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村的村口有一棵上了年岁的老槐树,枝干粗壮,根须盘虬,夏日炎热,是村里众人乘凉的最好去处。

    顺着老槐树往里走,是鳞次栉比的屋舍,以及弯弯绕绕的小路,再往里走,路过各户人家的农田,最深处,是一座高耸的青山,有溪流自山间蜿蜒而下,汇聚在下游,成了一条小河。

    这条小河,平日里多的是农妇们洗衣淘菜,今日天热,小河边人并不多,稀稀疏疏的蹲了几个包着头巾的妇人娘子,正一边浣洗衣物,一边闲聊。

    “唉,我家妹妹的男人,前些个日子也被官兵抓了去修楼,也不知最后有没有运气活着回来,我那妹妹才有了身孕,这男人被抓走,之后的日子也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穿着墨青色陈旧布衣的年长妇人哀哀的叹口气,满目愁容。

    “哎呦!也是可怜!不过眼下这世道,谁不可怜呐!”

    眼下这世道,说的是皇帝自大病痊愈后一改从前的勤勉,如今沉迷于修仙问道访长生,不理朝政的昏聩。

    自皇帝要修建登仙楼,官府强征各地青壮年,距今,也已有六七年。

    民间早已从刚开始的悲嚎到现在的麻木与见怪不怪。

    每年都有人要被抓走,每年都有人死在皇帝修建的十二楼登仙阁中,那屋檐瓦舍,雕梁画栋下,埋的是沉沉白骨与血肉。

    人人都可怜,但人人都得艰难的活下去。

    “前年修好了十二登仙阁后还以为就此消停,没想到又要修建一个劳什子祭台,这样下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可这几年,我没见过有官兵来我们平安村抓人啊?”

    问话的是刚嫁进平安村的年轻小娘子杏桃,停了搓洗衣服的手,好奇问道。

    “咱们平安村,如今还有几个男人呢?”最开始叹气的妇人庄大娘苦涩道,“也就你嫁得好,嫁进的是村长家,看在徐员外的面子上,官兵是不会为难你家的。”

    其余听得此话的妇人娘子,都忍不住眼带艳羡的看着杏桃,她们的男人,早都被抓了去,如今杳无音信,不知是死是活。

    杏桃被这些人目光看得有些局促,正想低了头避开,忽想起什么,又道:“唉,不对啊,不是还有刘婶子家的刘宴礼么?”

    “呲。”不等庄大娘说话,另一位妇人先嗤笑了一下,“你还真是对咱们平安村一点都不知道。”

    “你说的刘宴礼,前年刚过了乡试,还是解元,前途无量,你看哪个官兵敢去抓他?”

    杏桃被她说得脸有些红,她并非本地人,对这里的事确实不了解。

    “可除了刘宴礼,不还有一个人么?”杏桃的声音小了许多,微微抬了眼,朝不远处的一个小娘子看去,“她家里不是还有人么...”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一同看去。

    小河另一边,蹲了一个穿着浅粉色衣衫的少女,看着不过十五六岁模样。

    “你说的是宋屠户?”庄大娘道。

    平安村现今除了村长一家,剩下的男人大多是些孩子和老人,剩下的青壮年少之又少。

    杏桃口中的宋屠户,是平安村唯一一个被抓走后又平安回来的人。

    “这宋屠户,是有些运气的。”有人道。

    宋平能平安回来,确实是一些运气,他意外救了一位贵人,贵人为表感谢,允了他回家,并免了他服役。

    有贵人给的信物在,自然也没人再敢抓他。

    庄大娘朝那边喊:“皎皎。”

    听见自己名字,那少女停下了淘菜的手,站起了身,朝这边看来。

    这是一个漂亮的少女,五官秀气,皮肤白皙,尤其一双眼睛生得最为好看,黑白分明,神采奕奕。

    见是庄大娘,宋皎皎笑了笑,眼睛微弯:“庄大娘。”

    她笑起来时,颊边隐隐浮现酒窝,让人心生好感。

    宋皎皎也是村里人看着长大的,庄大娘瞧着她,忍不住问道:“你阿爹呢?”

    宋皎皎回她:“阿爹去了镇上卖肉,估摸着过一会儿就该到家了,大娘若是有事找我阿爹,可以过一会儿来我家。”

    庄大娘自然没什么事,只是因为背后谈论人家,想找些话题转移一下尴尬,听见宋皎皎回她,她含糊应道:“也没什么事,我这衣服也洗好了,该回去做晚饭了。”

    庄大娘这边衣服早已经洗完,只是因为几个妇人娘子聚在一起,免不得多聊了几句,耽搁了许多时间。

    天边落日融金,黄灿灿的照得小河也波光粼粼。

    一群妇人端着洗好衣物的木盆,三三两两的结伴而去,庄大娘一行人,也准备端着盆往家走。

    路过宋皎皎旁边时,同行的另一位妇人忍不住回头看,见那橙黄夕阳余晖照在河边那小姑娘身上,仿佛渡了一层软乎乎的光晕,像是感应到了妇人的视线,宋皎皎忽然回过头,对着妇人微微笑了一下。

    光落在她眼中,熠熠生辉。

    那妇人顿了一下,转回了头,忍不住感慨:“皎皎长得像柳二娘,水灵灵的,也不知日后嫁与谁家。”

    “说起来,皎皎今年也该及笄了吧?”

    “你老糊涂了?”庄大娘打趣她道,“今年春就及笄了,还请了赵阿婆去,你还跟着去吃了肉,这就忘干净了?”

    那妇人一愣,也忍不住笑了:“哎呦!瞧我这记性!人老了老了!”

    人群笑闹中,杏桃忽的转过头,盯着河边下的那道窈窕背影,目光闪闪。

    许久,才收回了目光,若无其事的和其他妇人谈论起了别家的长短。

    小河边,人群早已离去,最后只剩下宋皎皎一个人,等那轮红橙色的落日沉入山脊,宋皎皎才慢悠悠端着洗净的菜往家走。

    推开那扇木栅栏门,小院正中已经停了一辆牛拉板车。

    宋皎皎将手中菜放在院中木桌上,雀跃的朝屋内喊:“阿爹!你回来了!”

    “爹还正找你呢!皎皎快来,爹爹给你留了一只猪蹄,等会儿红烧给你吃。”厨房里,宋平举着锅铲探头出来看宋皎皎,“哎呦,怎么自己跑去洗菜了,累坏了吧,快坐下休息休息。等阿爹做饭给你吃!”

    “好嘞!”宋皎皎欢快应道,麻利的将木桌上的其他杂物收拾干净,先洗好了碗筷等着。

    厨房里炊烟渐渐升起,一同传来的,还有逐渐弥漫整个小院的食物香味。

    门口拴着的小黄狗忍不住嗷嗷叫起来,拉直了脖子上的绳子往厨房方向跳。

    “旺旺别叫了,一会儿给你留一碗。”宋皎皎蹲在地上,将小黄狗脖子上的绳子解开,只是一瞬间,旺旺就窜到了厨房里。

    与此同时,宋平嘹亮的嗓门唤道:“皎皎!红烧猪蹄好了,准备开饭了!”

    于是小黄狗又嗷嗷叫着从厨房跟到了院中,宋皎皎从锅里舀出一些肉,放进旺旺的碗中,旺旺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小木桌上,宋平往宋皎皎碗里夹肉,看宋皎皎吃得香,他就很满足。

    天色早已经暗下来,院中只亮了两个灯笼,明月从云层后探出头,往人间撒下清晖。

    吃饱喝足,宋皎皎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宋平旁边和他一起看头顶星空。

    宋平转头看着宋皎皎,从这张和二娘极为相似的脸上,想起了和二娘的初见。

    眼中不自觉带了些慈爱,黑脸的汉子瞧着自己闺女无忧无虑的面庞,忍不住心中叹了口气。

    宋平道:“皎皎,爹前几日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

    前几日,阿爹找到宋皎皎,问觉得隔壁的刘宴礼怎么样。

    自今年春她及笄,阿爹就开始考虑起了宋皎皎的婚事,因征收青壮年的缘故,村里已经没多少年轻人,上门提亲的寥寥无几。

    宋平免不得有些着急,但又不想轻易将宝贝闺女嫁出去。

    宋皎皎当然明白阿爹的顾虑,若是太平年间,阿爹不会那么着急,身逢乱世,人如浮萍,不知什么时候就丢掉了命。

    宋平想着,至少在真的乱套的时候,能给皎皎找个稳定的去处。

    宋皎皎转过头,看着宋平,回道:“阿爹,我和刘铁柱不合适。”

    刘铁柱,大名刘宴礼,是宋皎皎一同长大的竹马邻居和学院同窗。

    两人虽一同长大,但却向来不对付,宋皎皎觉得刘铁柱迂腐无趣,刘宴礼觉得宋皎皎粗鲁无礼,两人互相看不上对方,只能做个冤家。

    宋平何尝不知道两人对不上眼,只是刘宴礼至少是他看着长大,知根知底,更何况刘宴礼如今中了解元,未来光明,是他如今能想到的最好去处。

    宋皎皎安慰她爹:“阿爹,说不定不会乱呢。”

    宋平长叹口气:“但愿吧。”

    皇帝昏聩,不理朝政,又因修建登仙阁耗费大量人力财力,赋税加重,百姓民不聊生,各地哀嚎不断,这些年民间大大小小暴乱不断。

    如今天下算不得太平,地方暴乱虽被朝廷镇压,但谁也不知道,能不能一直镇压下去。

    而今年春,更是传出了老皇帝怕是要不行了,才又要修建祭台的消息。

    一时风雨飘渺,人心惶惶。

    宋皎皎瞧阿爹愁眉苦脸的,再次安慰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嘛,再说了,就算我嫁了人,以如今这世道,保不齐哪一天我就成了寡妇,不还是朝不保夕,所以阿爹,你别急。”

    “呸呸呸!”宋平瞪她,“瞎说什么话,阿爹要给你找一个最好的儿郎!”

    “好好好。那皎皎就等着阿爹给我找个最好的儿郎。”

    月夜之下,父女俩谈天说地,夏日晚间草丛中蝉鸣与蛙叫不息。

    杏桃将门窗关好:“这一到夏天,总是吵得让人心烦。”

    床榻之上,平安村村长的小儿子王方正躺在床上,语气不耐:“赶紧回来给我扇风,热死人了。”

    杏桃走了过去,侧卧在他身边,举起手中扇子给他扇风,扇了一会儿,瞧他眉头依旧紧皱,试探性的开了口:“夫君,你可还是忧心那件事?”

    那件事,说的是镇上徐员外家的独子徐渡舟得了怪病,大夫对此束手无策后,徐家老夫人免不得开始求神拜佛,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冲喜的法子。

    因是冲喜,尽管徐员外家有钱有势,但好人家的家里仍旧不愿意自己姑娘蹚浑水,又因为徐渡舟好歹是独子,徐家也不愿意随便找个姑娘进去。

    这思来想去,最后主意打到了村长家,也就是王方正的妹妹身上。

    王家自然一百个不愿意,但王家能有今天,靠的就是徐家。

    王方正的表姐,正是徐员外的第四个填房夫人,因为这沾亲带故的裙带关系,王家才一直平平安安,吃穿不愁。

    徐家开口要人,王家还真不知道怎么拒绝,而家里王小妹打听到了这件事,眼下正在闹绝食,愁的王方正和他爹还有大哥不知道怎么办。

    王方正睁开眼,打量杏桃半刻:“你有办法?”

    说起来,他这个妻子,其实也是表姐给他找的,是从凉州逃难过来,据说原来是个大官家里的丫头。

    想来能在大官家里伺候,脑子也比平常人转的更快。

    杏桃扇风的手停下,俯下身靠近了王方正耳边,轻声道:“你觉得,宋皎皎怎么样?”

    “家世清白,模样好,更重要的是,我听说她小时候曾遇见大师批命,说逢凶化吉。就冲这,徐家一定会要。”

    “什么大师批命,那就是个乞丐,被村里人传得神乎其乎,说是云游的高人。”王方正翻身坐起来,还是有点犹豫,“行倒是行,只不过...她爹宋屠户可不一定答应。”

    谁都知道宋皎皎是宋屠户的独女,从小捧手心里长大,王方正和宋皎皎一个学堂里读过书,小时候他瞧宋皎皎长得好看,忍不住言语挑逗了一下,就被那宋屠户拿着一把杀猪刀恐吓,如今想来,都还有些后怕。

    “宋屠户答不答应,这就不是我们要管的事情了。”杏桃笑道,“我们只需要将宋皎皎有大师批命逢凶化吉的事不经意的告诉徐家就好了。”

    “至于剩下的,那就是徐家要做的事情了。”

    声音渐渐低下去,王方正瞧她半刻,忍不住笑了,伸出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俯身下去。

    “好杏桃...”

    晚风吹散细碎的声音,混着蝉鸣蛙叫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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