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玄宽大的手掌覆于云朵粉面上,揽着云朵稳坐鸟背,随着玄鸦高低起伏,穿行在云层中。

    感受到视线受阻,云朵拨开挡在眼前的手,俯身朝茫茫云海以下望去。

    底下是一片绿野苍茫,高山连绵,江河如线。

    三个月的奴役生活,日日乘坐玄鸦来回往返于魔宫各处。云朵早已习惯了千仞高空,乘风而行。

    即使被楚玄粗鲁地扑进崖底,跌落虚空,感受无限坠落的失重感。

    也只有坠崖那刻,她才感到一瞬地惊惧不安。当她脚底出现坚实的羽背时,又消失不见。

    玄鸦在空中疾驰,耳畔的风也是充满割裂之感,底下山河却并未飞驰远离。

    那座一出现在眼底,就连绵不断,积雪皑皑的山脉一直停滞不前。

    云朵低头凝望那块熟悉的地方,喃喃自语:“这是又回到人间了吗?”

    楚玄好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还是熟悉的平淡而冷漠:“不然呢?我会骗你?”

    云朵不太敢信,人贩子楚玄竟真带她回到了人间?

    他竟有如此好心?

    她的视线跟随着山脉的起伏,随口道:“噢,我还得谢谢你呢。”

    若不是这个拐子,她如今还在家中享福,哪里需要求着他带她回去?

    楚玄眼神扫过云朵白净的侧脸,嗓音清冷:“你来过这里?”

    云朵心中喃喃,她不仅来过还十分熟悉。

    这山中哪块地野菜菌菇果子多,哪片山豺狼黑熊最大最凶,她都一清二楚。

    上辈子的她在天山脚下,真可谓是绝地求生。实实在在地、艰苦卓绝地生活了十六年光阴。

    她生得可怜,又死得悲催。不论生与死,都无人在意。

    想到此处,云朵神情也暗淡了下来。实话实说:“没有。可能上辈子来过吧。”

    云朵思绪回笼,依然望着底下这片连绵的雪山出神。

    她又道:“这里风景甚美却不适合生活。”

    楚玄眼神淡漠疏离,仔细看却有别样波光闪动。

    “你怎知道?”

    天山脚下,冬冷夏凉,野兽横行,并不适合长住。

    云朵敷衍道:“我猜的。”

    冬日里,大雪封山,连山下旷野都全被积雪覆盖,连根野草也找不到。

    常人寸步难行,更别说生活。她记得,只有走出这片草地,在树林的那边,才有人居住。

    入春时,满山积雪融化,雪水汇成数条溪流往山底流淌。山下平原又会遭受一段时日的雪水冲刷,冷冽又潮湿。

    夏日是天山最好的时节,不似蜀地闷热潮湿。反而山风穿过,带来阵阵舒爽,如同世外桃源般美好。

    这个季节,是她一年中过得最舒心的时候。

    除了十六岁那年。

    连续数月的暴雨惊雷,将她留存的干粮尽数淋湿。发霉发芽,腐败破烂,连同她最后生的希望一起毁灭。

    她想,即使茅屋没有被掀飞,天雷没有将她劈死。暴雨若是再连绵个数月,她也是必死无疑的。

    十六年来,她被人厌弃驱赶,忍受着饥寒交迫,在生与死之间苦苦挣扎,这些都没能打倒她。

    仅仅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天灾,就轻而易举的夺走了她努力保全的性命。

    楚玄抬起眼皮,眼中倒映着少女孤独的背影:“哦?”

    他伸手拍了拍身下黑漆漆的羽背,玄鸦立即调转方向朝下俯冲而去,前方正是那片雪山。

    云朵稳住偏离的身形,问道:“你要去哪里?”

    “那座雪山。”

    “去做什么?”

    楚玄:“随便看看。”

    雪山越来越大,直到铺满整双眼睛。玄鸦速度很快,原本遥不可及的地方,眨眼间便近在咫尺了。

    这里没变,无论冬夏,山顶依旧白雪皑皑。

    正值盛春时节,除了山顶白雪覆盖,山中早已一片姹芷嫣红,山花烂漫。

    玄鸦找了块较为平坦的草地着陆,楚玄跃下鸟背。纤尘不染的白衣随之而动,却在落地时陷进湿冷的泥水中,沾湿了下摆。

    楚玄微微皱眉。

    放眼望去,野草地绵延数十里,一片青绿花红,美不胜收。

    云朵还稳稳坐在鸟背上未移动半分,她早知道,在这片养眼的草地下尽是冰冷的雪水混着泥浆。

    她不想下去,不想踏足这片熟悉得令人恐惧的土地。

    楚玄衣衫雪白,站在旷野之中,朝云朵伸出手。

    “下来。”

    云朵垂眸看向这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眼中满是犹豫。

    “可以不下去吗?”不是怕裙摆被沾湿,也不是怕冷,只是不想而已。

    她遥望着上一世的故乡,她忽然明白了何为近乡情怯。

    见云朵迟迟没有动作,楚玄眼神一凛,面上骤然冷了几分。

    察觉到一阵寒意,云朵识趣地将手递了过去“好好好”,借着楚玄的劲纵然跃下,结实的落到地上。

    玄鸦卸下重担,立刻化作普通大小,跳到云朵的肩上,委屈巴巴地蹭了蹭她细腻的脖颈,然后熟练地钻进了她的怀里。

    云朵拍了拍身上的灰,随意整理了一下衣衫,对楚玄道:“走吧。”

    盛春时节,天山脚下春寒料峭,融化的雪水积满了山下这片草地,野草青青随风而动。

    云朵不在意早已被刺骨雪水浸湿的鞋袜裙摆,自顾自地朝雪山方向走去。

    楚玄白衣似雪,风吹衫动,好似一株衔露而生的天山雪莲。他眼中盛满了化不开的寒霜,一言不发地走在少女的身后。

    云朵循着记忆中的印象,走走停停,最终在一颗破败的槐树前驻足。

    老槐树的枝干早已干枯腐朽,连接生命的主干空了一大块,上面还残留着焦黑的碳化痕迹。

    从树根底下发出的几根嫩绿的枝条,依稀能辨别出它的品种。

    云朵伸手抚上那块焦黑的疮疤,心中滋味难说。

    当年的天雷阵阵劈下,这颗大树立于破茅屋前,替她抵挡了大部分雷击。直到天雷将它整颗劈开,从根部碎裂,才轮到在雨中一脸无措的云朵。

    那座茅屋早就在暴雨惊雷中破败倒塌,又经过时光的冲刷,被青草地掩埋。

    也许她的尸骨还静静地躺下底下,又或者被野物叼走了吃得只剩骨头。

    此地人迹罕至,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为她收尸。

    云朵存在过的痕迹一一被抹去,可老树还在,她低声喃喃:“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你竟然又活了。”

    楚玄静静立在一旁,他突然发现,眼前心事重重的云朵,与林家那位财迷心窍的小姐并不一致。

    他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看完了没?”

    云朵收回手,朝他点点头,问道:“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楚玄勾了勾嘴角:“怎么,你不知道要去哪里吗?”

    云朵无语:“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那你带什么路?”

    云朵一时被噎住,她也不知道,她为何要到这里来。

    此处盛满了她最悲切的过往,她理应不愿再来,可鬼使神差的,她便走到了这里。

    她只得狡辩道:“顺着上山的路,随便走走而已。”

    天山脚下,杳无人烟,除非熟悉环境,否则很容易迷路。

    楚玄点头,没再多问,径直朝山中而去。

    平坦的草地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崎岖的山路。山路碎石多,踩在脚下也变得坚实起来,不再是淌水而行。

    楚玄仰头遥望雪山山巅,他道:“我来这里,是为了取一样东西。”

    云朵好奇:“什么东西,是宝贝吗?在哪里?”

    楚玄衣袂飘飘,走在前面,嗓音淡淡地传进云朵耳中,“星落。”

    云朵问:“星落?是星星落下来的意思吗?”

    楚玄:“嗯。”

    云朵有自己的执着:“是值钱的宝贝吗?”

    “……”

    楚玄凝噎。

    三月份的春,山中积雪早已融化,花树开得荼蘼,极其美丽。

    云朵紧紧跟在那抹白色身影后边,她留意着熟悉的环境,在许多年来所发生的改变。

    但每每抬头仰望,总是被眼前的雪白刺痛双眼,无暇再看其他。

    云朵有些烦躁,小声嘀咕着:“真是碍眼。”

    一个邪魔,尽穿些浅色亮眼的衣服,打扮得一尘不染,根本不符合身份。

    似是听到了吐槽,前方的楚玄突然停下脚步,不紧不慢的回过头来。

    他将视线放在云朵脸上,而后又顺着往下看去,表情凝重,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云朵察觉到一丝古怪,连忙将手拿起来捂在胸口,一脸警惕的回望过去。

    “你要做什么?别以为这里没人,你就可以胡作非为,大不了鱼死网破。”

    楚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又恢复如初:“你穿的什么破玩意儿,换了。”

    云朵顺着他的视线朝自己身上看去,那身蓝灰色宫服已经发白,裤腿和袖口窄小,显得束手束脚,的确有些不尽人意。

    她也不想这样穿,但是没办法。

    “你有病啊!荒郊野岭我哪儿找衣服换?难道要我穿草裙芭蕉叶?”

    “……”

    楚玄不自然地轻咳一声,用两指挽了一个圈朝云朵身上一点。随着细碎白光闪烁,她那身丑陋陈旧的宫服立刻便化为了崭新精美的淡粉色襦裙。

    云朵惊叹于自己的变化,摸了摸焕然一新的衣裙,确定了这并不是幻觉。

    “我靠,这都能变!”

    她本就生得肤白貌美,一袭粉裙又十分合身,衬得她更是面如桃花。即便在这片粉白色的山桃花之中,也毫不逊色。

    楚玄微微点头,貌似很满意自己的杰作,连看向云朵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伸手拉着云朵快步朝山顶跑去。

    不再穿那身象征下人的宫服,云朵心情自然美美的,任由楚玄拉着她奔跑。

    不知为何,原本觉得碍眼的那抹颜色,此刻却如此顺眼。

    山腰开满了桃花,粉白交叠。

    恰逢山风起,数不清的花瓣洋洋洒洒的飘落。桃花随风而散,如雪一般落到地上,落到二人的青丝上。

    随之飞舞的还有,粉白的裙摆。

    远远看去,只见一个修长的白色身姿正牵着一位粉色倩影往山花还未开到的地方跑去,越来越快,直到出现了残影。

    周遭的风景快速掠过云朵眼前,多年未见的山貌印入眼帘。随着海拔上升,山中温度降低,渐渐出现还未化掉的积雪。

    奔跑带来的热气,环境中的寒气,令云朵又冷又热。愈渐下降的温度冻僵了她的手,小脸也变得红扑扑的。

    楚玄拉着云朵奔跑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停在了一个地势平坦的崖边。

    “到了。”

    楚玄不知从哪里拿了两件斗篷,将白色的那件给了云朵,自己则穿了那件墨色狐裘。

    云朵问:“到哪里了?”这不是鹰嘴崖吗?离山顶的天池还有些距离。

    楚玄并未解释,只道:“你在此处等我。”,便一个人朝山上去了,只一会儿功夫便消失不见了。

    云朵望着楚玄消失的方向,脑子还是懵的。她不明白,楚玄为何要将她留在此处,难道不怕她偷偷跑了?

    吃定了她一个弱女子,只身不敢下山,若是执意离开,死生不顾?

    那他也太小看她了吧!

    云朵勾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住,差点笑出声来。

    楚玄失算了,她对这里熟的不得了。

    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云朵提起裙摆,转身便撒丫子朝山下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往回看,生怕那人追上来。

    不过上山用了太多的精力,下山速度明显放缓了许多。

    粉裙美丽却不中用,层层叠叠的锦绣华服,穿在身上碍事得很,论干活还得那身丑陋的宫服。

    云朵嫌提裙子太重太累,索性将裙摆全都扎进裤脚。

    跑起路来,果然轻松多了。

    许是太久没回来这里,山中植被茂密,变化极大。

    迫使云朵跑几步还得停下来辨别方向,山中树木越发多了,进山的路几乎已经看不见了。

    她心中越发着急,速度又越发地慢。

    云朵踩着潮湿细碎的枝桠,跑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一个不小心便摔进了一个山洞中。

    “哎呀!”她揉了揉摔痛的屁股,吃力地爬了起来。

    洞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但她直觉,这洞大得很。

    身后有粗重的喘息声传来,云朵暗道不妙,心里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是熊洞!

    冬眠过后,春日里醒来的熊,当真是饿极了。

    云朵僵硬着身体,不敢往后看,小心翼翼地往洞外挪。可洞口向上倾斜,地上又湿又滑,走一步退半步,完全出不去。

    人命关天,云朵顾不得形象,四脚着地开始往外爬。她知道,洞里的棕熊已经醒了过来,正在朝她靠近。

    一声巨大的吼叫在云朵身后炸响,吓得她加快速度往外爬,终于在最后关头爬出了洞穴。

    云朵不死心的朝后一看,吓得差点背过气去,只见熊的一家三口都站在她身后,呲牙咧嘴地朝她扑过来。

    云朵大声尖叫:“啊!救命。”,撒丫子又往山上跑,她只能寄希望于楚玄能及时赶到,对她伸出援手。

    刚才一来一回,上山下山,已经快要耗光她的精力。此时此刻,云朵心有余而力不足,根本跑不动。

    她用尽力气往前跑,却一不小心踩到一根湿滑的木棍,摔了个狗吃屎。

    这一摔太过用力,膝盖磕到石头上痛得她直抽气,大约是骨折了,手心也被磨破了皮。

    云朵痛得完全爬不起来,用手撑着转过身来,那三只棕熊正直直地朝她扑来。

    这般看来,今日是必死无疑了,云朵索性闭上眼睛等死。

    大不了重开,十六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袭来,伴随着闷哼声,云朵脸上被溅了些温热的液体,有什么重物在她旁边倒下。

    她睁开眼,是楚玄来了。

    云朵顾不得其他,径直朝楚玄扑了过去,紧紧抱住他,在他怀中放声大哭。

    “吓死我了,我以为又要死了。”

    云朵一把鼻涕一把泪,嘴上还在控诉:“你怎么才来啊。”

    楚玄肩头一片濡湿,身体绷得直直的,僵硬地拍了拍云朵的背,然后无情地将她推开。

    他一把捏住云朵的下颌,冷漠地盯住她,语气充满了威胁:“你是想死吗?”

    云朵吸了吸鼻涕,委屈地摇摇头:“不想。”,脏兮兮的小脸挂满了血泪,看起来可怜极了。

    棕熊的血喷了云朵一身,粉裙上沾了一大片血渍,脸上也鲜血横流。

    楚玄微微蹙眉,抓住云朵的下巴左右摆弄,又打量了她身上各处血渍,最后嫌弃道;“抓把雪洗干净脸,脏。”

    云朵弱弱应道:“嗯。”

    她撑着手,努力想爬起来。可一条腿摔断了,手心也皮肉翻飞,挣扎半天也起不来,身上还痛得要死。

    楚玄一把将云朵从地上抱了起来,一步步朝坡上那块积雪处走去,然后将她随手一扔。

    被重重摔倒地上,云朵二次受伤,痛得直叫:“斯,你……”

    原本想要骂出口的话,在看到楚玄白衣上一大片血迹时,又心虚地忍住了。

    不管怎样,是他赶来救了她。

    楚玄居高临下,命令道:“把脸上的血洗了。”

    云朵半趴在泥地上,小心翼翼地捧了一把雪,挣扎片刻后,心底一横便朝脸上胡乱抹去。

    雪水融化的温度冷得她直打颤,手心和脸上都感到刺痛无比。

    云朵脸上挂满水滴,转头问道:“洗干净了吗?”

    楚玄从怀中掏了一块干净的帕子,随手扔给她:“用这个擦干净。”

    云朵接过帕子,将脸上的水渍擦干,将帕子往怀里一揣,“回头我洗干净了再还给你。”

    “随你。”

    云朵拉了拉楚玄的裙角,问道:“那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楚玄:“下山。”

    “能等等吗?我腿好像断了,暂时走不了。”

    “你想晚上留在这儿喂野兽?”

    云朵:“不想,但是……”,她话音未落。

    楚玄蹲下,握住云朵动弹不得的小腿,检查了一番,然后干脆利落地左右一拧。

    云朵赶忙阻止:“啊。等下等下……啊”

    楚玄站起身来:“接好了。”

    这么快?

    云朵扭动小腿试了试,的确没那么痛了,可还是使不上劲。

    她眼泪汪汪地望着楚玄,哀求道:“我还是走不了。”

    楚玄大概也没想到,凡人身体这般脆弱,骨头都接好了还走不了路。

    他弯下腰来,将云朵抱到一块石头上,转身用后背对着她,“上来。”

    云朵有些迟疑:“这不好吧。”

    “……快点。”

    云朵也不再推辞,趴到楚玄身上,由他背着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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