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有一登云阁,层层叠叠的屋檐上三层下三层中三层,楼阁之高仿若可伸手摘星,是一览整座王宫宫城最好的地界。

    圣和殿前王君王后失和,琅朱公主被罚跪的种种场面,闻不生都在这里默默看着。

    直到他的现任主子打算离开却屡屡摔倒在地,他这才跃下阁楼,飞檐走壁来到圣和殿前,一把将对方从地上捞起,揽在怀中,让其有个依靠的重心。

    有一瞬间清窈甚至是懵的,她从未想过有人能来帮自己。

    自峣姜王听说廖竑干下的那些事便派了戎祎亲自去东郊监工,廖后也正是知道自己儿子不在都城才敢果断发难;

    而戎烈,即便身处王宫听说了消息,也只会因身份不便多有避讳;

    甚至是闻不生也被她叮嘱过,只要不出现任何性命攸关之事,绝不许出手。

    所以在清窈的潜意识中,自己如同水中飘零的浮叶,根本无处可依。

    因而闻不生的突然到来,令她竟恍然生出一种今夕不知何年的错觉。

    待回过神后,却决然地一把将他推开,然而结果只是将毫不稳定的自己再度推回雨中。

    闻不生懂她的顾忌,毕竟是王宫,不比上次在东郊那样方便,此地眼线众多,他贸然现身只怕引人注意。

    清窈则想得比他更多,什么护卫,说到底是一介外男。若是让圣和殿的人瞧见她和一个外男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轻则流言蜚语遍地,重则势必动摇两国邦交!

    何况一个外男是如何入宫的?又是如何进来的?是什么身份?她为何将一介罪臣之后留在身边?是同党包庇,还是有何种谋划?

    若是深究,诸多罪责,每一项皆是她承担不起的。一子落错,满盘皆输,全盘计划岂非一招尽丧?!

    “消失!立刻!”

    倒在雨水之中的她依旧下达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即便已经发不出什么有力道的声音来。

    眼前这个女人既寡淡又妖冶,既明艳也温婉,也会漂亮不可方物却又仿佛处处充满悲情。

    被打湿的散发黏在他的左右面脸颊,遮去闻不生大部分审视的目光。

    自从到琅朱公主身边护卫开始,他不止一遍又一遍地拿这样的目光打量看过她,在她知道的时候,不知道的时候。

    最后总结唯剩“有病”二字。

    顷刻间,他好似一阵烟一般消失在了雨雾里……

    硬撑着身躯从地上爬起,清窈步履蹒跚向来时的路走去,就像从大周来到峣姜,即便一路上都是蜿蜒曲折的山林,这条悠远的路她却记得尤为清楚。

    不远处的墙头上,修长的身影茕茕孑立,闻不生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个在雨中艰难行走的背影,随着对方的步伐在黛瓦之间一步一趋,雨水很快也将他身上的衣袂打湿,只是玄色深重,看不大出来。

    “何时野狼也成了听话的家犬?”

    一道戏谑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闻不生未曾转头去看。

    东侧一座两层楼高四面透风的矮阁上,站着似是正在赏雨又或是赏人的一主一仆。

    仆人手持一把雨伞恭恭敬敬候在一旁;主子一袭靛青色氅衣,腰间扣着一条象征公子身份的玉带,尽管早已远离金戈铁马,一举一动亦甚是华贵。

    “你潜伏到天音寺的目的是什么我很清楚,与其跟在琅朱公主身边妄图求取一个刺杀机会,不若与我联手,毕竟有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这位耐着性子站在亭台楼阁之中,好言相劝的公子正是峣姜三公子戎烈。

    本是听说圣和殿里的事想过来瞧瞧,不想再次遇见了老熟人,便忍不住盛情邀约起来。

    戎烈母亲是开国宰辅唐礼的亲孙女,虽唐家在朝中早无根基,名望却还在,是以能在廖后的眼皮子底下生存,并育有一子。

    唐氏知书达理,且深知廖后妒心重,儿子暂全难以长久。想起自己少女时也曾在闻人一族受教,于是就将幼年不过牙牙学语的戎烈匆匆送去渭河,这一去就是四年。

    其余世家有谦逊者,有愿意一同听训的,便也会在一年中抽出一两个月来,派送弟子前去听学,其中就有穆姻、廖冀等。他们也正是那时候认识的。

    圣德殿老王君的死,旁人不晓得内情,作为公子的戎烈自然晓得,只需瞧上一眼伤口,就不难猜到进宫杀人的刺客是谁。

    承影剑,天下无二。

    按他的揣测,闻不生是琅朱公主阴差阳错招入天音寺的,此人潜伏在公主身边,无非是想借一张便利的盾牌,好让他接近廖后。

    左右廖氏一族自己也是要对付的,倒不如助他一臂之力将廖氏连根拔起,好过只杀一个王后兴不起多少波澜来得酣畅。

    抱剑而立,闻不生意兴阑珊:“你从不诚心与谁交际,以前是……”

    说着,忽然侧脸撇了对方一眼,吐出“现在……”两个字来,而后竟难得的笑了笑,笑容轻藐。

    话自然是没说完的,不过各自心知肚明而已。幼时皆如此,现在又能好到哪里去?

    当年的闻人族嫡系少主何等风光,加上闻不生本人性格和煦,走到何处都深受众人喜爱。

    不可否认,作为一个寄人篱下的公子,幼年的戎烈对他也是有些艳羡的。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戎烈故意让他投靠,也是存了奚落的私心的,却不想反被对方嘲讽。

    看着那人怀中的承影剑,戎烈愠怒的心情得以快速消散,论单打独斗这世间已经大概无人可出其右,思虑至此,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此人的脸孔浮现脑海之际,戎烈忽而释然一笑,这闻不生倒也并非真的天下无双。

    遂温温然开口:“廖冀周游列国已久,不多日也该回来了。你们倒是兄弟情深,不知你的承影剑贯穿他姑姑心口时,是否还能保留同样的情谊。”

    回忆里,稚子坐在乌青的瓦片之间,单腿遗留在飞檐之外来回晃悠,脑袋枕着胳膊,冲正在背诵典籍的自己遥遥喊道:一酒一剑,贵在相知。

    随后便在先生的追逐下,轻松跃出墙头,扬长而去,那副悠然自得肆意洒脱的模样,像是一道破开云层的天光,强盛的叫人不可直视。

    握剑的手紧了紧,闻不生的心房倏地裂开一条缝来,有了三分动摇。

    若说穆姻是他的软肋,廖冀则更像他真正的肋骨。

    明明闻人一族被灭乃是廖氏和先王一手策划,然而当年助她逃脱被诛的下场人里最大的恩人却也是廖氏的后人。廖冀,那个只愿与天地万法相亲之人……

    无言多说。

    望着琅朱公主的身影逐渐消失眼前,须臾,闻不生追了上去,快速得似一道玄黑色的闪电。

    来时乘坐的乃是宫中车辇,去时自是连轺车也没有一辆。

    宫门交接处的侍卫若无特别之处便一个个形同槁木,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做派。

    拐角的红墙有些落色,显露出内里斑驳的黄砖,清窈依在这上头,任凭上好的香云纱染上脏污一般的淤黄,裙角已经是一片青黑也不在乎更多一点异色。

    乌云盖顶,唯有最东边破开一丝晓色,清窈不清楚自己是在等什么,是在等雨停?又或是在等闻不生?

    又或者两者都是。

    再往出走一些吧,宫墙角下,还是人多眼杂了些……

    宫外有夹竹桃或石楠四季常青盛开马路两旁,街上没什么人,入目皆是白墙青瓦。

    远处几栋高楼飞檐角兽雕刻得栩栩如生,雨雾遮盖下虽瞧不清是什么品类,却反而有种真实的错觉。

    雨滴交错落在枝叶、黛瓦、街面,淅淅沥沥,传入耳畔,甚是催眠。神思困倦之际,腰间一个腾空,她被人捞上马匹,飞驰而去。

    闭眼前清窈看了一眼“挟持”自己的闻不生,对方没有束发,此刻披头散发的他宛如一个地狱罗刹。

    看着看着,她露出一个惨白浅淡的笑容来,说道:“你真像个鬼。”

    疾驰之际,闻不生拿余光瞥了一眼怀里轻如薄纸还不忘嘲笑自己的女人,依旧是那副漠然冷脸:“你又好到哪里去。”

    可惜清窈没能听见他的回怼。

    回到天音寺时雨差不多停了,琅朱公主全身冰凉呼吸薄弱,蟲儿吵着要去找大夫,被池渊阻止后蹲在墙角生着闷气。

    按吩咐他要将事情先去告诉陈悯和沈谦,再带着大夫一同赶回来方可。

    闻不生不解,这位琅朱公主看上去可不像是为了礼仪规矩会付出半条命为代价的人?

    不过虽心中有疑,他却没有制止。

    是故等池渊带人赶回时,琅朱公主早已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

    于是,尽管而后用上许多上好的汤药,连泡几日的药浴都未见多大的好转。

    据闻,因此事世子戎祎与其母大闹一场,失和多日;也因陈悯等人的上参,导致廖后一直被禁足圣德殿内。

    不过半月后,由于峣姜东郊春祀祭典完成,按章程需峣姜王与王后协同祈福,廖后依旧被允准出了宫;

    后又念在廖氏将仪典办理的处处妥帖,峣姜王赐赏恩宽,廖后的禁足便又得以顺利解除。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来来回回十几日的功夫,禁足、解禁……做戏也比这周全细致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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