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旧是车上,白瑾璎在副手座上掉着眼泪,和自己接她下学时的情境,实在有着微妙的相似。

    蒋牧城轻声问:“我们去哪里呢?”

    去哪里呢?白瑾璎自问,去哪里可以消解这些烦闷和愁苦呢?那么多的人,将消愁的法子寄托在一个酒字上,那当真管用吗?自己虽没有试过,可设若一点用没有,何以人人都说“一醉解千愁”呢?

    于是瓮声瓮气道:“我们去荣华大饭店,或者别的饭店也行,我想喝酒。”

    蒋牧城长久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手上转动了方向盘,向某一条路上开去。

    白瑾璎靠在车座椅上,夜里带着凉意的风透过车窗扑到脸上,多少叫人舒服了一点。她似睡非睡地阖着眼,等眼睛再一次睁开时,看到窗外的景色是很幽静的,似乎不像有大饭店的热闹样子,狐疑道:“我们这是去哪里?”

    蒋牧城道:“这个时间,大饭店正是人声鼎沸的时候,人来人往,是很闹心的。横竖你想要喝酒,我带你去一个有酒的地方就是了。”

    他说这话时,车已经开过气派的黄铜大门,在一处洋楼前停了下来。而白瑾璎也借由周遭的景致,认出这里是蒋牧城家里的公馆了。

    蒋公馆的制式和从前的白公馆不大一样,从前在白公馆,大家都是住在格外宽敞的一栋大洋楼里,各人有各人的房间。蒋公馆则是分着独栋的小洋楼,各自为政,晚饭或者家庭小聚会,则都在蒋公蒋太太所在的主楼进行。

    蒋牧城几乎是瞬间做了决断,把白瑾璎带来自己居住的小洋楼。

    一来,自己的母亲睡得早,现在已接近她要休息的时间了,不方便去打扰。二来,深更半夜,自己把哭得这样可怜的白瑾璎带回家来,不说她正是想找清静,恐怕不乐意受到别人过多的关注,单说自己是以什么身份带她来的呢?

    在白瑾璎没有明确的首肯之前,这就不好解释。

    再一点,就是他的私心了。母亲待白瑾璎一向很亲切,看到她哭,势必要拉了去百般的安慰,那末,自己也就别想再见到人了。

    是以来自己的洋楼,既可以满足私心,也少了许多麻烦。且他手底下的听差,嘴都很严,绝不会有不好的流言走漏出去,即便白瑾璎不接受自己,对于她的名声,也不会有损害的。

    这样想着,虽然认为处处稳妥,多少有一种失落在心底划过。

    而在白瑾璎这里,低落之余,反倒生出一点新奇。

    往年跟着爸爸做客的时候,不是没来过蒋公馆,不过用餐谈话都是在主楼,从没来过蒋牧城的领地。何况当时白瑾瑜和蒋牧城势同水火,别说蒋牧城不发出邀请,根本白瑾瑜自己就是绕道而行,不屑于去看,自己跟在白瑾瑜身边,当然也就没有见过。

    只是这一份新奇,很快就被喝酒的念头盖过了。

    一走进洋楼的会客厅,还不等在沙发上坐下,就问:“酒呢?现在就有吗?”

    蒋牧城无法,只好叫来一个听差,让他取一瓶最温和的红酒。不想那听差人不大机灵,红酒取来了,刚拔了软木塞子,才发现没有拿配套的酒杯来。

    蒋牧城刚想让白瑾璎再等一等,没等他说出口,那边白瑾璎已经从茶几上自取了一只茶杯,倒了满满一杯红酒后,径自先喝了起来。

    这酒是什么滋味?那真说不大清,总之绝不难喝,过喉是凉的,可流到胃里,又是热乎乎的,颇有一点神奇之感。白瑾璎这个“门外汉”,真就像喝水一样,一下饮了大半杯。

    她大概自己都没有察觉,但凡是呆在蒋牧城的身边,便格外的没有警惕心,连从没喝过的洋酒都敢去豪饮,似乎这个人,可以和全然的安全画上等号。这要是换作别的男子,那简直不能够想象。

    蒋牧城见她已经喝上了,也就不再拘泥,反而觉得她用茶杯喝洋酒,竟也有一种别样的可爱。在她正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后,问:“酒也喝到了,总该高兴一点了吧?”

    而酒是令人迷醉的东西,把理性的堤坝瓦解了,感性的洪水就破闸而出了。

    白瑾璎喝着喝着,突然呜咽一声,哭着说:“为什么总有人和我为难呢?”

    蒋牧城望着她,沉沉地问:“谁和你为难?那个姓徐的?”

    白瑾璎的神情空白了一瞬,似乎是不明所以的样子,随即又有些愤愤然,说:“什么姓徐的?分明是姓缪的!”

    她只气愤了这一下子,很快又消沉下去,兀自流了一会儿眼泪,又倾吐道,“想来想去,我这个人有什么本事呢?我不会交际,也不爱热闹,只会啃啃书本,于社会于家庭都是很无用的。”

    蒋牧城真想去抱一抱她,几乎腰杆已经使力,人就要从那沙发上站起来了,用了全部的定力,才将那汹涌而来的渴望压抑下去。只是定定地凝望着白瑾璎,郑重道:“胡说八道。你做的够好了,还能要求一个人怎样的好?”

    白瑾璎也不知听没听懂,抿了抿嘴角并没有说话,一仰头,把茶杯里的酒液饮尽了。

    要白瑾璎喝醉,根本也不必很久,没出十来分钟,她已经红着一张脸伏在了沙发扶手上。两眼紧闭着,时不时的从鼻子里,发出软绵绵撒娇似的轻哼。

    蒋牧城自她猛喝了半杯便满脸飞红之后,也知道了她酒量不好,未免她真的喝得不省人事,早已经吩咐佣人收拾好了客房。然而此刻人真的醉倒了,他没有想着立刻去照顾,反而近乎痴迷地,盯着她的睡颜看了许久。

    可是不够,不够。

    还想看更久,久到......最好就是一辈子。

    蒋牧城不免为自己的妄念嗤笑一声,回过神后,终于伸手将自己心爱的人,如同抱一片柔软的羽毛似的,抱去了二楼的客房。

    白瑾璎被放到被褥上时,难受似的哼哼了两下,扭着被立领包裹住的脖颈,额头也隐约可见饮酒后发热的汗迹。蒋牧城第一反应是找女佣人给白瑾璎换身干净舒服的衣衫,横竖自己姐姐结婚之前,有成箱的衣服堆在家里不曾穿过。

    可不知什么缘故,他心里就是不大乐意。

    为了支撑这一份不乐意而使之合理,又想,瑾璎是很害羞腼腆的性格,恐怕也不喜欢被不认识的人看见身体,哪怕是个女佣人呢?

    于是叫听差拿来了热水和毛巾,自己挽起了衬衫袖子,笨拙又很仔细地替她擦了手脸。视线落到她纤细的脖子上,犹豫片刻,还是用极轻的动作,替她松开了两个扣子,把下巴脖颈,也擦拭了一下。

    但他到底没伺候过人,动作也不周全,其间,白瑾璎像是觉得不大舒服,远远地把头扭开了,做一个“讨厌”的表示。等蒋牧城的热毛巾拿开了,她倒是又把头扭回来了。

    扭过头时,白瑾璎的眼睛竟是半睁开的,含着一片水光,看得蒋牧城一窒,心跳也像是漏了一拍。想不到四目相对后,那双漂亮的眼睛没甚波澜,木愣愣的,又给闭上了。

    蒋牧城气笑道:“把我折腾了一通,就装不认识我吗?”心里又爱又恨,伸出食指就想刮一下白瑾璎秀挺的鼻梁,可最终还是停住了,转而以指尖触碰着发丝,理了理她额角的碎发。

    白瑾璎这一醉,真不知天地为何物,连自己睡了几个钟头,都没有概念。迷迷糊糊转醒时,只觉得自己躺在舒适干净的床上,四周昏昏然一片,唯有床头亮着一盏黄调的台灯,再往边上看——

    白瑾瑜吓了一跳,但很快又平复下来。

    蒋牧城正坐在床边一把椅子上浅眠,和自己靠得很近。他一手撑着头,一手随意地垂下,搭在自己盖着的被面上。

    在他旁边,还放着水盆毛巾,只那里头的水,已经凉透了。

    白瑾璎怔怔地望着他,也不知是不是酒精过去了的缘故,此时此刻,她的脑筋格外清晰,想的却不是困住她的那几桩烦心事,而是那道她本以为自己不会去解的爱情的难题。

    试问这世上,还有人能像蒋二哥一样待我吗?又还有谁,可以像他一样,让我毫无顾忌地全心去信赖呢?

    她突然明白了,很多年前,在白瑾瑜宣布婚约取消的时候,为什么自己看到蒋牧城守在洋楼外的身影会哭了。原来这份好感由来已久,早在那个时候,她的心就偏向了他,觉得这样好的人,不该苦于被别人辜负。

    那么他呢?他对我无疑很爱护,那他是不是,是不是——

    白瑾璎下意识地感到胆怯,但和以往不同的是,在那胆怯之后,又莫名生出一阵勇敢,让她轻轻地覆上了蒋牧城搭在她被子上的那一只手。

    然而下一秒,那手竟动起来,变换一个姿势,牢牢地将自己的手握住了。

    白瑾璎受了一惊,吓得要将手抽回。抬头见蒋牧城已睁开了眼睛,在昏暗房间里唯一靠近光源的所在,那双深沉的眸子闪着摄人的亮光,避无可避,直白地看向自己道:“你现在还要躲我,那我未免太可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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