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齐齐尔海北海岸的第一天,陈来娣在酒店里待了一整天。

    她一直坐在靠近阳台玻璃门的单人沙发上,除了到门口拿外买的时候,其余时间几乎没动过。

    她靠在椅背上,看着外面的天空越来越暗,也看着外面的雪越下越大。

    下午那会她哭得疲乏的时候睡过一阵,迷迷糊糊中,分不清是梦还是依旧是她的回忆,她看见自己站在小吃摊后,正烤着一份煎饼,脸上带着口罩,带着笑意的话语从口罩里传出来。

    她知道自己不想笑的,但她不能不笑,因为站在小吃摊前的是她的学生。

    她白天工作的地方是一所技术学院,她在那里教思政,学生年龄都比较大了,傍晚放了学,学生也会到大学城这边玩耍,每次陈来娣只能佯装大大方方地跟他们交流,骗他们说这是她父母的小吃摊。

    每次在小吃摊撞见学生后,白天回到学校,她都会听到学生带着调侃的意味说起这个事情,她每次都笑着和他们聊天。

    但是她难过死了,她身上穿着一件难以脱下的“孔乙己的长衫”,但还是不得不为了钱把它撕碎。

    陈来娣挣扎着,只想从这个梦里醒来。

    一阵抽搐,陈来娣睁开了眼睛,外面的天空已经暗沉,酒店暖黄的氛围灯变得明亮。

    她慢慢地撑起身体,走到阳台玻璃门边,静静地看了一会窗外的大雪,随即把两侧的窗帘关上,房间一下子只剩下灯光的明亮。

    她打开从进门就一直放在房间过道没动过的行李,看到那装着白色礼服裙的袋子时愣了瞬,想起她还没拿去干洗,轻叹了下,拿出换洗的衣服,走进浴室。

    这家酒店和南海岸住的民宿不同,有干洗服务,所以洗漱完出来后,她叫了份酒店的晚餐也顺便叫了干洗服务,把礼服裙送去了干洗。

    沉默地做完这一切,陈来娣躺到床上,再一次拿起了手机。

    刚点进微信,又再次看到妈妈的信息,她顿了下,点开,马上给妈妈回复。

    下午那通电话,妈妈听到她的声音不对劲,陈来娣骗她说是感冒了,所以这回也继续撒谎,回复她自己已经看医生了。

    退出和妈妈的聊天页面后,微信首页上便什么信息也没有了。

    陈来娣怔怔地看着张明煦的名字许久,又点了进去。

    他们的对话依旧停在下午互相道的祝福上。

    看了好一会,陈来娣又点进去他的头像,看他的朋友圈。

    张明煦傍晚那会发了条新动态。

    新动态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张大合照,合照里有好些人陈来娣都见过,都是金宝大叔酒馆里的客人。

    照片上,张明煦和金宝大叔坐在中间,一旁还有乐队的人。

    陈来娣想,这应该是张明煦和他们告别的纪念合照,如果自己没有不告而别的话,是不是也会在上面?

    也许还会和张明煦一起坐在中间。

    想到这,陈来娣自嘲般笑了笑。

    抓着手机的手忍不住用上了力道,青色的筋条异常明显。

    半晌,她又松了力气,退出张明煦的朋友圈。

    再一次肯定自己,这就是她想要的结局。

    陈来娣刷了一会朋友圈的其他动态,又点开了自己的朋友圈,除了那两条所有人可见的朋友圈,还有六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

    第一条是朋友圈,是在高三成人礼的时候,她拿着别的同学的花束,请朋友帮自己拍的一张单人照。照片里的她笑着,但眼神呆滞,局促不安,背后是教学楼。

    那年班级里只有她一个是没有家长到场的。

    第二条是大学毕业的时候,一张拿着毕业证书的单人照,是她请舍友帮忙拍的,她已经忘了那一年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她的家人都没有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

    第三条是一堆转账记录合成的几张照片,是爸爸在她大学时供她读书给的钱,包括学费、红包什么的零零碎碎的转账也有,最后一张是总计截图,六万九千多。

    第四条是二十五岁生日那天,她给自己买了一个蛋糕,她给蛋糕拍了张照片,一个人把它吃完了。

    那个时候是背负债务最重的时候,她身上的钱买完蛋糕后连三百块钱都不够。

    那天她想着把蛋糕吃完就自杀。

    但最后还是没有勇气。

    第五条是今年年初的时候发的,她白天教书,晚上去镇子上的大学门口摆摊,把家里的债务还完了的那天发的一张猫咪睡觉的照片。

    第六条是不久前才发的,她和张明煦连着一起发的半山公馆的朋友圈截图。

    陈来娣来来去去地翻看这几条朋友圈,除了最后一条,其他都修改成了所有人可见。

    接着编辑了一条新的动态,是她和张明煦一起环海兜风的时候,在山顶上,两人坐在黑色牧马人车顶上拍的合照。

    照片里的她笑得很开心,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

    这条新动态,是她朋友圈里第二条仅自己可见的信息。

    陈来娣把手机放下,关闭了所有灯光,于黑暗中闭上了眼睛。

    翌日。

    陈来娣在床上辗转反复,睁了睁眼,酒店的房间内一片漆黑,密合的遮光门帘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

    陈来娣伸手摸到自己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了。

    她放下手机,平躺身体,盯着昏暗的天花板怔了许久,这一夜,疲惫得仿佛熬了个通宵。

    她慢慢地撑起身体,摸到床边的门帘开关,把两侧的门帘打开,日光一下子照亮了房间,陈来娣眯了眯眼,等眼睛适应了光线,又呆呆地看着阳台玻璃门外许久。

    接着又慢慢地汲着拖鞋走到玻璃门边,她抓起一旁的大衣套在身上,走了出去。

    走到阳台上,入眼便是铺天盖地的白,以及依旧在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

    “对了,下雪了。”她呆呆地说。

    明明昨日就已经开始下的雪,她还看了一个下午,但此刻却仿佛才想起这件事。

    她呆滞地看了一会,又转身回了房间。

    把大衣脱到单人沙发上,视线又被沙发前的小圆桌上插在花瓶里的白色洋桔梗花吸引。

    洋桔梗花已经开始枯萎了,花瓣变得蔫蔫的。

    这花是张明煦在舞会的那个晚上送给她的,昨天临出门的时候,她不舍得它,便用纸袋把它带了过来。

    陈来娣走到桌子旁,伸手碰了碰花。

    她祈求般喃喃道:“再开久一点好不好。”

    无声地叹息。

    她走进浴室洗漱,出来后又接到妈妈的电话,零零碎碎地聊了很久,挂掉电话后,陈来娣还想着自己刚刚有没有笑,但想了好一会,连自己说了些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陈来娣蹲坐在床边的地毯上,靠着床沿,抬眼望向玻璃门外的天空,雪花朦朦胧胧的,落下的速度似乎又变慢了些。

    她看了很久,眼睛一眨不眨的,来齐齐尔海的三个愿望好似都实现了。

    看海、看雪、看异国风情。

    但她为什么还是觉得不满足?

    陈来娣浑浑噩噩地从地毯上站起,推开透明的玻璃门,寒风再次簌簌涌进。

    陈来娣没有穿上大衣,刺冷的寒风、空气都让她的身体冻得发疼。

    她慢慢地走到观景小阳台纯白色的欧式铁围栏前,双手伸向围栏外,雪花随风落在手心。

    望着手上越来越多的雪白,望着那冻红的手 ,陈来娣怔了怔,不知出于无意还是有意,她转身回了房间,从一旁的圆桌边搬了那张沙发对面的圆背高脚椅出来。

    接着身体仿佛不受控制似的,她站到了椅子上。

    她离围栏外只有一步之遥。

    陈来娣呆滞地看着雪花,北海岸的冰冷让她身体冻僵发抖。

    她站了好一会,脚慢慢地向前移动——

    “嘿!”

    陈来娣怔住,虽然只有一声呼喊,但声音让她觉得熟悉。

    她转过头去,看到了一脸着急担心的张明煦。

    陈来娣睁大了眼睛,仿佛随着冻僵的身体停止跃动的心脏又再次有力地鼓动了起来。

    但她分不清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在半年前,在她因为自杀入院接受正式的治疗前,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有过幻觉的症状。

    也是因为这她才会选择从学校辞职的。

    陈来娣依旧侧着头,呆呆地站在圆背高脚椅上看着他。

    “来娣?”

    他在喊她。

    陈来娣嘴唇微动,但声音似乎也被冻住了。

    真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昨天他才说过要离开南海岸的,应该是去雾冬森林了才对。

    而雾冬森林距离这里还要往北方继续走,在远离大海的方向。

    所以,他不可能在这里的。

    陈来娣怔怔地,似乎抿唇笑了下。

    张明煦见她没有任何反应,脸色变得白了些,神情肃穆,原本深情的眼眸也带上了些冷意。

    两人房间的阳台相隔不远,半米不到,张明煦静了静,双手抓住阳台侧边的栏杆,凭借着身高优势,一个跃步,跨跳到陈来娣的阳台上来。

    陈来娣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向自己靠近。

    张明煦伸手,一把抱下出神地站在椅子上的陈来娣。

    接着又把她抱回了床上,关上了阳台门。

    暖气围拢,冻僵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得暖和。

    张明煦看了眼仍在呆滞的陈来娣,用被子把她裹住,看了眼房间,看到那束蔫了的白色洋桔梗,顿了下,随即把沙发椅上的大衣拿了起来。

    他给陈来娣套上大衣,接着把人半圈着抱住。

    “你身体很冰,会生病的。”

    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

    陈来娣没有忍住,把额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低低地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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