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了许多麻烦事。

    首先,且说那昏睡在废弃公园里的爱尔兰杀手。阿比盖尔提议把他就地埋了。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转而寻找最近的水源。阿比盖尔不以为然:“沉江就是个好主意了?”可见她已彻底忘记人鱼酒吧的进入条件。

    波浪传送符文(即酒吧的出入钥匙)需在大江大湖大海边与水源借助元素共鸣方可生效。我们拖着昏睡的男人,鬼鬼祟祟前往最近的温德米尔湖。避开游船与天鹅,在夕阳照耀下宛如黄金碎片的湖泊之畔取出瓶中的符纸。瑞德·斯普林半死不活地倚在狼女背上。愿他好梦,但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将来会在一家海底的酒吧里驻足。

    “嗨,你们好久没来啦!”海伦娜从冒着水泡的吧台后迎来,“你们杀了人吗?”

    阿比盖尔卸下凶手:“我们是差点被杀。”

    人鱼小姐海伦娜·蓝珍珠的私人沉船酒吧一度成为网络热点。独特的环境、美丽的店主以及令人耳目一新的特色调酒方式经由广告宣传,在互联网上广为传播(虽然很快又被#第一部由天竺鼠主演的大电影压过一头)。

    考虑到传送符文数量相当有限,擅长海底深潜的狠角色也没那么多,真正抵达酒吧的客人相对来说少之又少。于是这里很快摇身一变,成为会员制酒吧,售卖酒精与“独一无二的小众体验”。只能说幸好她不需要担心店铺租金,不然怕是要亏钱。

    “你不是缺人吗?”狼和人鱼在吧台窃窃私语,“这个人就留着随你处置吧……”

    “随我处置?”

    狼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总之……下手要利落点。”

    “利落点?”

    “我看你的牙就很锋利……”

    我受不了了:“先在甲板下腾个空把他安顿起来吧!”

    海伦娜变卖了船上值钱的物件,耗尽心血将沉船里的酒吧打扫一新,海藻、铁锈、章鱼等杂物与废弃物统统通过扔到船外;请来魔法师(正是本人)在船舱四处布置了避水的符文;架设以水晶、珊瑚灯、水母和鮟鱇鱼为主的照明系统;购入榨汁机、储酒柜、咖啡机、啤酒机、酒架、吧凳以及琳琅满目、五花八门的杯子们……葡萄酒杯、鸡尾酒杯、威士忌杯、甜酒杯……您能想象吗,仅仅是为了把一种液体倒进嘴里?

    不得不佩服海伦娜的本事,她对以上一切熟门熟路,甚至能控制酒水在空中流动。客人爱看她调酒,她也乐意一直待在吧台一展身手。因此……

    “这是哪?”瑞德·斯普林抬起疲惫的眼皮,猛地发现自己躺在沉船船舱的客房里。船舱窗外是深不可测的海水,床旁边则摆着公主殿下为新员工准备的盘子、抹布与拖把。

    海伦娜好奇地凑过来,她最近刻苦学习了新的魔法,能借助水流使自己漂浮。她开口便是:“你好,红头发!本公主已经买下你啦,你会扫地吗?”

    人鱼啊人鱼,明眸锯齿,佩戴的项链却是老螃蟹的一节人指骨,鱼鳞锐利得又如同蓝宝石的千万片切面。瑞德·斯普林被晃了眼睛,他张张嘴巴,没说出话。

    与此同时,第二件麻烦事。

    面前有一位黑衣制服的警官,她梳浅金色的背头,戴茶色墨镜,用黑色蝴蝶结扎起利落的马尾,看起来正处于德高望重的四十余岁。警官端着星巴克的杯子,拉开椅背坐下,举手投足流露出仿佛刚走完巴黎时装周的愉快与从容。她向我们礼貌地出示了警官证:乔伊·多普勒,坎布里亚郡地方警司,如假包换。

    我们在当地警察局的座位上坐立难安。阿比盖尔尤其难安。稍早之前,我们安顿(或者说贩卖)了瑞德·斯普林,离开酒吧试图回旅店取旅行箱,这时几个警察制服打扮的执法人员无声出现,眼神严肃。

    阿比盖尔差那么一点点就要化为原形遁逃。我极快与她交头接耳:“如果不想坐牢,求你忍住。”接着,我们来到坎布里亚郡当地警察分局。

    乔伊·多普勒警官抬起她的卡布奇诺:“来点儿?”

    我们摇头。

    乔伊·多普勒警官举着她的卡布奇诺:“不用这么客气,我有优惠券。”

    我们摇头。

    乔伊·多普勒警官放下她的卡布奇诺:“哦,好吧,有人报警称附近发生了枪击案,一名黑发女子被枪击。”

    阿比盖尔喃喃:“都是误会,我们是一伙的……”

    “她是说,我们是同伴。”

    “区区枪击而已……”

    “她是说,没有人真的开枪。那只是——演出排练的特殊道具,是的,道具。”

    “我可以走了吗?”

    我费力将阿比盖尔按在座位上。多普勒警官慢悠悠地喝自己的咖啡。说到底,我为什么要努力为那个瑞德·斯普林辩护?他当街开枪,还射伤了阿比盖尔女士,这种愤慨还没有消散。尽管听了他们的故事,被射击的受害者颇有些罪有应得。老天,真希望阿比盖尔不要再扭动了!

    警官吹吹咖啡,热气弥漫:“啊,可以喔。”

    世界的运行似乎从我踏上旅途开始就发生了微妙的偏差,面前的警官对星巴克纸杯的兴趣远远大过可能发生的枪击案。她撑着下巴,半摘墨镜,金得发白的双目若有所思地眯缝着,那本是属于猎豹或者毒蛇的眼神。此时她却像个和蔼的阿姨一样宽慰地点头:“嗯嗯,生龙活虎的,哪有什么枪伤?没什么问题,你可以走了。下次记得不要在大街上排练啦!”

    警察局外,手里攥着乔伊·多普勒警官塞给我们的星巴克咖啡优惠券(已过期),我不禁为此地的治安深深担忧。

    第三件麻烦事……

    “我接了你爸打给你的电话。”阿比盖尔双手抱臂,坐在沙发垫上,对刚刚从旅店房间浴室走出来的我说。

    让我捋一捋……“你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

    “因为你爸在不停、不停给你打电话!”

    也许我以后应该把手机带进浴室。现在,为表礼貌……“谢谢?呃,他说什么?”

    “他起初以为我是接线员,接着以为我是服务员,现在正在进行第五次猜测,”她撇撇嘴,“自己和你爸爸聊吧!”

    顾不上湿淋淋的头发,我从她手中夺过手机。阿比盖尔对我报以斜视,转身从房间门溜走。

    电话那头:“好,好,听我说,我们都先冷静,如果你是绑匪……钱不是问题,麻烦让我儿子接电话好吗?他已经一个月没有——”

    我打断他:“爸爸。”

    “啊、啊!查理!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这是我的父亲,丹尼尔·唐恩,一个经商有道的裁缝,一个容易动感情的鳏夫。一个月没有接他的电话,他就差点为我准备葬礼。

    我将自己的不孝行为归咎于被电话骚扰。

    “我听说了,查理,你似乎在全国各地行侠仗义。噢,等等,那么刚才那位凶巴巴的女士就是你的使魔?可我听说她是一头背上长着蝙蝠翅膀的黑暗巨兽。”

    “实际上,没差多远。”我回头确认狼女不在身边,“我很好,爸爸,只是旅行比我想象得忙碌。”

    有一阵儿,电话那头只剩呼吸声,接着他说:“查理……你什么时候回家?”

    哦,别。

    “你现在不需要在老师校长身边天天待着了,”父亲他呼吸急促,“六年,快六年了!你应该回家,哪怕只是回来看看……”

    “你知道我短期内不能回伦敦……”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那不是你的错,他们的惩罚也太久太重了!”

    “爸爸!这不是惩罚。这是——”

    “是什么?”

    “是责任,”手指死死掐住掌心,“我必须承担的责任。”

    “……”

    语焉不详的对话到此为止。现在够了,接下来的时间是留给不欢而散的。

    “……查理,”漫长的缄默后,手机话筒再次嗡嗡作响,“你们真的在大街上干掉了一条喷火龙吗?”

    我挂断了电话。

    环顾四周:旅馆房间,折叠衣架、旅行箱、每日漂洗的床套布草,一次性拖鞋与浴帽,旅行牙具套装、小包装香精。方便、快捷、随时离开,随时更换,绝不留下任何一个人的任何痕迹,绝不!

    房间门框外探出一双乌黑的耳朵尖。

    我和这双耳朵对峙了半天,最后败下阵来:“阿比盖尔,我看到你了。”

    她根本没打算躲藏。一只黑漆漆的狼拐进来,甩着尾巴,碎步接近敞开的旅行箱,从中娴熟地叼出一袋面包,扯开塑封,一咬就是半个。

    “人形态和狼形态的味觉会有不同吗?”

    她没理我,吃得带劲,吧唧吧唧。

    “如果你偷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我斟酌语句,“我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不能回家。嗯……这个原因与我现在的旅行有所关系。如果你想知道……”

    圆滚滚的狼眼睛看我一眼,开始用尖牙拆第二个袋装面包。

    于是,所有关于自己的回忆与过去在此刻烟消云散。我盯着她,一个极为大胆且无厘头的念头不停发酵、膨胀。我小心翼翼靠近大啖面包的黑狼,而后——伸手揉了揉她毛茸茸的脑袋。有些柔软,有些扎手。

    狼乜斜着。在面部黑乎乎一团的情况下,她的眼神承担了传达情绪的艰巨任务。

    “你吃了我的晚餐。”我说。

    黑狼死不悔改,昂起脑袋,将最后一口满是糖霜的黄金色面包吞入腹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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