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雪。

    渝州,无名村。

    一个灰衣黯淡女子掳起袖子,露出雪白纤细的小臂,一手按猪,一手扬起锃亮的杀猪刀。

    手起刀落,猪嗷了一声,蹬了蹬蹄子,脖子噗噗喷血。

    女子一脚勾过木桶接血,一滴不落。

    “这就是俺们村有名的杀猪西施!”

    说话的是十里八乡最能干的歪嘴媒婆。

    早早打听杀猪西施今日会在石富户家杀年猪,特意叫上七个男人来相看。

    这七个男人先被杀猪西施过于利落的刀法惊吓,但在看见那小娘子脸颊的一刻,眼睛猛地一亮。

    那雪白晶莹的脸孔生得实在惊艳,尤其那双大眼睛,水汪汪亮晶晶,勾人如春水,又带着未融的寒意。

    “果然是难得的美人!”

    “怎么就干了杀猪的营生呢?”

    男人们夸赞的同时,不乏惋惜。

    “不杀猪我还能做什么,杀人么?”女子闻言,抬了抬眼,莞尔一笑。

    她不会告诉他们,杀猪之前她杀的是人。

    从七岁到十七岁,她杀了十年人。用的自然不是手中这把卷了刃的杀猪刀,而是媚色。

    她是无极阁最优秀的媚杀。

    三年前的今天她被弃了,一碗剧毒灌下,就要吐血而亡时,她为之出生入死的主子九千岁嫌她脏,命人将她丢去了乱葬岗。

    她大难不死,但媚七已死,这才躲到这偏僻村落做了杀猪匠。

    “西施娘子真会开玩笑!”

    听得那声音清软又婉转,那一抬眸更让人骨头尽酥,男人们都想得到杀猪西施。

    歪嘴媒婆乐出一口黄牙,“这七个小伙子都很满意西施娘子咧,娘子跟了哪一个从此都不用再杀猪啦!”

    “七个?”

    女子动作稍稍一滞,随后一把扯出心肝肠肺。

    她不喜“七”这个数字。

    “七”谐音“弃”。

    她在媚杀里排行第七,大家叫她媚七。

    她七岁进入无极阁时就告诉过自己,要成为有价值的人,只有有价值的人才不会被抛弃。

    她用十年的时间成为无极阁最优秀的媚杀,但还是被弃了。

    大难不死,她给自己起了个名字:不弃。

    “这七个我都不要。”

    不弃眼也不抬地剔骨、分肉,利落又优雅。

    那七个男人顿时不乐意了,一阵吵嚷,歪嘴媒婆脸上也难堪,还是石富户出面将那七个男人撵了出去。

    歪嘴媒婆的嘴更歪了:“到底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入西施娘子的眼,还请娘子说清楚,就算可怜俺这一双老腿儿!”

    “好说好说。”

    不弃莞尔一笑:“首先要有钱,养得起我和三妻四妾。其次样貌要端正,鼻子一定要高。”

    “鼻子要高?”

    前面还能理解,鼻子要高是什么意思。

    歪嘴媒婆不理解,但并不在意:“得嘞!俺就不信找不到西施娘子的心上人!”

    不弃从石富户婆娘手中接过铜钱,数了数,丢进钱袋里。

    石富户的小儿子红着脸,拎来一只大猪头。

    不弃拎着大猪头走在回家的路上。

    七个男人把路一拦,嚣张道:“猪头留下!”

    “西施娘子也留下!”

    七双眼睛死死盯着不弃,“一个臭杀猪的,眼睛长天上啦?”

    “从来只有我们玩腻的,就没有敢嫌弃我们的!”

    七人惯糟蹋女子,相亲是他们锁定目标的一个手段,没想到一个臭杀猪的竟敢拒绝他们。石富户家儿子多,还养了好几个打手。他们不敢硬碰硬,这偏僻小路空无一人,正是他们寻仇的好机会。

    “我们兄弟这就给你点颜色瞧瞧,叫你知道得罪了我们是什么下场!”

    说罢,一个个狞笑着扯衣襟、松腰带。

    七人团团围住,大步逼近。不弃神色如常,甚至有点不耐烦。

    “嗷!”

    “嗷嗷!”

    “嗷嗷嗷!”

    “嗷嗷嗷嗷!”

    “嗷嗷嗷嗷嗷!”

    ......

    半刻钟后,七个男人捂着带血的□□在雪地里打滚,旁边是一堆皱巴巴的肉。

    “你你你!我们要告你呜呜!”

    不弃捧了一把梅树下的雪,搓净手,幽幽道:“劁猪而已。”

    “再说,你们哪里告我去?”

    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村子,多少作奸犯科的人隐匿在这里,根本没人管。

    那男人还想说什么,不弃一脚踩在他嘴上,踮起脚尖,折下一支白梅,放到鼻尖,随即唇角漾开两点梨涡。

    扬手将白梅插到发间,拎上猪头,大步回家。

    蓦地折返,七个男人大气也不敢出。

    不弃一一搜摸出他们身上的铜板,据为己有。

    “劁猪的工钱。”

    七个男人欲哭无泪,“真他妈狠啊!”

    雪大了,不弃推开小院的门。

    檐下,一个白发男子长身静立。

    身着朴素棉袍,很旧,但没有一丝褶皱。寒风托起他雪似的长发,露出极其清俊的面容,双眸浅淡,似凝着雾色,脊背挺直,像雪原的松。

    他微微侧首,寻定声音的来处,嗅到浅浅梅香。

    “你今日不该出门的。”

    今日的雪和三年前上锦的雪一样大,容易勾起伤心事。

    不弃抖落身上的雪,进厨房洗猪头,劈猪头。

    一斧头劈下去,猪头成两半,搁猪头的墩子也成了两半,就连地上也劈出一痕指节深的沟壑。

    刀风吹开莫离披散的白发。

    “不弃,你心情不好。”

    不弃沉默地蒸煮好猪头,端上桌,才怅然道:“我只是有一点点不甘心。”

    莫离身子一顿,想起她身体里的毒。

    三年了,发作越来越频繁,就要压不住了。

    “我定会治......”

    “砰!”

    不弃怒拍桌,痛心疾首:“我的钱还藏在墙里!”

    十年媚杀,吃穿用度全靠薅,俸禄和赏赐都封在墙里,一个钱也舍不得花,就等着功成身退后纵享人世繁华。

    现在人是出来了,钱还在里面!

    不敢想象,有了那笔钱,现在的她会有多么活泼快乐!

    “不甘心,真不甘心!”

    累死累活十年,白干。

    莫离:......

    捞出热气腾腾的白水煮猪头,配一碟绿糊糊蘸着吃。

    不弃懊恼:“怎么就忘了顺条大蒜走呢?”

    她记得石富户小儿子的红脸,以及屋檐下层层叠叠的大蒜和干辣椒。

    莫离沉默片刻,将一只细长的瓷瓶摆到她面前,“我新调的毒,滋味似蒜泥。”

    不弃:......

    又一只细长但白的瓷瓶摆上,“这是解药。”

    “馥郁芬芳,一如你身上的梅香。”

    不弃摆手:“不必不必。”

    有人推开院门,在院中悄声呼唤:“西施娘子在吗?”

    “我就是。”

    不弃打开厨房门,露出一双盈盈水眸,看向院中的陌生男人。

    两个方脸汉走进淡淡的烛光里,拱手作揖。“听说西施娘子是个狠人,特请西施娘子杀猪!”

    二人身后躺着一麻袋,鼓鼓囊囊。

    “若娘子肯受累,俺们愿分一半给娘子!”两个方脸汉都瞪着眼,大雪天愣是满头大汗。

    不弃的视线一扫,已将二人的情况了解了个大概:外村的穷人饿了三年开始做亏心事,麻袋里的猪是二人偷来的,不敢在村里杀,于是摸黑扛来给她杀。

    应该是第一次做亏心事,所以很紧张。

    她不是什么好人,但没想到这两个汉子这么大方。

    不弃勾唇浅笑,点头应下。

    “把雪扫了。”

    两个方脸汉沉醉在那个笑里,脸像喝多了酒一样红。听见不弃的话,又为难起来,相视一眼,磕磕巴巴道:“还还是在屋里杀吧。”

    “嘿嘿是啊,屋里暖和!”

    不弃垂眸,语气淡淡:“弄脏了屋子可不好。”

    “西施娘子放心,俺们兄弟俩一定收拾干净!”

    话已至此,不弃将二人引进厨房。

    “放在这里吧。”

    两个方脸汉被莫离吓到,想起莫离是个瞎子,齐齐松了口大气。

    这时,门“砰”的一声关上,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已被双双踹到灶台下,万分惊恐的模样。

    “西施娘子这是要黑吃黑么?”其中一个方脸汉颤声道。

    另一名方脸汉几乎哭了出来,“俺们不杀猪了行不行,把猪还给俺们吧!”

    不弃抱着胳膊坐在麻袋上,高高翘着脚尖,将二人的反应都收下,笑道:“你们有鬼。”

    说罢,轻轻扬手,挑开了麻袋。

    不弃垂眸,对上一双极精致的丹凤大眼。

    凌乱的青丝铺泻而下,那狭长的双丹凤大眼仰望着她,盈盈水光里充斥着陌生与恐惧。

    不弃脸色大变。

    麻袋里装的不是猪,而是她的旧主九千岁。

    没有华服美冠、朱缨宝饰,此刻仅裹着单薄的里衣,蜷缩在脏污的麻袋里。鼻尖和眼角都红红的,白玉般的面庞也沾染了一些污渍,薄唇微张,眉心轻蹙,像一尊精致的琉璃不幸沦落尘埃,稍重的呼吸就能让他破碎。

    方脸汉子绷不住了,啪地跪地,哭喊道:“这是俺们捡来的小娘子,实在养不起,俺娘要病死了,就想吃口肉!”

    “这小娘子生得细皮嫩肉,一定好吃,可俺们实在下不去手,俺们听见村里的流氓说无名村的西施娘子是个狠人,这才来求娘子!”

    “俺们也没有办法呀!只要西施娘子愿意受累,俺们愿意分娘子更多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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