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毒,即便有帷帐遮挡,也隔不开灼灼的暑气直闷得人冒汗,心头沉闷难以消散。

    峣姜的夏除却远处山头连绵的青绿便也没盛什么了,尤其是王宫,怎么都不必上山里头清凉。

    遥想去年夏至不觉暑热,大抵就是因为山林的缘故吧~

    好不容易到了繁祉殿,清窈不等通报急匆匆入殿避凉,却不想迎面被一小宫女所撞。

    清窈倒是堪堪被身后的宫女扶住,对方则不出意外地摔倒在地。

    一个抬头如临大敌,眼眸中赫然流露出无法隐藏的愕然与惊恐,骤时跪倒在地,虚汗如雨。

    “拜……拜见娘娘~”,嗓音颤抖,无处不显其惊惧。

    “哪里来的蠢东西,一点规矩也没有!”,清窈身后的宫女春晓立刻上前训骂。

    莫说是撞着王后,单是这行礼问安就十分不妥,也确像是没有学过宫规的。

    顷刻,殿内的穆姻已然听见动静出来了。

    清新素雅的杏花样式的裙裾,瞧着寡淡洁净,人亦似显得消瘦了。

    见自家的小宫女跪在地上,随即微微惊愕过后,也不管究竟发生何事,亦跟着跪倒在地:“一切都是妾教导无方,还请娘娘恕罪~”

    还是这副可怜兮兮的腔调,拂了拂簪发,清窈垂目瞧了瞧对方以及她宫中手底下这群宫女。

    “少溪呢?”

    “回娘娘的话,御阁有事,少溪姐姐去处理了。”

    回话的小宫女是张陌生脸,身着统一的宫女服,随自家主子跪在地上,面朝地砖,看不清具体神色,说起话来倒是有秩有序不卑不亢。

    打量她一眼,清窈又默默扫向穆姻,见一方窃蓝的帕子在其手中都快被搅原成丝,方觉好笑。

    遂调侃起来:“你这宫里头倒是新添了不少丫头。”

    既是问自己的,穆姻也不好叫旁人作答,是以怵惕回声:“宫女奴才的添置少溪皆有记录在册。”

    回答得是快,却明显夹杂着一丝紧张。

    且这话有点反责怪的意思,明摆着在说,她葳蕤宫中的事少溪都知道,而少溪是谁的人大家也心知肚明,既然少溪知道,那么自己必然也是知道的,如今却跑过来刻意说添了什么丫头,类似质疑的话,岂非故意找茬?

    有顺从但不多,怨念还挺重。

    然这番话背后,究竟是反指摘还是心虚便只有穆姻自己知道了。

    “阿姻,你知道的,本宫一贯将你当成自家姐妹,宫中大小事务也都愿意交于你一同照拂。”

    说着清窈亲自上前将人扶起,握着对方微微出汗的手拍了拍以示安慰,而后抓住不放,径直牵往殿内走去。

    边走边轻声柔语:“可这宫内宫外有的是见不得我们姐妹要好的挑拨离间之辈,这些人恨不得啖吾之肉,饮吾之血上位。未免波及于你,是以你宫中的人或事本宫自然要比旁人多上心几分,阿姻可莫要介意。”

    “妾不敢~”,任由清窈抓着手,穆姻乖顺跟在其身后,温暾开口:“只是,娘娘能否让妾的宫人们都起来……”

    这番小心翼翼诚惶诚恐的模样,真真叫人心怜,清窈坐上殿中主位,将人拉到自己跟前瞧着她愈发清瘦的脸颊,不由感叹:“欸,你就是心慈,每每只顾旁人不顾自己。”

    说罢,微微一笑,歪头侧面向穆姻身后望去,冲地上跪着的几名宫人道:“都起来吧~”

    待所有人都起身站稳,柔和的目光看了看穆姻,像是在说,这下你满意了吧~

    而后似是话未说完,清窈满面笑意地歪头侧目,再度冲殿门口望去,意味深长的眸光扫了扫最外围站着的两名小宫女。

    一个是撞她的;一个是回她话的。

    随即在场所有人便都听见王后下一刻闲散慵懒地吩咐:“春晓,将人都带出去,全部杖杀。”

    好似在说喝什么茶那般轻描淡写……繁祉殿的宫女们大惊失色,一个个不约而同跪倒一地。

    “娘娘!”

    骤然间魂飞魄散的不止是那些宫女,还有一贯仁善的穆姻,此刻惨白的小脸面如死灰,眼眶瞬间就红了,摇着头,语无伦次:“不,不……”

    说话间眼泪已经落了下来:“她们都是无辜的……娘娘开恩……”

    “无辜?”

    倾身半寸,清窈抬手替她抹去掉落的清澈晶莹的泪珠,一颗颗饱满滚烫:“王君近日夜夜栖在沧泉阙,听说是有美人作陪,此事阿姻可知道?”

    浓密的睫毛卷翘湿润,震惊下瞳孔微微颤抖,宛如枝头雨水打湿的花苞,清丽中带着我见犹怜。

    宫中女侍的调度若说她不知晓才叫人生疑,何况对面虢清窈这般如鹰似蛇般的人物。

    在这个女人面前扯谎等同于找死,这点穆姻还是清楚的,何况对方今日信誓旦旦上门,必然是捏住了什么把柄前来问罪,与其反驳,不如默认。

    是以穆姻低下头,并不作答。

    “阿姻这是承认了?”,清窈也不恼,单手撑鬓,静静瞧着她:“既如此,你怎么还有脸求我?”

    近来在自己的无限容忍下,葳蕤宫上下可谓处处同她作对,有些事少溪或许看不出来,但这并不代表清窈不知道。

    比如:往戎祎的身边送人;与穆家的消息传递;得有心腹识人善用……

    平白生出那么多心思来,可不像是穆姻那丫头能有的手段,唯一有疑不过就是她宫中多出来的几名宫女。

    到底是齐淮,虽甄选潜伏在这王宫之中的细作残留不多,却也堪称凤毛麟角百里挑一。

    哀莫之人一如浮萍无处依,泪眼蒙眬抬眸之际又涌落许多泪珠来:“穆姻任凭娘娘处置,但求娘娘放过她们。”

    “你确定今日真的要本宫放过她们?”,不等对方说话,清窈再度开口,语气郑重:“好阿姻,有些事情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顿了顿,穆姻叩首乞求,诚恳至极:“求娘娘开恩。”

    “好,今日便听了你的。只要阿姻来日莫忘记这个决定是你自己下的就好~”

    撂下莫名其妙的两句话来,讳莫如深的凤眸盯得人后背升起一股子不寒而栗的凉意。

    不明所以的穆姻思绪转动,偏什么也想不到。

    兀自按着酸疼的小臂和手腕,清窈眼皮都懒得抬:“都起来吧,还跪着做什么,你们主子良善替你们求来一命,平日行事做功,别忘了念着点……”

    又是一句意味深长的提点,至于在场究竟有没有人将这一席话琢磨了放入自己的耳朵,就不在清窈的考虑范围内了。

    谆谆循循的话大都不容易被人记住,当时听来总觉得假大空,待时过境迁身处其中,方生出醍醐灌顶,猛然醒悟的感慨。

    遂话题一转,谈起正事,一抹忧思于眉间隆起,叠出高山丘壑:“方才本宫一路走来,确也觉得这峣姜宫中对比往日的大周宫城着实寡淡了些。”

    “穆夫人有心替陛下分忧是好事,尔等便传本宫的令下去。王君建业,后宫鲜薄,子嗣无出,实乃本宫之错,愧疚自省,惶恐泣哀,为分君之忧展君之颜,即日起王宫开设献妃采选,凡年龄品貌尚佳者,皆可入宫!”

    正值葳蕤宫的人还一头雾水,无措分神之际,跟随王后一同来的宫女内侍众等,已然领旨回应。

    “诺~”

    凡年龄品貌尚佳者,皆可入宫?!

    此话一出,在场宫女无论是否规矩者,皆难免心思各异,神色微变。

    淡淡然扫了扫她们,清窈从容自若:“都下去吧,本宫与你们穆夫人还有要事相商,把耳朵眼睛都守牢些,放在该放的地方,别掉了可捡不回来。”

    “诺~”

    女子特有娇软的嗓音一同响起,煞是软绵好听。

    不一会儿人群便退了个干净,繁祉殿中陷入一片荒芜般的沉默寂静。

    桌案上随意搁着一卷竹简,想是穆姻没有看完的,清窈浅浅瞥了一眼,竹片崭新,刻印清晰,似是刚刻出来的,内容应是曲谱一类。

    随手拿起看了看,便见穆姻忐忑的目光一直望着自己,清窈将书简抵到她的额前,微微勾了勾唇:“愣着做什么,连茶都舍不得给我上一杯吗?”

    这样的玩笑话好似回到一年前尚处八寨村之时,穆姻嘴角愈发沉了几分,饮茶是这女人独有的癖好,即便是山野之中,亦日日不落,哪怕一杯白水,亦能品出几分闲情雅致来。

    后宫采选哪是大事,何况虢清窈难道不想要独宠了吗?穆姻想不透对方的筹谋,只想着或要提前知会父亲一声才好。

    心不在焉地上了茶,又见面前之人逐字逐句翻阅着竹简,心下顿时再度紧张起来。

    “娘娘此来何意还请明示?”

    或是这么说上一句就能转移某人的注意力,是以穆姻也顾不上突兀,大着胆子质问。

    目光从书简挪开,对方转而笑意盈盈地瞧向自己,静默不动,好似在说,你猜?

    近来她的宫中确实多出一名不请自来的宫女,此人胆大心细聪慧谨慎,无论是出谋划策抑或避人耳目皆可在润物细无声间完成。

    借由这名宫女的助力,王君宿于沧泉阙乐不思蜀,更是成功调开时时监管在她周遭的少溪,得以同宫外的父亲联系。

    今日更是寻了由头将少溪打发出去的功夫,顺利见到久违的家中女使镶儿。谁知镶儿将将要走,偏竟如此不巧就遇见了虢清窈……

    现下最好还是装聋作哑,是以穆姻挑了其中一个好应答的点,慢吞吞打算解释:“沧泉阙的宫女是……”

    “沧泉阙?”

    话忽然被打断,对方嗤鼻一笑:“你觉得我会在乎沧泉阙里的那些阿猫阿狗们是封夫人还是封美人?”

    闷热的天气,冷汗微凉打湿背脊,穆姻顿有夹于水深火热之感。

    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那琅朱本就冲着自己来的,实在不想,连累旁人……

    也就这点胆色了,见穆姻已然出神,思绪纷乱,清窈蔑笑轻叹,故意一改话题:“欸,齐姄死了,齐丞相总觉得是我害了她的妹妹……”

    说着摇了摇头,以示无奈:“近日每每念及此事竟有深思倦怠之感,心口堵塞难言,是以就想着来你宫里走动走动,毕竟你我亲近,总不至于似旁人那般揣测我。”

    说出来由,她敷衍之余打了个夏乏的哈欠。

    齐姄亡故已是月前之事,莫说阖宫上下,便是整个京都听闻此事皆莫不震惊。

    那是何等鲜娇明媚的人物?肆意江湖快意恩仇的随性洒脱,都城小姐无不艳羡。

    早年城中便有北余妡南齐姄的说法,哪怕凭借穆家的身世背景自己亦难望其二人相背。

    当时听来便觉可笑,原来那样的人物,竟也会死在自己前头?

    别说齐相,偌大都城之中但凡有心之人,很难会不觉得齐姄的死与虢后有关吧~

    只是此事怎么也不该同她来说。

    当年齐家算不得名门,是以与自己顶多认识,算不得相熟,更没有什么打小玩的情谊,最多那件事……

    然人死灯灭,一切便成过眼云烟。

    何况事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之前多日不提,偏今日上门来说吗?穆姻心中多有猜忌。

    “娘娘若说不是那便不是~”,她识时务回应。

    高位者明晦交织的眸子流露出洞悉人心的光亮,清窈随口称赞:“还是阿姻甚得我心~”

    睨了一眼逐渐冷却的茶盏,她语气淡然,目光再度回落到手中的竹简上,好似是不经意地摩挲,凤眸中隐隐藏着的寒光愈发冷厉。

    “年前落魄恍若隔世,吾却常记陋室草毡中茶饭之恩照怀之情,思及不舍再三留情。”

    “然,阿姻可莫要忘了,本宫原本的心性。”

    直勾勾的视线落到穆姻身上,一只葱白似玉的手柔荑纤纤,染着鲜艳的甲蔻,瘆人宛若鬼爪,伸向阴郁纠结坐立不安的她,拉住其手腕,摊开早已汗涔涔的掌心,将厚重簇新的竹简掷入其中。

    只觉手上一重,便听对方阴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怜悯之心是给求生之人的,不会宽厚到给予执着爬向地狱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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