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就不配待在这里!”

    话音落地,是送走仇有酒刚归的池渊,他由远及近走来,语气轻蔑,对闻不生依然没什么好脸。

    “没用的人,我们不需要。”

    这厮字字珠玑地说着,说话间身影已至窗前,一把直刀横在二人中间,闻不生跟前一侧。

    虽然这些也是清窈想说的话,不过时势已变,闻不生毕竟没有带走穆姻,还在他们跟前办差,她尚且还需要他这把无双好“剑”,便并没应承池渊的话,反而沉默不言。

    出人意料的是,闻不生这样寡言的性子竟主动开始替自己辩驳。承影剑的剑鞘掷上那把挡在跟前的刀,二者暗暗僵持,他侧脸冷眼看向池渊。

    阴鸷晦暗道:“不过废些时间,廖家的人也不见得杀不光。”

    以前他有两种选择,一种学会向仇人低头,学着仇有酒的模样,以潜伏的方式动摇廖家的根基,那样只会更花时间,也是他自己最不想做的;

    另一种就是耗费时间去将廖家人一个一个都杀光,结果无非是被全国通缉或者一个不小心重伤而死;

    无论当时穆姻是否真的跟他走,他亦只会在其中两种选择上变化,复仇之心绝不更改。

    而现下却不一样,因为有了更好的选择。

    “所以呢?”,绕发指柔,清窈轻蔑地笑着。

    比起峣姜的望天,她还是更喜欢大周的杨柳,懂得依凭风力,顺势而为的道理。

    收回相抵的剑鞘,某人的回答也是干净利落。他单膝跪地,恭敬有礼:“闻不生愿任凭殿下吩咐,肝脑涂地。”

    听见回答清窈自然心愉,池渊则似多有不满,沉着铁青的脸色仿佛在喊住一个误入匪窝的镖师:“小姐~”

    因为闻不生的事,池渊已经几次反驳于清窈,这一次依旧惹得她十分不快,虽是一张笑脸,却隐隐有压制怒火的意思:“打得赢他,我就听你的。”

    此话一出,等同于拒绝。

    尤其在实力不敌的池渊看来,更无疑是一种鄙夷。

    然而事实就摆在那里,即便不甘,此时的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温度回暖,气压不定,云雾交织的天象,不知明天又会是个何种天气?

    是日,小雨,山风微斜。

    宫内宣旨的侍官赶至天音寺时,衣襟袖袍不知不觉润湿一片。

    宫中那位心中急躁,是以他们半分也不敢停歇。

    待匆匆忙忙来到琅朱公主殿前,却见对方已然梳戴齐整,一副等候多时的模样,心中顿觉安然。

    在扬手打下廖竑三个巴掌时,中宫娘娘这道传召的旨意便注定避无可避。

    即便她慎之又慎地做事,极力展现低调乖顺,依旧不可避免地被王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说到底廖竑是想替自己的姑姑出气,现在反而受了委屈。清窈这些巴掌明着是打在廖竑身上,实则也等同于落在峣姜王后的脸上。

    毕竟是受惯了尊崇与敬仰的一国之后,那廖氏又怎会耐得住性子,不来寻她的麻烦。

    月牙白的襜衣清新淡雅,寥寥几根木簪发髻素约简朴,白皙的脸上并无胭脂修饰。

    站在院中树下的清窈,轻盈得好似一阵烟,风吹一吹随时就要散掉。

    一旁池渊正替她披上宽厚的外袄;蟲儿站在另一侧默默不语。

    见宫中侍官到来,小丫头不禁捏住她的衣角,因忧心而蹙起的眉俨然能夹死飞过的蚊虫。

    清窈反按下她的手,轻声安慰:“放心吧,不过受些罪。”

    左右峣姜的人是不敢明目张胆将她弄死的。

    然而若是问责,贴身侍女总会成为软肋,未免蟲儿跟着一起受罪,这次她还是决定一个人去。

    能悄无声息跟随左右的大约只有闻不生一人,但以免被发现,他不会跟得太紧。除非发出求救信号,这厮亦不会鲁莽出现。

    如此就够了……

    从外朝宫门步入内廷时,闻不生按计划准点消失了。指着尚且路遥的圣和殿,引路的内官说:娘娘的意思是让您走进去。

    春雨润物,最是黏腻。

    经过几条冗长宽阔,没有遮挡没有掩蔽的大道,清窈此番深刻感受到这八个字的苦楚。

    然而这些仿佛走不完的大道不过方是今日的开始。

    跨过宫门门槛,行至青砖上,发髻已显有凌乱,有发丝从鬓角垂落显得风尘,配上她苍白的脸颊和下颚滑落的雨水,茶树间新开的嫩芽尚无如此柔弱。

    令她思虑不及,廖后竟直候殿外,鸾盖仪仗高立于宫殿之前,五色龙凤执立两旁,雍容华贵,奢靡张扬。

    不过如此大的排场,似乎并非针对她一人独用。

    圣和殿大殿中央宫女内侍早已围绕众多,有站有跪,有立有罚,周遭甚至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

    果然是什么主子养出什么仆,宫媪素茹爱打人板子这一点大约就是随了她的主子。

    随着骇人的廷杖高高扬起又狠狠落下,那些受罚的宫人们哀嚎求饶声响彻宫廷。

    似乎是一副好戏正开场?不知她这位看客是否迟到?

    为不负主人的心意,随着内侍的脚步清窈上前走近了些。一则是要给廖后请安,另一则方便她看清受罚之人。

    行礼之际,她用余光瞥向身旁一辆令人难以忽视的赤色腰杖架。

    架上绑着一位四肢被禁锢,仰天翻转过来的女子。

    那些刑杖没有如常一般落在她的腰间,反而尽数落到她的肚皮之上。

    不知是皮开肉绽的缘故,亦或是五脏俱裂,她的下身正不断流出鲜红色的血液,染红她看似有些华丽的裙襦以及身下的刑架。

    女人还没死,不过瞳孔已有涣散,嘴中被塞着一块白布,呜咽之音悉数堵在咽喉,活着却比死还难受。

    这个女人是谁?如此惨烈的刑罚又是为了什么?

    不待她摘取许多疑问中的其一相问,气势滔天的王后娘娘便已按捺不住自身赫赫威仪。

    居高临下,望着姗姗而来膝盖跪地的清窈道:“琅朱公主可当真是难请得很啊~”

    “天音寺与王宫来回不过一个时辰,你却用了足足两个时辰,本宫相邀,尔竟也敢如此不放在心上?!”

    天音寺本就需步履进出,何况进内宫后又被要求步行至圣和殿,这些时辰她是半点也没有给算上。

    不过来之前,清窈就已料到今日免不了一些欲加之罪,便也无须作什辩护,只需叩头请罪就是。

    说跪就跪,似是胆小慎惧,纱裙飘逸亦有颤抖之姿于风中憔悴:“清窈有罪,但请王后娘娘责罚~”

    一不顶嘴,二不求饶,王后见撬不开她以下犯上的嘴,只得先悻悻然作罢。

    峣姜的雨水真是多得有些令人厌烦,无声之间天空中的雨滴下落得又细密了些。

    清窈眨了眨眼,有水流从睫毛上滑下,似是一道道泪痕。

    不一会儿有内侍官小心翼翼上前报告,说是姝夫人晕死过去了,问还要不要继续。

    玄色金丝勾勒的裙摆席地,逶迤于鎏金雕刻的凤椅侧旁,在巧夺天工的手艺加持下,座椅上栩栩如生的鸾鸟仿佛正飘浮彩锦的云团遨游天际。

    鸾鸟上方,本该母仪天下的那个女人,摆弄着红如枫叶的十指蔻丹,软言细语,不可一世:“那就先叫她醒一醒~”

    廖后保养得很好,皮肤干净清透,瞧上去像堪堪年满三十。若是年轻个二十岁,也是有艳压群芳的资本的,只是眼角几条微弱的细纹暴露她早已年华老去的事实。

    然则廖氏能稳坐后位十几年,所凭借的断不会是年轻时的一点美貌,她与她的母族一直都是相辅相成的存在。

    这一点可绝不能忘。

    被强迫弄醒过来的女人,又被两名内侍如同垃圾一般扔到廖后脚下、琅朱公主的身旁,苟延残喘着。

    都于廖后脚下匍匐着,清窈此刻与她也算“同一战线”。

    不同的是,一个瞧着雨打花落的凋零,一个却是即将碾作尘泥的破碎;一个是明知来受罚,一个则明确迫近死亡。

    有一瞬间清窈甚至可以共情自己身边这个女人,曾几何时,大周也有过这么一位权倾天下的王后。整个大陆或许无不听过她的名号,其人心狠手辣比廖氏更甚,阴谋诡计无人能及,自己的母妃亦是死在那位王后的手里。

    可即便风光如吴后……到最后不还是输了,输给大周朝现在这位正在当家做主的王君……

    “琅朱公主可知她是谁?”,观察过清窈的反应,廖后忽而问道。

    摇摇头,清窈道:“请娘娘谅解,琅朱初来乍到,宫中妃嫔认识不多,不知这位是……”

    方才内侍说什么姝夫人,那就应是个宫中妃嫔吧?她猜。

    廖后又说:“你应当认识她。”

    不是你认识她,是你应当认识她。这宫里还有哪位妃嫔是她这个异国公主应当认识的吗?

    不待清窈脑子转过弯来,对方竟开始解释起来:“此女单名姝,是多年前柳氏敬献给德祖爷的舞姬,据说有胡人血统,天生貌美异瞳。”

    说着廖后顿了顿,不动声色往琅朱公主脸上扫去。

    猛然一个顿悟,清窈心道:原来是灵柩前替她捡佛经的小姐姐,那她是该认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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