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人是在临近宫外的一条长街上找到闻不生的,与此同时找到的还有与他早已缠斗在一起的廖冀。

    夜黑得浓重时,正值雨下得汹涌。

    偌大都城整个拉起黑色旌旗,雨滴是喧嚣,是擂鼓,是枪鸣,厚积薄发,源源不断……

    漆黑的长街上见不到旁的身影,哪怕是阴渠,都拥着独属于自己的静寂。

    玄色融于暗夜,看不大清,花青亦是。

    一剑断风萧,檐瓦四裂,牌楼破散,卷起的雨水陡然改变方向,如柱飞驰。

    “你因私怨罔顾朝堂,杀害峣姜两任帝王,是为一错。”

    一剑吞山河,连环斜削,破锋厉鸣,脚下房梁顷刻松动如发丝易断,落地成泥。

    “勾结妖后,不分是非,暗害无辜,是为二错。”

    一剑劈天雷,拦腰横挥,气势万钧,剑气所照之处水雾氤氲灼灼蒸发。

    “抛情弃义,忘心背德,不忠不义是为三错。”

    分明是把以轻若鸿毛著称的剑,此刻竟好似有刀釜之重,被滔天般的怒意裹挟,直指昔日好友至交。

    “闻人兰堂,你可知错?!”,廖冀低吼着,声音嘶哑,磅礴的雨水不断冲刷他此时悲怆哀痛的脸颊。

    每一招都竭力抵挡下来的闻不生半跪在地,轻蔑地动了动嘴角,像是在笑,然空洞的眼神中分明一片漠然死寂。

    越来越厉害了,最先是想到这个。

    这场架他们从地上打到屋顶,又从屋顶打到地面,当真酣畅淋漓,若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他们也都还是当初的少年,能这么打一场或是梦寐以求的。

    可惜现下早已不是当初……二人的剑意里都包含着太多东西,且大都带着痛苦。

    一想到这些他便没来由地想笑,可这笑容落到廖冀眼里就又是另一番的光景和意味。

    死不悔改……

    赤雮剑剑光一闪,再度直指对方,虚步撩剑,身形逸动,宛如飞花飘絮洋洋洒洒。

    一瞬间,所有裹挟着他的雨水都因其身形而动,以飞花落叶的形态尽数散出,形成一道荡涤而去的水圈。

    而另一边,闻不生也从地上站起,身姿昂然,阔胸挺拔,承影在手中转动,剑分十影,华光千万。

    弓步下截,退步防守,托剑反击,速度极快的一招刺劈后,果断提息轻点飞撤,随着廖冀的紧追不舍,反手一个横挥。

    不同闻不生的防守多于共计,赤雮剑似不怕死不怕疼一般,顶风而上,虽有防御,胳膊上依旧不免留下一条血痕来。

    与此同时,赤雮剑的剑刃亦不出意外地落到闻不生胸前……

    招式一向快速的承影此刻却反慢了下来,寥落一笑,如宁静小巷骤然熄灭的灯火,黎明前天边晦暗的星辰,消失在稀疏平常一场春雨下的最后一枚瑟索的花瓣。

    伴随剑柄落地那刻,时间猛然停滞。

    来不及停止的赤雮剑毫无阻挡地准确没入胸膛,□□被刺裂的阻塞感传入掌心,是与以往行走江湖拔剑战恶时的爽快利落不同,廖冀自己的心也仿佛跟着滞涩了。

    拔出剑,看着对方瞬间滑落的身体,廖冀本能上前扶住他,眼底满是不可置信:“为什么?”

    “早就该死了~”,反观闻不生的神情,竟是意外的洒脱,好似二人此刻调了个性。

    他笑着:“若能死在你手里,真是再好不过。”

    “不会的,不会死的……”

    此时,连廖冀自己也没想到声音会带着隐隐的颤抖,一股害怕的感觉从心房涌出。

    “你少装了,本少爷可没刺中你要害,想栽赃你爷爷是不是,这份柔弱骗骗你家王后去还行,别想骗你爷爷,不可能!不可能!”

    不愧是廖冀,这个时候还要占他的嘴上便宜。

    尽管没刺中要害,深更半夜,找不到大夫,一样会毙命,感受到血液的流逝,自身温度伴随着大雨缓缓冰凉,闻不生回想自己千疮百孔的一生。

    父母之爱,他有过;

    知己好友,亦曾有过;

    至于鹣鲽之情,......

    “别睡啊,闻人兰堂,别睡听见没有,我去找大夫,我们去找大夫,别死,阿珩,求你……”

    多年知交的情谊到底是舍不得更多些吧,清明后的痛苦宛如惊涛骇浪。

    雨水打湿眼眶,一红再红,分裂的心逐渐破碎残败,此刻的廖冀已是一无所有,再接受不了失去。

    正在他打算扶着闻不生起来时,突然从长街的各处角落里奔涌出无数人马,这些人穿戴整齐,黑衣蒙面,肃杀冷漠,严阵以待。

    同时,于黑衣人群中走出一道身影来。

    清凉骤雨,黑风谧夜下,来人一身锦衣绯袍,牡丹碧珞,珍珠鸾绦,金尊玉贵。

    而立风中,身后有心腹二三,替其执伞遮雨,莹润肌骨下一张姿容绝艳的脸,眉头微蹙间似盛满不悦。

    “妖后~”,廖冀心惊,脱口而出。

    对方却什么都没说,随即就见从众多蒙面人中又急匆匆跑出一个手持黑色大箱的老者来,此人倒是没有蒙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自己跟前,就开始替意识逐渐模糊的闻不生把脉。

    不多时,老者转头朝妖后点了点头。

    约是还有救的意思,是以顷刻间就有人上前要从廖冀手里将闻不生接过带走。

    没办法,现下的情况,他若还想阿珩活,就只能任由妖后将人带走。

    但阿珩可以走,虢清窈却是不行!

    拾起脚下的赤雮剑,廖冀再度将其直指出去:“虢清窈!”

    不可置否,眼前此人亦早是满身的疮痍,清窈眼神示意自己的手下先将闻不生带走,转而便对上廖冀怒火中烧的双眸。

    就在不久前他们还曾见过,那时尚且相安无事,而如今已是口口声声的妖后了……

    “廖公子,我称你一声廖公子是敬你玉松之心,浩气之品,可若光有这些,不长脑子,匹夫如是。”

    接过元仲递来的伞,清窈清清淡淡地说着,绯红的裙摆因其慢驱摇晃的步伐,飘出柔美弧度。

    毫无惧意地向手中尚还拿着剑的人靠近:“齐家小姐意外身死命殒,乃听者动容,闻者落泪,对此我亦感到抱歉,可实话实说,公子的伤心难过不该冲我。”

    而对方的剑则没有丝毫要放下的意思,情绪激动难消:“难道你还想说,她的死与你无关不成!”

    此话一出,清窈便知这厮约莫是已经去过丞相府,见过齐淮了。

    不过无论齐淮同他说过什么,清窈都不担心这位野心勃勃的丞相大人会透露春江月夜图一事。

    既然在廖冀这里,不存在春江月夜图,那自己自然就没有必须要杀齐姄的借口。

    摆脱怀疑还是挺简单的:“公子怀疑我,无可厚非,可还请容我提醒一句,看事情最好还是不要如此肤浅表面。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尤其似我这般之人,不外如是,换句话说没有好处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譬如杀害齐家小姐。”

    边说着,清窈边观察着廖冀的脸色……果然,少顷就见大名鼎鼎的赤雮剑重如山石般被垂到身侧。

    露出微不可察的笑容,清窈如愿以偿走近,而后小心翼翼地拾起静静躺在地上的承影,视若眼珠般纳在怀里。侧目又瞧了瞧正以质疑的目光打量自己,思绪十分纷乱的廖冀。

    “公子不妨等等看,看此事最后的受益人是谁,届时即便再难相信,亦是真相~”

    她故意说着,暗指一些泯灭人性的阴谋。

    近日但凡是齐淮针对自己一党的攻击,她已吩咐诸位朝臣,悉数做出退让。

    不日她亦会建议王君追封齐姄,只要齐淮有做大的趋势,丞相之位难免不回到他的手中。

    做这些当然不可能单是为了应付区区一个廖冀,原本平衡朝堂就要张弛有度,齐淮积攒的怒气怕是重如泰山,若不能以棉絮待之,势必针尖麦芒头破血流。

    暂时的退让对现下的清窈来说并不会造成多大的影响,只待最后等齐淮发现拿自己没辙时,反而狗急跳墙。

    铤而走险之人往往最易失去理智,百密一疏……

    极夜无人,隐处有眼。

    来不及回宫,他们去到一处园子,那是元仲他们以商客的名义租下的暂时据点,里面形形色色的人很多,包括那位诊脉的老者。

    西边厢房星星点点亮着灯,可见有人未睡,然尽管听到屋外悉索的响动,亦无一人随心所欲地出门探看。

    廊下雨声势微,淅淅有序。

    主屋内燃起通明灯火,寂然无声,捂在伤口上的绵帕湿了又湿,换了又换。

    随着宽衣解带,伤口再度暴露,鲜红色的血液不断涌出,原就白皙的肌肤愈发失色,以衬眼前夺目的猩红,十分可怖。

    一旁老者迅速且不慌乱地打开大箱,拿出药瓶,将里头的白色粉末一股脑悉数倒在赤雮剑刺出的醒目伤口上,随即又掏出一包药粉,递给清窈。

    “酒服~”

    不疑有假,她立刻着元仲去办。

    这个时候对方不再动作,似有话要说般动了动嘴。

    “张老先生,有需要什么您尽管说~”,看出对方的犹疑,清窈直言道。

    “金疮药已上,麻沸散将服,接下来老夫会以金钩为针,桑白皮做线(桑白皮做缝合线于《本草纲目·木部》《诸病源候论》中皆有载),做缝缕之术,你若有疑,咱们便还按古法来,但剑气灼热,恐已伤肺腑,再行火烙,怕是形好内损……”,他望着清窈,沉着解释。

    “就按您的法子来,先生请便。”,虽急切,清窈依旧冷静回答:“若连您都信不过,整个九州我不知还能信谁?”

    得到肯定的老者安心去准备了,清窈接过元仲刚端来的酒盏,走到榻边坐下,将闻不生湿漉漉的脑袋搁到自己腿上。

    岂料半梦半醒中的人此时竟陡然惊醒过来,一把攥住清窈刚覆至他肩上的手。

    好在不是另一只,看了看右手里尚安稳的酒盏,清窈心中庆幸。

    “是你吗?”,男人猛然开口,涣散的瞳孔中包含痛苦,唯剩一丝精亮是对她的质疑。

    问的是齐姄的死。

    二人过往一切似乎都蕴含在这一声回答里,清窈知道,若回答了是,蓬勃的恨意或将她彻底吞没,手腕被拽得生疼,宛如一副枷锁,死死嵌入肉里。

    可只要一想到这副枷锁是陪她一起痛着的闻不生,又转而觉得甘之如饴。

    最后,沉了沉眸,道:“不是~”

    不知信了没有,对方再度昏迷,手间桎梏松开些许,清窈将酒盏递到他唇边,小心翼翼地喂进去,好在他还愿意吞咽。

    若方才她答得是,这人或许会毫不犹豫地起身,和自己同归于尽吧。

    想到这里她笑了笑,反握住对方的手,牢牢不放。

    戊夜,雨歇停了。

    檐下偶尔滴落几颗积蓄的水珠,砸在伸长着枝叶的老树上,而后万籁俱寂。

    蜡烛将灭,摇曳着微弱的光。

    湿润温热的帕一点一点抚过额头、鬓角、脸颊、锁骨,最后落在炙热的胸膛。

    下巴搁置对方肩头,感受到昏迷之人浅弱的呼吸,清窈唇瓣若即若离地蹭着他的耳畔。

    “闻不生,别死好吗?要死的话跟我一起死吧,我死的那天,一定会带着你一起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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