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血顺着鞭头垂落的方向,一滴一滴敲击在粗粝石板上。

    幽暗地牢之中,浮尘斗乱。

    有人一身绯衣,背光而立。

    她见刑架上的人脑袋低垂,又昏过去,便将鞭子朝旁边的桌子上一放,端起已然凉透的茶水。

    不知是刚刚行刑时血飞溅出来、不小心落到了茶水里,还是刚刚那条被血浸红的鞭子触到了茶杯,此刻茶色暗沉,还可见血晕。

    女子停顿一下,将杯子置到桌上,朝牢房门口唤到:“柳烛,换杯热茶来。”

    被召唤来的侍女像是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一般,没什么表情地瞥了一眼刑架上四肢受缚、衣衫褴褛、气息已几不可闻的人,轻轻应下,便出去了。

    不多久,一杯氤氲着热气的茶水端了上来。

    节前的龙井,茶香随白气飘在空中。

    那女子拿起茶水,一边吹凉,一边走近刑架,只尝一口,便连茶带水地泼到了对面人的脸上。

    昏过去被泼水醒来,已经记不清,今日是第几次。

    被绑之人有缓缓苏醒之势,一下一下迷茫地睁开双眸,朝四周摆头张望,仿佛忘记了刚刚发生之事。

    可他周遭一切,不论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还是身上一眼看上去数不清的鞭痕,都在慢慢侵染他、提醒他:

    昏过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自己面对的,又是一个怎样的人物。

    是了,他对面的人是位会用鞭的女子,名叫赵昭,表字有曦。名为封号,年仅十七做了王侯。

    当今圣上潜安帝虽正值壮年、身体康健,但子嗣之间年岁相差太多,且后生皇子的母家皆出身微贱。

    年纪尚可,才华出众,且陛下有意培养的,如今朝堂上下,两人而已。

    眼前人,便是其中之一。

    赵昭看起来并不着急。

    乾安二十一年,她调任兵部,行兵部侍郎一职。

    今日早早散朝,她在兵部处理完文书便过来了。

    她双手抚弄着两个衣摆,又凑近染着丹蔻的手一看,才发觉,自己昨晚辛苦调制的颜色还是浅了些。

    察觉到对面人的目光,她直视回去,面容含笑,丹唇微动,“醒了?”

    刑架上的人出身翰林院,调入户部不足两年,前些日子由大理寺卿审问,私通盐商偷盗国税。

    昨日,已判两日后处腰斩。

    “早闻昭王殿下容貌昳丽却心狠手辣,柳眉凤眼却堪称玉面罗刹,血染红的鞭子不知审讯过多少官宦,如今...竟也亲眼见到了。”

    他喘息一口,鞭子上明显浸了盐水。他痛得青筋凸起,几近失声。

    “不知韩某所犯何事,竟让半年前便自刑部卸任的昭王殿下再入地牢...”罪人抬起头来,直视着她,因失血过多,双唇泛白,嘴角边血迹斑斑,难掩叹息。

    赵昭听着这句不合时宜的阿谀之语,冷笑一声,“别白费力气了,不必奉承本王。左不过将死之人,还是攒些力气,熬你的腰斩之刑吧。”

    “本王来,是因为”,她走近些,在他耳旁,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听到那人的名字,他双眼瞬间爬上血色,情急之下,一口鲜血从嘴边缓缓流出。

    缓了一会儿,他闭口不谈自己为何如此情急,神情落寞中,开口道:“我死了,昭王殿下怕是也活不久了吧。”

    赵昭不是第一次被人咒“命不久矣”。

    她听到这话抬了抬眼皮,示意他继续说。

    “圣上沉迷长生不老之术,说是不日功成,却常常称病罢朝。如今众皇子中,景王本就势力更盛,加上梁家扶持...恐怕太极殿马上如囊中取物一般,唾手可得。”他挑衅地斜楞着她,想要从她身上找出些不痛快。

    “看来...”

    话音未落,“哗——”

    霎时间,一道鞭子在空中划出一条长弧!

    “咒我死便罢了。胆敢妄议圣上和国祚,你一个人死不要紧,你家里还有想活命的呢。”

    挥鞭落下,不见回话。

    她一瞧,竟是吓的又昏过去。

    摇头间顿觉索然无味,她卷起手里的鞭子,挂在腰带旁,走出了这间囚牢。

    临走前,不忘嘱咐门口守门的狱卒,“不要缺他衣食,让他活着上刑场。”

    “是,昭王殿下。”

    处理完这人,赵昭心情尚好,平日里不轻易弯起的嘴唇如今也两端上扬,走路生风。

    柳烛从身后默默跟了上来,瞧她脸色见她微笑,开口跟她闲话,“公主,这韩大人素未谋面,且已判腰斩之刑,总归都是要死的。怎么公主看起来往日里像是与韩大人有些过节。”

    柳烛这人,从她还未上书房前就跟着她,那时候与她年纪一般大,小时候就喜欢打听,上到皇亲贵胄,下到流氓乞丐,只要她想打听的事儿,就没有她问不到的。

    赵昭将真话都咽回了肚子里,跟柳烛打起了太极,开始胡说八道起来。

    “昨日夜里醒来,就想来地牢里抽人。本来以为没提前知会老师必定会扑空,结果真的有将将下狱的官宦。”

    “他碰巧下狱,我碰巧想抽人,只是赶巧,哪有那么多过节。”

    往日赵昭要是想敷衍她,就只回几个字。

    所以这次,柳烛听罢点点头,好像觉得昭王说的很有道理,就没再问下去。

    赵昭行走在宫墙之中,才有了重回三年之前的实感。

    她被幽闭在不知位置的深宫中,整整一年。

    那一年,可以说生不如死。

    突然,晴空中大雁排排飞过,振翅声划破天际。

    远方传来阵阵兵将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这是...”赵昭抬头望天,天光强烈,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听声音,应该是从东校场传来,昨日从北疆回来的将士们也才到长安,想是在那聚会吧。”柳烛清脆的声音响在耳畔。

    “北疆...”

    这周遭发生的一切,都像是在提醒赵昭,她该做些什么。

    赵昭抬手遮了下远处映照过来的夕阳,不知在盘算什么似的,低声喃喃道:“算算日子,好像应该快了。”

    柳烛没有听到赵昭的话,忽又想起什么,忙说道:“刚刚常仪宫贵妃娘娘特地派人来传话,说殿下久不入宫,晚膳准备了您爱吃的,请您去。”

    入主常仪宫的便是景王赵霁的生母,郭丽娘。

    “得了吧。估计又想让我看她演戏呢。咱们默默走,别声张。”

    赵昭听罢摆摆手,意欲早点回府,沐浴更衣,洗洗身上的血腥气。

    她思量一会,又转头朝常仪宫的方向去了。

    正好,她前世没去赴的这场宴,今生她倒又想去看看。

    -

    “少爷,少爷,你慢点儿...”一个仆从气喘吁吁地拦着一位身着盔甲、侧腰佩剑、步伐匆匆的男子。

    那男子从校场出来感觉只走了几步便停下了脚步。

    等待时,抬手摘下面具,戴的时间久了脸上虽被烙上印子,但仍能看出坚毅的面庞,额头高挺,眉眼深邃,看起来久经沙场的脸上,眼眸如冰,冷冽而坚定。

    此人,正是在校场将士们振臂呼喊声中,被圣上亲封的,从五品光禄勋羽林中郎,裴野。

    此刻,他站在高墙旁,等他这个倒霉仆从把气儿喘匀。

    “爷,您这从战场上回来就是不一样,感觉...您一步顶我十步了。”阿吿脸上笑嘻嘻的,没看出一点不好意思的神情。

    “当日让你跟我走,不要没事就往宫里跑。要不是你怕死不去,也能跟我一样混个一官半职了。”

    裴野虽然面上这么说,但他知道这不可能,阿吿常常往宫里跑动,是因为有个在宫里当差的妹妹,两人情谊深厚,阿吿常常进宫,两人能有个照应。

    裴野不打算跟他废话,正色问他:“裴国公呢?”

    “老爷...老爷现在在家等少爷呢,全家都等您回去。”阿吿见裴野打算回家,高兴的脸上笑出了褶子。

    他侍候的这位爷,虽是叫三少爷,也允许上学堂,但因母家出身卑微,没少受人冷眼。

    现在在沙场上立了军功,家里的态度也全然不同了。

    “愣着干什么,走吧,先回去。”裴野不打算在外面耗着,他还有事要问,抬腿便往右边走。

    他刚刚跨过宫门,将向右转,但见迎面走来一绯衣女子,衣着华贵,满头青丝只一绿色发簪束挽,面容姣好,步步生风,颇具气势。

    让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想起刚刚面见过的圣颜,从校场台阶走下、亲手扶起跪地的他时,也是如此这般,气度非凡。

    “这是...”他愣了一会,偏过头去问阿吿。

    阿吿顺着他的指向,只看了一眼,看清是谁后,就转过头去,像碰见瘟神一般,拉着裴野的肩膀赶紧走了,最后也算是没跟那人打上照面。

    往前走了许久,一直到坐上回家的马车,阿吿从宫里憋的那一口气,才算吐出来。

    裴野没见过他这幅模样,觉得有趣,故意逗他,“刚刚那女子是谁,你喜欢的?怎么看到了这般害怕?”

    阿吿听他家少爷口出狂言,吓得从座板上站了起来,一边去捂裴野的嘴,一边朝四周张望有没有人。

    好在,这是在裴家的马车里,车子宽敞,也确实只有他们两个。

    “爷,小点声,那可是昭王殿下。”

    阿吿非常小心,他谨小慎微惯了,总觉得隔墙有耳。

    “哦?昭王?殿下?”,裴野闻言挑眉,听着十分新奇。

    他所在的东梁民风开放,许是因为曾有一任女帝的缘故,女子能出入书院,能题名金榜,也能入朝为官,可这封王,还是第一次听说。

    阿吿知道他家少爷无心朝堂事务,又长期生活在北疆,对朝中形势并不了解,现下刚刚回来,便跟裴野娓娓道来。

    “昭王殿下,当今圣上的大女儿,已故德元皇后的亲生子,景王之姊,乾安十九年探花郎。军队出发不久,她才封王,与景王一起,都是食邑三千石的亲王。”

    “公主亲王,皇家中人,按理来说尊贵非常,怎么你刚刚那副样子...”裴野抱起手臂,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

    阿吿瑟缩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平常跟国公出入,听宫人们讲,这昭王殿下,只是看着貌美,但你仔细看,就会看到她的腰间,有一条人血染红的鞭子。据说殿下每每有气不顺,便去地牢中对处以死刑的罪犯用鞭。给人硬生生打到只剩一口气,再托人吊着直至形成问斩,活脱脱一位‘玉面罗刹’再世!”

    “刚刚她穿一身红衣,看那方向,像不久前才从刑部出来。你看她面上清冷冷的,既不笑,也没什么其他神情。亲王服制本是绯色,衬得好像那衣服也是血染红的一样。”

    阿吿侧过身去,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再言语。

    裴野在战场厮杀半年之久,大约说得上身经百战,却从未见过女子用鞭,见阿吿这么一说,他倒对这位昭王殿下产生了些好奇。

    在车轮辚辚声中,他脑海中浮现出刚刚惊鸿一瞥的绯衣容颜,那面貌如同光影一般,常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散。

    马车缓缓停下,裴野还没来得及下车,却先听到他二哥裴渭在国公府门前鼓掌大笑。

    见他下车,那挑衅的笑容不加任何掩饰地显露出来,裴渭甚至还大声祝贺他道:“恭迎三少爷回家!”

    而后裴渭凑到他跟前,阴狠狠地对他说:“裴野啊裴野,可以呀。如今,还有人记得你杀了自己的母亲吗?”

    裴野双眸微微眯起,也挂上笑容回望着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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