魄，固执等待，没有回应。一步步踩过水洼，她总会找遍墓园，直到找到那个人。
冷，很冷。
雨，极大。
胜过曾经。
身无分文，除了黏在身上的衣服空无一物，走，她继续走，直到走至熟悉的大道,意识开始失效。
枫玥枫玥，她最爱风月。
不如将啰嗦话的时间归还给她睡觉，她将拉链拉到顶。
模模糊糊的，半梦半醒快要进化成深睡眠。
“第六名。”余音萦绕的停顿，故意留下无趣的悬念，“温瑜珏同学。”
睡梦中仿佛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姓名。
“瑜珏，醒醒，快醒醒。”同学用手肘推了推她。
这种场合出现如此幼稚却尴尬的错误让她惊醒，她赶快起身走上讲台，站在第五名的右边，手里捧着表彰奖状，努力掩饰初醒的睡眼——甚至没有察觉奖状是什么时候被塞到手中的。
右转下台，唇边抑制不住悄悄的笑。太傻了，她在心中道。
与朋友对视一眼更是忍俊不禁，气氛霎时欢乐起来，轻悄的喳喳声弥漫开。
霍肃结束视频会议后确认了时间，三点零五分。
他拿上外套步履匆匆赶到楼下，启动汽车，手指不住敲打着方向盘，心中有些焦急，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等待红绿灯的每分每秒，耐心都在波折。
还好主教学楼的指示足够明显，省去不少问询的时间。
“高三年级总结会议由此去。”
长腿三四步跨过阶梯很是轻松，会议室大门敞开，隐隐约约能听到传来的模糊话筒声。
“第五名，李奕辰同学。”
整个会议室几乎都被坐满，红色的联排座椅看不出有什么空位。
霍肃急促的心跳在他站到会议室的最后方时开始平稳下来，他倚靠在墙上。
视野下一众小脑袋，长发的，短发的，虽然有意寻找，但完全无法分辨。
“第六名。”
霍肃目光放松。
“温瑜珏同学。”
他的心脏像被敲了一记警钟一样紧张地鼓动起来，欢悦奇特的情感跳跃着。
他为她的荣耀欣悦。
优越的视力让他能看到前排发生的一切，他看到温瑜珏慢半拍站起身走到讲台上，神态是他熟悉的每天清早都看见的隐约困倦。
她接过奖状的动作同样被动。
霍肃莞尔，她肯定是在台下睡着了。他看见她下台时唇边勾起的笑，转身时扬起的发丝，与同学交谈的侧脸。
他就这样看着她，又进入了一个光明纯粹的世界，满心都是愉悦。这种拥有家人的微妙感觉让他忍不住舒适地喟叹。
温瑜珏坐了接近一个小时，腰部开始酸痛，没有为这种会议忍耐的必要。她猫下腰从过道中溜走，发丝在脖子边晃荡。
等她直起身霍肃的身影就闯进她的视线。她怔愣，确认这并非幻觉。
霍肃目睹全程，此时正倚墙抱臂看着她。
他想，谁家的妹妹有他的妹妹讨人喜欢？
“哥，你怎么来了。”温瑜珏脸上浮现出惊喜的颜色。
“工作结束了，就想过来看看你。”
“你等多久了？”
“大概从你睡醒去领奖开始。”
“你怎么知道我睡着了？有那么明显吗？”她有些尴尬地挪开目光。
“猜的，会议结束还上课吗？”
温瑜珏摇头：“放月假。”
等总结完估计才五点多，因为放假的缘故，大家的书包几乎都收好放在脚边，会议结束就可以回家。这对高三党来说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无需上晚自习，大家对决策者极尽赞美。
“哥，你等等我，我去拿书包。”
同样鬼鬼祟祟的动作再次上演，有同伙传递书包效率奇高。
两人走在校园的道路上，落叶被踩出声。
温瑜珏想，他永远站在兄长的位置，那样恰好，从不会像所谓长辈一样指责她，教训她，他似乎一直是支持她的，从不扫兴。
她向来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这并非他的职责，可他的确这样做了，人与人之间真是微妙。
“饿不饿？”
霍肃去接她肩上的书包，被她摆手拦下。
“我自己背就好。”她擅长微笑如同擅长学习，越痛苦越有天赋，“你想吃些什么？”
“我无所谓。”
天地间已经开始浮现寒冬的踪迹，一阵冷风刮过温瑜珏的脸。
“暖和一点的吧，寿喜锅怎么样？”
“嗯。”
霍肃打开车内暖气，后视镜中，温瑜珏已经侧趴在书包上阖眼休息了。
书包的确可以很好地充当枕头角色，霍肃眉间一片柔和。
等暖气蔓延的期间，他回忆起从前的片段，她坐上他的车离开居住已久的家时，紧绷的神情，悲伤化不开的眉眼，同样的书包被拘谨地放在腿上。
时间再往前，倾盆的雨，她静默伫立，孑然一身的孤独。为她打伞时，他仿佛看到了自己。
那时，心底涌起不敢深究的念头：是否可以倚靠同样寒冷的人取暖？
时间的确可以消弭很多事物，比如陌生，比如谨慎。
平稳的行车速度，霍肃开始思忖，谎言的丝线足够精密，时间也是巨网的优秀原料，缓缓裹紧，他要为他制作不透风的茧，渴望观看死敌垂死挣扎。
这步棋要感谢霍佑自作聪明。
他瞥了眼天边，天色是沉郁的白，厚重得烦闷。
讽刺的笑在唇边，隐秘的，最终消散了。
另一片天空下，秦枫玥收回目光，胸膛深刻地起伏，长久注视令她呼吸不畅。
她被困在房间，不做完六套卷子不被允许开门。
进程到了第四套，她扣下手臂内侧的疤，猛地把因被书写而膨胀的卷子向前一推。
她轻蔑地笑，心间郁结仿佛因为这一举动有所缓解。她冷哼一声，想，绝不会有这样的日子了。
从抽屉深处扯出一叠折纸，再抱出藏在阳台花盆背后的带锁小罐子，她开始写字，每张纸上左右不过一两句话。
当她写完一张纸，世界上就多出一颗星星。
她掬起所有纸做的星，洒进罐子。
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不知名的女神，正向人间泼洒星光，熠熠生辉。
思及此，她再次笑了。
她哼了歌，动作轻快起来，看着聊天界面的最后一句话：“期末考完我来找你。”
“等不到喽。”
天早已黑下来，屋里只有冷清的台灯与月亮对望。秦枫玥加入她们密语的行列，手肘撑在阳台栏杆上，满怀稚气地遥遥仰望月亮，呼吸多么轻松。
一阵风吹起她的发丝，同样将枯萎得只剩干瘪枝干的山茶吹得晃荡。
呼吸，呼吸，渐渐地，消散了。
敞开的阳台玻璃门，她的身影已经不见，只有冷青月观赏了行踪。
一阵风刮过，发丝遗留的茶花香也消逝了。
月，还在眸中，一整夜。
凉风瑟瑟，温瑜珏忍不住战栗。今夜的光线太冷淡，让她心情乏味，又是一阵胸闷气短，她关上了门窗。
手机关机前的页面停留在：“期末考完我来找你。”
一夜睡眠难以舒心。
一周零三天，让秋日转了频道成冬日，温瑜珏把书包丢到书桌上，匆忙套上厚实的高领毛衣，清淡的黄褐色有雪天热咖啡般的温暖。
身体蜷缩在椅子上，手机开了机。
单调的朋友圈，没什么新的消息。秦枫玥的聊天框还停留在十天前。
温瑜珏感到奇怪，平日秦枫玥无法使用手机，假期的开端是被允许的，这是怎么了？
有一条短信，十天前，陌生号码：恶心死了！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快点去死吧！去-死去-死去-死！我恨死你了......
密密麻麻的“去死”两字，穿过屏幕发出扭曲的尖叫。
温瑜珏皱眉看着这些歇斯底里的文字，猜想是谁发来的。
尾号有些熟悉，她在聊天记录里面查找到——秦枫玥母亲，叶慈。
震惊的不解。
难道是秦枫玥期末发挥不好，她的情绪才失控至此？温瑜珏不敢想象秦枫玥会被责骂成什么样子。
给秦枫玥的电话没有接通，反复如此。
温瑜珏立即打车到秦家。按响门铃没有人应答，温瑜珏来回踱步，心中焦急。
“呵。”
穿着黑色大衣的女人蓦然冷笑出声：“你终于来了？”
“阿姨。”温瑜珏迟疑地上前，暗暗打量她。
“呵。”
“您......这是怎么了？”
叶慈抱着玻璃罐子，皱巴巴的长纸条占据了容量的一半，她费一番力倒出一半，洒上液体，纵火燃烧。
叶慈满目火光，解恨地笑，热气扑到脸上，有些快意。
温瑜珏心想她怕不是疯了，一时不敢靠近：“请问枫玥在家吗？”
“在啊，在啊。”叶慈看着温瑜珏，再次勾唇，恶趣味的黏腻阴冷，“你说的是尸体？还是骨灰啊？”
她神经质地指指秦枫玥房间窗外的土地，又指指主栋客厅。
手指干枯弯曲，身形影影绰绰，仿佛一只挥手招人的鬼。
温瑜珏心中升起一片凉意，霎时沁出冷汗：“什么意思？”
“跳楼啊，死了的意思啊。”叶慈继续倒出纸条，毫不可惜。
温瑜珏扯门，门不开，翻过栏杆将叶慈撞倒在地，用力地踩踏灭火。
叶慈不阻止，她回想起那个清晨，尸体在凝固的血液中沐浴。她当即尖叫，叫来救护车却被告知女儿已经死亡，也是，身体都凉透了。
难以言说的悲痛，她整天靠在沙发上，回过神才开始怨恨，责备，声嘶力竭，字字泣血。
你怎么就那么不负责呢？小孩子能有什么压力？心理怎么就那么脆弱呢？骂两句就受不了要跳楼？
伤痛好一阵，心竟渐渐坚硬起来。
好啊，你不珍惜生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把你的骨灰也洒在地上，哪里死的就待在哪里，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能不尊重你？
现在能吃饱穿暖，有这么好的环境供你读书。
都是闲的没事做。
叶慈下了这样的论断，坚硬的心还是悲痛，悲痛的心可以坚硬。
叶慈把秦枫玥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她红肿着眼砸开小锁，打开原本藏在床底的罐子。
都高三了还有心思搞这些？她愤愤不平地拆开星星。
“亲爱的，最幸运的事儿是遇见了你。”
“你”？是谁？是谁分散了你的注意？叶慈开始冒火。
“最希望我们能永远在一起。”
悲伤消失不见，叶慈急切地要知晓全部，早恋一词在内心沸腾。
“想要同你拉钩，即使死去也想变成蝴蝶依偎在你身边。”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你再不来，我要下雪了。”
......
“阿珏，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叶慈恶心得难以接受，秦枫玥居然喜欢女人，真是疯了。她撕毁纸条，停下，醍醐灌顶，她就不遂秦枫玥的愿，就要当着人的面毁掉。
她不是喜欢温瑜珏吗？哼，温瑜珏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的心意的，叫她敢忤逆自己。
恨意随熄灭的火光冷却下来，不再狂热。
她想，她烧掉了她的感情，她烧掉了她的心意，她笑，她终究还是没有走在自己的前面。
温瑜珏忍不住泪流，不可置信，她跪下去捧黑迹斑斑的纸条，那些一碰就成灰了，从指缝掉落，落进泥土，湿润的湿润了，自由的被风吹走了，终归湿润了，被困在此地再也离不开。
尚存在掌心的无非是残破的，字难以辨清，她隐隐约约地看。
只剩些零碎字眼。
没有了，不剩什么了。
泪痕叠上泪痕，温瑜珏茫然地抬头，看她所熟悉的阳台，一侧被树冠掩映着，露出大半。
是的，玻璃门敞开着，她看到了。
脸颊生疼，她伸手去摸，才知风吹干了泪，皮肤冰冷。
她茫茫然想起那个女生跳楼的情景，她必定很痛，那枫玥呢？
她的身体猛然僵住，才意识到，秦枫玥这个人的思维已经消散了，不复存在了，不再进行了。而她连她最后在想些什么都不知道。
温瑜珏要闯进大厅去看看，被叶慈拦腰阻止。
她听见嘲讽的声音：“她早就不在这儿了，你知道她在哪个墓园吗？”
叶慈力大无穷，扯拽温瑜珏，将她赶出门外，门被沉沉锁上。叶慈隔着铁栏冷冷看她。
温瑜珏抓住栏杆恳求：“为什么不让我见她一面呢？请你让我见她一面吧。”
肌肤好冷，原来是下雨了，细细密密的。
“滚，不要再来了，不欢迎你。”
“为什么？我哪里有错我道歉......”
发丝黏在侧脸。
叶慈转身离去。
“不！别走！”
温瑜珏泪流满面，世界成为模糊光块。
她爬上栏杆，滑落，尖锐的栏杆顶端划伤腰部。攀爬，滑落，划伤，再攀爬。
忽然雷声震天，倾盆大雨，她失魂落魄，固执等待，没有回应。一步步踩过水洼，她总会找遍墓园，直到找到那个人。
冷，很冷。
雨，极大。
胜过曾经。
身无分文，除了黏在身上的衣服空无一物，走，她继续走，直到走至熟悉的大道,意识开始失效。
枫玥枫玥，她最爱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