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月影图还是找到了,在开福寺一座佛龛底下。

    是齐府终于挂了白幡,棺材下了葬,灵位迎入开福寺,齐家上下阖府为其守灵七日之时,清窈亲自去找到的。

    彼时齐淮瞪着她,鹰瞵鹗视,宛若豺狼。

    “闻都城一夜间多出无数美人图来,约莫都是王后娘娘的手笔吧?”

    开福寺有一房度母殿是当年齐丞相出资修缮的,齐姄的牌位亦是被供奉在这里,清窈推门而入时,齐淮正独自一人在里头祭奠。

    檀木香和黍稷梗的味道浓重,薰燃的烟煴围困屋梁经久不散,白烛果盘前摆着一把精美长剑。

    跪在蒲团之上的男人抬头醒目,起身站起,眼眶中可见一片弥漫的深红。

    见她手底下的人马不费吹灰之力控制住门口所有的侍卫,如入无人之境般踏进此地,须臾生出了杀人之心。

    人要杀,仇要报。可时机不对的情况下,他不能抟沙作饭,白费力气。

    不怪齐姄那丫头吹嘘她哥哥丰神俊朗,三十多岁的齐淮不蓄长胡,身姿挺拔,即便眼底乌青深重,颓唐消沉,亦难掩往日玉树之姿。

    文官的书卷气和权臣的世故心,似乎在他身上得到某种刚好的融合。

    “一些图罢了,也值得丞相大人如此大动肝火。”

    说话间,来人朝屋外觑了一眼,顷刻庙殿厚重的大门被瞬间阖上,两界隔绝。

    前些日子都城中有贩画者被抓,于家中搜查许多王后娘娘的画像来。

    画中人物倚栏望月,赏花听雪;烹茶煮酒,文华飞舞;或嗔,或怒,或巧笑嫣然,或顾盼生辉;或躺,或坐,或端庄温婉,或流风回雪……了不起的是还模仿了各种名家笔迹,可谓是应有尽有。

    既世人想知道王后娘娘是何容貌,那有爱慕者私下作画,坊间流传,自然无可厚非,合情合理。

    只要图够多,找不找得到又有什么所谓呢~

    毫不掩饰眸中滔天的杀气,齐淮手握成拳,咬牙切齿:“一些图罢了?有些账娘娘是不是漏算了?”

    齐淮承认自己绝非什么好人,也随时做好了曲终人散的准备,然这份报应无论如何也不该落到自己无辜的妹妹身上,她是那么虔诚,那么无争……

    目光扫向周遭,殿中设立许多佛龛与牌位,两厢间隔,中间放置着莲花造型的长明灯。

    香案上摆有长香盒,从中随意抽出三只,借一旁烛火点上,清窈走进那张最为崭新的牌位。

    将将要拜下去时,被一只手上前拦住,抬眸是齐淮凶神恶煞的脸:“不必,我家姄姄受不起你的拜。”

    她不怒反笑:“大人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

    或是戳中了齐淮的痛点,对方眦目相看,脸色惨白。

    反手将香插入最近的佛龛前,清窈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娓娓絮语。

    “城门失火,祸及殃鱼。大人位居丞相,并非什么初出茅庐的稚子,难道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世上之人无辜者何其众多,是武巍山的将士有罪?还是西滇湾的民工该死?大人此时才谈无妄之灾未免可笑。”

    这话包含着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一时间齐淮的克制达到顶峰,嚼穿龈血道:“所以娘娘这是承认了?”

    “承认什么?”,对方回眸浅笑:“承不承认的,大人心中自有杆秤,无须本宫置喙。”

    “娘娘……如此泰然,就不怕微臣一时冲动,鱼死网破吗?”

    说实话,自虢后踏入此地开始,这个想法就不止一次地闪回在他的脑海。

    置若罔闻,清窈继续端详周遭,轻声冷笑,节奏安然:“如果大人的鱼死网破是指趁此时四下无人杀了本宫,那可真是说笑了。不说了解深刻,大人的脾性本宫略微还是知晓的。若非步步为营、忍辱负重,如何能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玉石俱焚绝非大人的眼界。”

    说话间只听“咔哒”一声,某处佛龛下的暗格被已缓步逛游一圈的清窈信手打开。

    抽出长而窄的方形暗格,一幅檀木画轴欣然入目。

    “找到了~”,一朝王后此时笑容甜美,似孩童得了玩具般满意,眼底却是浓郁到遮不住的骄狂。

    打开画轴看了看,确定是姚某人的亲笔,眸中闪过微弱的温柔,似有些眷恋般摸了摸上头早已干涸多年的墨迹,恍然莞尔一笑:“这画大人还要吗?”

    戏谑之言,齐淮入耳,漠然置之。

    本也就是戏谑的意思,清窈见对方不搭理自己,略感无趣,拎起画卷,似插香那般漠然,转身就置于烛火之上。

    似早已垂涎,野心勃勃的火苗霎时间攀延而上,登临玉台梦中谪仙就这么被眨眼间吞噬殆尽。

    仿若是从吞青的火光中,亲眼瞧见了自家妹妹的消殒,加之清窈的傲慢藐视,终是将这位洪水猛兽前仍不改面色的大人刺激地失了理智。

    “娘娘的手笔微臣记下了,来日必将结草以报。”

    一记长鸣响起,赫然是开战前的号角。

    齐姄死了,有些东西必然是躲不过的,清窈无谓一笑,带着几分挑衅:“大人客气,本就是您投之以桃,本宫报之以李罢了。”

    “终究比不得娘娘境界高远,世上何来无妄之灾,有些人该死必定是因他自己种下的因,微臣谨记!”

    拱手庄重一拜,低身弯腰下明亮的双眸中暴露出恶狼扑食前的凶寒,而后转瞬,又似从未发生过那般,匿入窥伺着的墨棕色瞳孔下。

    恶有恶的轮回,善有善的往复,世道吃人,谁敢担保自己不是沧海一粟。

    死亡往往来得就是那么猝不及防,譬如骄子的戎烈,张扬的齐姄,或者……恪尽职守的徐林。

    齐淮的回复手段来得很快,不多日,西滇湾的消息便再次传来。

    据闻,有肇事者兴风作浪,煽动官民对立情绪,县丞佴良及手下其主簿私仆暴力执法态度恶劣,激化双方矛盾,致使受害劳民家属积怨一时间成鼎沸之态。

    驻军出兵镇压,未免伤及无辜百姓,徐太尉于人潮之中下马劝说,遂遭刺遇害。

    呈报的纸条由灰鸮传书第一时间抵达圣和宫元春殿,王后娘娘的桌案前。

    就这么静静地躺着……

    除却这么一条小字信笺,一如既往的陶罐茶水,桌上还搁置着御阁依王后之命加急赶制的一套小儿服饰,围涎、犊鼻裈、蝠纹金锁。

    初夏的峣姜沉闷压抑,麈尾扇到底蓬松枯干了些,扇出的风带着丝丝燥热。

    鱼台下的莲池里,最终也没能种下莲花来。

    没有什么好的养料,怕是难活,清窈是这么想的,是以每每空望着一汪池水都陷入不知该种些什么的愁思中,一望就是半日。

    “烧了吧~”

    半晌,一直伺候在旁等待主子吩咐的苕华方从愣神的清窈嘴里听见这么一句。

    明显是在说这些小儿服饰。

    太尉府昨个刚来的消息,解束公主有孕月余,秘而不发。

    尽管如此,娘娘还是命人即刻造出一套服饰来,前脚刚翻看着,后脚就接到西滇湾的密报。

    一生一死,繁华空梦。

    端起承盘,摩挲红木打磨光滑后的质地,苕华稍有迟疑,顿首,谨慎探道:“娘娘,到底是您的一片心意,不如先搁着吧~”

    自从跟在自己身边,苕华从来不是什么多话的人,清窈侧目微睨了她一眼,便见对方已然知道自己一时间说错了话,骇然跪倒在地。

    一贯知分寸的人,仅为了一个尚未成型的家伙,第一次大胆直言,这不禁让清窈觉得新鲜。

    “家中可有稚子?”,她转而问道。

    见王后突然转移话题,苕华也不敢不答,实话实说道:“本有弟妹……”

    这个“本”字,让清窈不由得挑了挑眉毛,示意对方继续。

    顿了顿,苕华叙述的冷静:“小弟一十六岁入军西境第一年遭同寝叛害而亡,同年一十二岁小妹河边浆洗,被同村恶霸欺辱自缢。”

    清窈记得,苕华的背调是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因杀人案才被戎烈拿捏入宫的,串联到她陈述的故事,是以得出一个结论来。

    “所以你就杀了那些恶霸?”

    一个“是”字回答得快速且果断。

    果然有些血性,血性之中更多的是内敛和聪慧,愈发显得难得。

    “戎烈是个会看人的……”

    忽而吐出的话似是把旧主旧仆两人都夸了,然下一刻又猛地叫人彷徨失措。

    “你以为是本宫不想留下这个孩子?”

    话题猝不及防回转,一句不咸不淡的反问,顿时将冷静沉重能力不逊的心腹女官吓得花容失色,头死死埋在地上,微微发颤。

    好好的衣服为何要烧掉?无非是用不上了。就算徐太尉死了,可稚子又何其无辜?

    方才苕华这句话,无疑等同在问清,解束公主的孩子能不能不死?而清窈也正是理解她话中真正的含义,才如此反问。

    “无关紧要的东西本宫从不在乎。”,她淡漠回应:“徐林之死,幕后主使不言而喻。既下死手,未免余留祸患,自然会想着斩草除根。还有一个人……”

    说着,清窈眯眼顿了顿,目光扫向被苕华搁置在地上的承托,托盘内大红的围涎很是鲜亮。

    她恹恹道:“罢了,人家都说虎毒不食子,她亦是个心肠软的,说不得就留个三分薄面……”

    见王后的思绪似乎又飘得远了,苕华心中却乍然翻起惊涛骇浪来。

    虎毒不食子?这说的是谁?

    徐将军已死,那便只剩了……解束公主?!

    有孩子不好吗?虽说是遗腹子,可徐家在咸康郡也算家大业大……不对!

    错就错在于咸康郡家大业大,若是徐太尉死了,徐家必定派人来都接她回郡。

    虽说解束公主在王宫困了一辈子,不愿留在都城是真,然咸康郡哪是那么好去的。

    且不说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前有徐家姑婆尚在,二房三房于咸康老郡主面前长脸,后要拉扯独子,再度困于墙闱后宅不宁。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解束公主自愿留在都城也未必就能如愿,腹中孩儿尚小,徐家等人必定挟功哀子地要王君将公主交予他们。

    而王君念及徐太尉身死,又与公主没什么兄妹情分,想来便是连多家照拂的话都没有就会同意。

    相反,若是没有孩子,无论解束公主是想一个人留守都城或是来日再嫁,哪怕出门周游列国,亦不会有人凭空念起这位无权丧夫的公主,多添口舌。

    一个皇亲贵族,身上没了旁人可利用的利弊得失,于王宫之外,都城之中可算逍遥。

    如此看来,那孩子果真是个累赘……趁着尚且无人知晓,月黑风高时一碗堕胎药下去,也算得了个干净。

    “苕华,吩咐摆辇~”

    还在发愣的苕华猛然抬头,就瞧着清窈已从桌案前起身拢衣,一副要出门的架势。

    既是辇驾,便不是出宫。

    “娘娘这是要去哪个宫?”

    “我们的齐相大人明显是想斩断本宫的左膀右臂,如今左膀已断,本宫自是该去瞧瞧右臂。你不必跟着……”

    随着王后的视线转移,苕华亦跟着看向自己面前的承托,忽地耳畔传来悠然轻飘的清雅嗓音:“将东西仔细收拾了,寻个妥帖的地方先放着吧~”

    短暂的木讷过后,苕华赶忙磕头:“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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