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玄的脊背坚实而宽阔,墨发披垂,身上散发出淡淡的木香。

    云朵靠在他肩上,弱弱问道:“喂,那个,你怎么找到我的。”

    楚玄不答,沉默着走路。

    云朵继续问:“你为什么总穿浅色,你们邪魔不都很阴暗吗,我觉得黑色会更称你些。”

    “……”

    男子薄唇微抿,眼睛望向山底的景色,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他背上的少女还在东扯西扯,小嘴使劲叭叭,根本停不下来。

    “你的宝贝找到了吗?是什么样子的,我可以看看吗?”停顿两秒后,又说“是不是很值钱?是藏在雪顶的天池中吗?”

    少女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赶忙岔开话题,“咳,三月份的天气还是有些热的哈。”

    还好楚玄背对着她,看不见她一脸心虚的神情。

    虚惊一场后,云朵暗自庆幸。

    半晌不开口的楚玄此时却道:“你怎么知道山顶有个天池?你来过?”

    “呃……那个。”

    不太好说。

    楚玄停下脚步,威胁道:“说实话,否则我不介意再将你从这儿扔下去。”

    下坡路本就难走,况且楚玄旁边还是一个陡峭的坎,目测至少有五米高。

    云朵身上痛得要死,若再从这儿摔下去又得一命呜呼。

    她坚信楚玄真能做出这种事,不敢拿命和他赌,“啊,别别别。玄大人,我说,我说。”

    少女眼神闪烁,吞吞吐吐道:“那个,呃,你相信投胎转世吗?”

    云朵今日不知怎的,脑子突然抽了,去问一个邪魔,相不相信转世轮回。

    他本就是世间罪恶的化生,最难被承认的存在,难道不比凡人的轮回更加奇幻?

    令人意外的是,楚玄并不觉得她神经,反而回答得很干脆,他说“相信。”

    “真的啊!我以前也问过爹娘,他们都说凡人没有轮回只有一世,叫我别胡思乱想。”

    正因如此,云朵时常在想那所谓的上辈子其实都是一场梦,就好像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直到她被抓去了魔界,直到她再次见到了天山以及天山下的老槐树。

    她才真正相信,那不是梦。

    云朵皱起眉头,说道:“我上辈子就是被神魔大战之中的天雷劈死的,你也是邪魔,说起来我上辈子的死也与你有一定的关系。”

    她抬手理了理散落下来的额发,又道:“阎罗殿里,判官老爷说我遇上了天大的机缘,准许我带着记忆转世重生享福。”

    “所以我才成了嘉州城中,富商林府中的大小姐,养尊处优了十六年。”

    楚玄安静地听完云朵的讲述,淡淡道:“所以,这儿便是你的老家?”

    云朵不解:“你难道不觉得惊讶吗?”

    楚玄继续行路:“不觉得。”

    云朵赞许地点点头,如此看来,邪魔的接受能力比一般人的要强上许多。

    她忘了,这本就是人神妖魔共存的世界,一切怪诞离奇皆有可能真实存在。

    云朵认真思索一番,才道:“的确,你既是妖怪又是邪魔的,这点事自然不足为奇。”

    楚玄回:“嗯。”,语气似乎都温柔了几分。

    大魔头还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云朵小声问:“那你找到宝贝了吗?”

    楚玄答:“找到了。”

    云朵问:“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楚玄耐着性子答:“是玄鸦。”

    云朵明白了:“哦。”

    这只死鸟,竟敢吃里爬外。

    云朵拍了一把胸口,玄鸦畏畏缩缩的探出头来,十分心虚的盯了她一眼,又把头缩了回去。

    云朵伸手朝怀里使劲捏了一把,玄鸦凄惨的“嘎”了几声,她这才解气。

    楚玄背着云朵下山,步履缓缓,不似上山那般匆忙,倒是给了她静下心来欣赏风景的机会。

    天山上阕尽是针叶林和小叶灌木,其间夹杂着几颗花树还并未绽放;从山腰处往下,山桃花变得繁茂,繁花层叠开满树间,像是一簇簇的粉云。

    楚玄牵着她奔跑上山,还来不及看沿途的风景;下山时,却是他背着她,闲庭碎步,恰好共赏花满枝头。

    云朵趴在温暖的背上,感受着行路时的一摇一晃,像是躺在儿时的摇篮中。

    她舒服得闭上了眼睛,沉沉地睡过去。

    大约是一眨眼的功夫,云朵被耳畔嘈杂的声音惊醒。

    醒时她看见灯影之下,楚玄正坐在窗边凝望着天边高悬的月,背影有些落寞。

    楚玄将那件染血白衣换下,换上了一件青衣。

    他坐在那里,青色衣衫为他平添了几分哀愁。

    云朵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被楼下逐渐增大的热闹声吸引住。

    她轻声问:“这是哪里啊?好吵。”

    楚玄并未回头:“客栈里。”

    云朵坐起身来,问道:“外面在做什么,这么热闹?”

    楚玄语气淡淡:“今日是人间的上巳节。”

    “上巳节?女儿节?”

    三月初三,上巳节。祛邪求吉,以春水洗涤污秽。

    这天也是青年男女相会择偶的节日,除了已婚带丧的,都要参加官家组织的鹊桥会,所以也叫女儿节。

    云朵眼睛一亮:“外面在举办鹊桥会吗?”

    “嗯。”

    “你不去看看吗?挺好玩的呢。”

    楚玄摇头:“不去。”

    云朵试探性地问道:“那我去了?”

    楚玄:“随你。”

    云朵一脸兴奋地出门,才想起自己衣衫脏污上边全是血迹污渍。低头一瞧却发觉那身粉裙已被换成了一件黄绿色的广袖留仙裙,俏丽又清新。

    想到楚玄那一身雪白被自己沾污,不仅无处发泄还臭着脸帮自己换了衣裙,云朵的嘴角就压不住的上扬。

    努力那么久,还是实在没忍住,云朵“噗嗤”,轻笑出声。

    爱干净又如何,还不是有脏兮兮的时候。

    楼下街景灯火辉煌,来往行人面带笑颜喜不自胜,尽是三两成群的少男少女。长街上一步一花灯,两步一双有情人,云朵独自穿行其中显得有些孤独。

    这般热闹的景象,她还是上次的庙会见过。

    场景相似,故人却不在,心中难免有些感慨。

    不知爹娘是否健康安好,是否仍在担忧她的处境,会不会认为自己已经死了。

    她突然想弄明白自己当下所在何处,还有没有机会逃回家去。

    云朵随机抓住一个行人询问,“这是何处?”

    那人道:“你不知道?此处是京都永安。”

    云朵震惊:“永安?”

    京都永安距嘉州城有千百里远,中间还有重山阻隔,这下云朵算是彻底死心了。

    永安与蜀地隔了一座巍峨山脉,正所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仅凭她一人之力想要逃回去又谈何容易?

    云朵一边走一边想,穿过几条拥挤的街道,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河边。

    云朵望着桥畔牌坊上几个大字,不知不觉念了出来:“同心河。”

    河边相比于街上更加热闹,沿着河道两旁挤满了放花灯的有情人。成对的有情人手里都会捧着一盏的花灯,放到河中许愿,期盼着长长久久。

    云朵站在桥上,看着他们,突然想起楚玄独坐窗边望月的模样。

    青衣玄发,似乎有些落寞。他那样的邪魔,也会有纾解不开的心事吗?

    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云朵回头一望,是一位书生打扮的公子。

    男子问:“小姐,请问你是一个人吗?”

    云朵眼神依旧放在河畔的人群中,低声应是:“嗯。”

    “在下季疏林,见小姐独自在此,请恕在下唐突,可否邀小姐同游?”

    云朵这才转过身来,视线落到男子身上。他长得不差,眉眼温润,温柔似水。

    云朵一愣:“什么?”

    “在下季疏林,欲邀小姐同游?敢问小姐芳名?”男子手持折扇,悠悠扇风。

    云朵敷衍着回道:“我叫林云朵。”

    在乾国,鹊桥会是官家统一专门为青年男女所准备的活动。这天,未婚男女都可以向喜欢的人大胆示爱,而不受世人眼光。

    二人若是你情我愿,便去同心河放花灯以表心意。

    云朵对这位颠倒季节的男子实在是没有什么兴趣,便想开口拒绝,还未出声却被打断。

    “在下见姑娘在此许久,不知是在等人,还是独自凭栏远望?”

    他好像很急,一直在迫不及待地询问。

    云朵可不惯着他。

    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她说:“都不是,我就是出来走走。”

    老人常说,求爱美女时,不要只看她长什么样,还得审视自己啥样。

    诚然季疏林长得还行,不过还得再练练。

    即使是楚玄那张脸,在她面前都不一定稳操胜券。

    季疏林仍旧不死心地问道:“这,小姐是否愿意同游?”

    此人不依不饶,云朵白了他一眼,恼怒道:“不愿意,不想,别烦我。”

    家中没有镜子,还没有尿吗?

    若是她没记错,

    乾国现在不流行这种太过主动的男子,不值钱的样子,实在让人生厌。

    季疏林面色骤然变得难堪,赶忙道歉:“不好意思,是在下之过,唐突小姐了。”说完摇着折扇便赶紧溜了。

    瞧见那人快步逃走的模样十分滑稽,云朵却笑不出来。

    她只觉得无语,正值倒春寒,还拿着扇子扇风,纯纯脑子有病。

    比楚玄脑子还颠。

    正当她脑中闪过楚玄那张美丽又恶臭的脸时,在河对岸的凉亭中她貌似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和一众年龄相仿的公子小姐坐在一处,举杯共饮,相谈甚欢。却在说话间隙,静下来又显得心事重重,孤独落寞。

    云朵心情有些激动,但是她不确定那人是否就是故人。

    她停停走走,一步步下桥朝男子走去,在庭前回廊处驻足,探头仔细观望。

    她这才看清。

    男子一袭宝蓝色广袖华服,腰缠玉带,头带玉冠。独坐凭栏,身姿卓绝,眉目俊朗,在一众纨绔之中出类拔萃。

    此人,正是路临风。

    相比于年前,此时的他脱了稚气,更加成熟了些。

    云朵僵立在原地,脚下迈不出一步,心中既兴奋又紧张。

    如同心灵感应般,那人也恰好在簇拥中抬起头来,视线稳稳落到了云朵身上。

    他怔愣片刻,而后猛地睁大眼睛,里面说不清的情绪翻涌。

    男子的眼神从冷静变为疑惑,最后在看清云朵的一刹那变为了震惊与不可置信。

    云朵与他视线交汇,眼中是藏不住的惊喜,她喊道:“路临风!是我。”,未等话毕,便提起裙摆朝男子跑去。

    路临风也从人群中站出来,快步朝云朵迎过来,脸上还挂着未退散的震惊。

    他的心,从未有过如此慌乱的时候。

    他不敢眨眼,生怕错过任何一刹那,女子便消失不见。

    云朵扑倒在路临风的怀中,在接触到他的一瞬间,眼底酸涩难耐,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没人知道她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

    她委屈之极。

    路临风不顾众人的眼光,紧紧抱住云朵,手臂收的很紧,生怕一松开她又消失不见了。

    他颤抖着开口,声音带着哽咽:“这段时日,你去哪儿了。”

    云朵低声回:“我也不知。”

    路临风早已泪眼朦胧,是云朵从未见过的模样。

    “不见你许久,我找你都快找疯了。”

    身上被勒得越来越紧,她清楚听到他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

    云朵回道:“我被人贩子拐了,在一个很远的地方,给人当牛做马去了。”

    路临风冷静了些:“人贩子?林老爷不是说你进宫去了吗?”

    难怪他动用了所有关系,都没在皇宫中打听到关于云朵一丝一毫的消息。

    是因为她根本没在宫中吗?

    云朵心中一凛,楚玄竟是这样给她家人交代的吗?

    “差不多吧。”

    魔宫,皇宫都是宫。

    原以为,家人得知她失踪了定会掘地三尺找她,结果他们却都以为自己进宫过好日子了。

    她爹的德性,她最清楚不过。

    估计在她离开不久,嘉州全城包括偏远大山的人都知道她进宫去了。

    路临风低声道:“你没事就好,回来了就好。”,像是在安慰云朵,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云朵望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在数月前他还只是个阳光开朗的少年,此刻却稳重内敛了不少。

    云朵无声地点头,用沉默回应少年的热情。

    她不知道该如何向路临风解释,她总归不能说自己被抓到魔界去了。

    即便她说了,他也不会信。

    云朵:“我并未进宫享福,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解释。”

    路临风伸手擦干云朵脸上的泪水,语气轻柔地安抚道:“无碍,待会儿咱回去再说。”

    说罢,他转身朝一众好友辞别,带着云朵直接离开了。

    路临风将云朵带到府中好生安置着,又将她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无事后,便趁着夜色出去了。

    留云朵独自在府内闲逛,路府明媚,在夜间,也是灯火通明如同青天白日。

    府中碧瓦朱甍,雕栏玉砌。设有假山绿植,亭台水榭,春日里一片新绿,处处朝气蓬勃。

    内外府苑被相异的繁盛春景相隔开来,各司其职。

    云朵觉得,

    永安路府远比嘉州路府气派得多。

    即便与恢宏的魔宫比起来,她也更喜欢这里。

    虽说大小远不如魔宫,可论起宜居,京都路府是远胜于前者的。

    云朵到处转了一圈才想起,自己已有一日未进食了。

    不知是魔界粮食格外饱腹的原因,或是其他缘由。

    云朵这些时日对于吃饭的积极性明显下降了许多,吃饭常常需要提醒。

    譬如刚才,一位模样清秀俏丽的小丫鬟迈着碎步专门前来告知她。

    “林小姐,晚膳已经备好,请小姐随我过去用膳。”

    云朵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些许饥饿,点头应是,跟着小丫鬟去往前厅用餐。

    刚到前厅,路临风早已在此等她了,他朝云朵招了招手,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快进来,云朵。”

    路临风一向开朗爱笑,自她与他相识起,他便这样。

    不过,像凉亭那般失态,她也是第一次见。

    云朵也笑着,抬腿跨过门槛朝餐桌而来,坐在了路临风旁边。

    “好嘞。”

    饭厅很大,除了侍奉的丫鬟小厮,便只有她和路临风两人。

    云朵震惊于本餐的豪华。

    两个人用餐,菜肴却堆满了餐桌。

    长而宽的餐桌上摆满了从南到北,各地特色食物。

    不只有细糠,也有粗粮。

    花梨木餐桌大而宽,即便如此,也有几盘菜被叠放在桌边角落。

    不过,

    相比于震惊,云朵更多的是感动。

    路家再豪,也不可能随时吃得如此丰盛,多半是路临风专门为她准备的。

    “这么多菜?就我们两个人吃?”

    路临风定定地看着云朵,然后笑着点了点头。

    “对,咱俩慢慢吃。”

    他殷勤地为少女布菜:“云朵,饿了吧。”

    云朵老实回答:“是有一些,不过还好。这么多菜,倒是不至于,有些浪费了。”

    路临风夹了一块偏瘦的东坡肉放到云朵碗中,柔声道:“无碍,都是些各地的特色菜。

    不知你喜欢什么,就都准备了些,你先尝尝。”

    云朵夹起那块红彤彤的肉,放入口中,感受着软烂酱香的口感在嘴里化开,的确好吃得紧。

    她不是没吃过东坡肉,但莫名觉得这块肉是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一块。

    她仰起头,朝路临风满意的点点头:“真好吃,是我这么久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在魔宫中的三个多月,吃食寡淡无味,十分难吃。

    若非她是上辈子饿得连草根都嚼过的云朵,只是身为林府小姐的她是万万吃不下那样清淡的食物。

    路临风嘴角裂到了耳根,继续为云朵夹菜:“好吃你就多吃点,知道你喜欢吃辣,这道辣牛肉你肯定喜欢。”

    云朵咀嚼着食物,说话含含糊糊:“好,我尝尝。”

    接下来的场景便是,路临风一直夹菜,云朵一直吃。

    整个过程持续了半个时辰,直到云朵撑得不行。

    云朵抬手拦住路临风夹菜的手,连忙阻止道:“等等,等等,嗝。”

    “路临风别夹了,我真的一口都吃不下了。”

    “云朵,吃饱了吗?”

    云朵扶着胀鼓鼓的肚子,回道:“吃饱了,连缝都被鱼汤填满了。”

    路临风有些懊恼,他挠了挠头;“可我还买了板栗酥,你还能吃得下吗?”

    云朵严词拒绝:“不能。”

    见路临风眼神暗淡了几分,云朵不忍拂了他的好意,又安抚道:“不过,我可以带回去当宵夜吃。”

    男子眼神又亮了起来,爽快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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