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湮被寒绪关进小柴房足足两日。

    三天前那一拳挥得太急,体内毒药发作了七八成。他的拳头打在寒绪身上不痛不痒,寒绪便对他一阵痛殴,将他绑起来堵上舌头关进小柴房。

    他本以为会有送药的宫女发觉他不见了来寻他,结果干等了两天两夜一个来寻他的都不见。

    那幽闭的柴房隐隐散发着呛人的柴灰和发霉的气味,让他再度想起自己在牢狱的光景。

    宫女蚀儿今日惯例来送药却不见许湮身影。

    “寒公子,你瞧见许公子了吗?我来送药却寻不见他人。”

    “许是被殿下传唤过去了。药给我吧,我给他送去。”

    “传唤吗?可殿下病了还在昏睡呢。”

    “那….大抵园子里散步去了。”寒绪眼神有些躲闪地接过蚀儿手里的药碗。

    蚀儿暗叹,这寒公子真是极有善心。他闲来无事便帮着姊妹们处理杂务,又极会逗姊妹们开心,是故兰台殿里那些宫女都对他颇具信任。

    昨日蚀儿见许公子不知怎得突然动手打了寒公子一拳。她本想上手去拦着二人,没成想寒公子拍了拍肩上的灰和善道:“小事小事。寒某要是冒犯到许公子就先给许公子赔个不是,还望许公子原谅。”当真是宽容大度的一位公子。

    寒绪转身摸进小柴房对着许湮又是一番拳打脚踢。

    许湮感到自己体内有一处骨头咔擦发出断裂的声音,那彻心彻骨的痛令许湮眼前一阵天旋地转。

    “哼,人消失的无影无踪殿下都未曾过问一句,想来你也不过如此。你不是见不得我提那老妪吗,我倒要看看你能嘴硬到几时!”

    许湮瞬间明白了。是莫离存心记恨他不愿侍寝,让多嘴多舌的寒绪来激他逼他就范。两日里他因病痛疼醒过三回,因寒绪的暴行头部撞击晕厥过去五回。

    寒绪脚踩许湮的肩膀,拿过一碗药汤掐着许湮下颌灌进他的嘴里:“你还不能死得那么痛快,老子我还没玩够。”

    就当第三日他眼前出现光亮以为自己又要遭一回毒打死在柴房时,推门的是竹文。

    “混帐东西!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竹文一面将许湮松绑一面对着寒绪臭骂道。

    许湮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的命真是大,随后全然晕死过去。

    寝殿内。

    近半月莫离每日操劳假死之药的解毒药材接连几日睡不安稳。本来借着向太医院搜罗名贵药材称病在兰台殿,没成想竟真病倒了。

    莫离迷离醒来,浑身燥热口渴难耐,便呢喃道:"来人,

    水。"

    竹文进殿迅速倒了一杯水递到莫离嘴边担忧道:"殿下,您终于醒了。"

    "几时了?"

    "未时了。您昏睡了两天。卫大人昨天说您劳累过度,气虚乏力,要您这几日好生养病。"

    莫离又接连喝了几杯水,虚弱道:"我无事,歇几日便好了。"

    "殿下……."竹文有些犹豫嗫喏道。

    "有事就说。"

    "殿下您还在病着,奴婢本不该说这些。只是有一事还需等您发落。"

    "咳咳……无妨,你说吧。"

    "寒绪….将许湮的肋骨踢断一根,奴婢找到许湮时他性命垂危。”

    莫离几乎再度晕厥。倒不是因为担心许湮身子,而是治病的药材千金难求,这一伤怕是人财两空了。

    她下榻时脚下有些不稳,便搀着杖走出寝殿。见到寒绪战战兢兢在玄关处跪着。

    "殿…….殿下。"

    莫离只是瞪了他一记,匆匆向后殿走去。

    "啊—————"

    莫离走进来时,那一声凄厉的惨声令她浑身一颤。

    随即鼻腔便冲进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味,眼前是满地带血的纱布,几位婢女进进出出端着盆换水。

    "卫风见过殿下。"

    莫离拨开身前行礼的卫风,抽身行至许湮身边查看他的伤势。

    眼见许湮近几日渐渐丰盈的脸颊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衣衫不整下躯体更加苍白,锁骨深凹,遍体都是因被捆绑挣扎摩擦出的血痕。

    "求你…放了…."许湮气若游丝吐出几个字,莫离不解他要说些什么。

    莫离的指腹轻轻抹去许湮唇角的血迹。

    "他怎么样了?"

    卫风道:"殿下不必着急,许湮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这次伤得忒深,病情恶化了。"

    莫离揉了揉太阳穴:"若是治不好,本宫即刻将你逐出宫!"

    "唯。殿下您也病了,该好好养着才是。"

    阿磬正忙得不可开交,忽见到一天不醒的莫离此刻正站在自己眼前,又惊又喜:"殿下!殿下您终于醒了!阿磬担心死了!"

    莫离拍了拍阿磬的头:"方才喝了药身子好多了。"

    卫风耷拉着脑袋,撇嘴委屈道:"我的好殿下呀,你饶了我吧。拿药一职我们医工原是不肩任的。药库的药材消耗太快,几乎就要见底。上面似乎察觉到了端倪,三番几次警告微臣不准私拿药材。"

    "你是本宫的人,本宫择日就让皇帝命你为太医令,我看谁敢为难你。"

    "真的吗?"卫风喜色溢于言表。

    "卫霄霆,你是觉得我身为长公主,办不到?"

    "没有,绝对没有!谢殿下!卫风定全力医治!"

    莫离出来时,寒绪仍跪着。她走上前一脚踹向寒绪:"说。"

    "殿下,殿下恕罪….小人不是有意伤他,是许湮先动了手…小人反击时哪知那许湮身子竟这般不堪一击…."

    “殿下,此为证物。”

    莫离细细端详竹文手中的腰带帕子。那三张帕子是她赏给寒绪的,上面还有未消的牙印。腰带上蹭了柴灰。

    “为何这上面有柴灰?”

    “奴婢是从柴房里将人救出来的。发现许公子时他的手脚都被绑着,嘴也被堵着。宫女们说前两日四次来寻许公子都未寻到,都是寒绪代为送药。”

    莫离的脑袋快要炸了。两天不管兰台殿就生了这么大一个乱子,一个个的真是叫她不省心。

    "私自殴打宫人,杖刑二十。”

    寒绪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瞳孔骤然收缩:"不….不要…..殿下!求您去问问许湮,是他先对小人动手的!"

    "咳咳….竹文,还不快去!"

    后殿这几日弥漫着一股沉沉死气,几个宫女从外头挑了水,在园子里七嘴八舌小声说着话儿。

    "自从这许公子彻底卧榻不起,咱们兰台殿上上下下全成了病秧子。"

    "是啊,长公主拖着个病怏怏的身子照顾许公子,那寒公子遭了二十杖也动弹不得。"

    "二十杖!那岂不是没命了!?"

    "呆子。那杖是竹文姊姊打的,没用心打也没着实打。只是寒公子太不知礼数,长公主殿下吓唬吓唬他要他知道挨打有多疼罢了。"

    "殿下果真是更心疼寒公子一些。"

    许湮虽在半睡半醒时总听到这些宫女的说话声,可醒来时眼前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嘈杂吵闹。此时已是深夜,房内只闪着幽黯的火光。他动了动胳膊,低头发现莫离正趴在一旁睡着,脑袋搭在他的胳膊上。

    许湮忆起从前莫离生病时自己日夜不分守在病床前为她擦拭手脚。他还记得莫离最爱与他读书泼茶、射覆赛马……

    这样想着,他伸出手指划过莫离剥了壳荔枝般的莹白的脸蛋。

    好烫。

    许湮思绪收回,将军府的阿离天真烂漫,眼前之人却为了一己私欲残害无辜,当真可恨。

    他用力推了推莫离,见她没有动静,竟不由自主缓缓握住莫离细嫩的脖颈,慢慢收紧。

    寒绪说的也不无道理。从入宫那一刻,陆阿婆与他便是死局。

    他已受过一回失去亲人之痛,如今只有送她去死,再亲手了结自己才是唯一的法子。

    "许湮,你貌似对自己的能力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身下传来莫离的戏谑。

    "你这个药罐子两下就被寒绪踢断一根肋骨,如今还想单挑武夫之女。”

    许湮一惊,想要缩回手却使错了力,胳膊牵着断裂的筋骨疼痛骤然袭来。

    "嘶————"

    “别动,待会儿又扯坏伤口。本宫那么多药材全白费了。”

    许湮自认自己是病得脑子犯浑,要同归于尽也该谋一个好时机。

    都道是伤筋动骨一百天。若说断了一根骨头,旁人定是疼得哭爹喊娘,许湮却习惯了这种疼痛。和他先前所遭受的牢狱之灾相比,委实是小巫见大巫了。

    莫离抓住攀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十指相扣轻轻摩挲:"你在睡梦中一直哭喊‘杀了我’,谁要杀了你?”

    许湮思忖着,恐怕是梦见自己在牢狱中遭不住酷刑时让皇太后赐他一死。

    下一刻,莫离将这手贴在自己滚烫的脸上。

    “饿了吗?”莫离另一只手摸了摸袖子,从里面掏出纸包的蜜饯和点心塞进许湮的嘴里。“先将就吃吧。”

    莫离难得的温柔令许湮有些意外。

    许湮蹙眉细细嚼着:"小人想问一个问题,还望殿下如实回答我。"

    "问。"

    "我痊愈后,殿下当如何处置陆阿婆?"

    片刻迟疑后,莫离突然眯着眼勾唇笑道:"你紧张什么?她左不过一个寻常的收尸人,对我难道有什么威胁不成?"

    莫离的眼在摇曳的火光下鬼魅一般凝眸注视着他,许湮的嘴巴像涂了浆糊似的说不出话。

    "还是她有什么秘密?比如,包藏了一个本该被处死的囚犯?"

    许湮警惕的瞧了一眼殿外。

    “放宽心,这儿没别人。我与你说笑罢了,哪有什么囚犯。”

    "既然殿下以为她对你并无威胁,就请护陆阿婆周全。许湮在这里谢过殿下。"依旧是冷淡疏离的口吻。

    “本宫还没有狠毒到那个地步。”

    现下已是暮秋时节,外头还嘀嗒落着冷雨,里头燃着炭火。莫离搬来一床被褥,挤上许湮的榻子舒服窝着。

    自她偶感热毒后又是接连几日不眠不休照料许湮,这会子眼皮似有千斤重。

    “该本宫问你了。为何起争执?”莫离闭着眼问道。

    “是小人的错,是小人先欺辱了他。”

    “后殿侍奉的宫女告诉本宫是你先动手的。可动手总得有个由头不是?”

    许湮气得有些语无伦次了:“殿下好记性。您不就是看不惯小人不肯侍寝,让寒绪对小人和小人的祖母百般出言羞辱,如今还要问小人为何生气?”

    莫离愣住了。

    “没想到在你眼里,本宫是这样的人。”

    如若不是,又怎么会放任寒绪生生搓磨他两日。

    “不管你信不信,本宫不会教唆寒绪欺侮你。我前几日病了,对此事完全不知情,若你不信大可去问竹文。”

    病得是巧,偏在他被关禁闭之时生病,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许湮轻蔑地笑了。

    “竹文是殿下的人,她说了什么小人不信也得信。”

    莫离的心肠也并非石头做的。接连几日的悉心照料令她病倒,苦心求了大量名贵药材也废了不少心思,如今却落得如此猜疑。

    若不是许湮曾经也如此不顾一切不顾惜性命救过自己,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就算给莫离黄金万两她也不做。

    她默默背过身:“睡吧。”

    许湮静静望着屋顶晃神。待他痊愈后此地断不能再留,是时候该谋算着如何带着陆阿婆逃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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