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根是承天城内人口最密集的地方之一,每条巷子两侧的房屋紧紧贴合,漏不出一点缝隙,这家的东墙和那家的西墙连在一起,左邻右舍没有秘密。

    鸡尾巷便是西城根盘根错节的巷子中的一条。

    天刚蒙蒙亮,巷子已经彻底苏醒。住在这里的百姓中,不乏有在夜间干活的,鸡尾巷一整天都热闹,罕有夜深人静、寂静无人之时。

    一大早,妇人们三三两两结伴从河边洗衣归来,说说最近有什么她们能干的活计。浆洗、纺织、刺绣,要是有谁想要寻个煮饭扫洒的婆子,她们也是干得的。生下孩子不久的小妇人听说内城有人在寻奶娘,一下子竖起耳朵,想要争取个机会。

    再勤快些的妇人们,早早洗好了衣裳,已经在家门口搭杆子晒衣服,时不时和路过的邻居们打招呼,水汽抖落在空气中,映射到清晨第一缕阳光里。等家家户户的衣裳晾晒好,鸡尾巷会更挤。

    巷子中间的路很窄,夜间每家每户都把东西收回屋子,道路还能稍微宽敞些。白日,别的不说,光是各家晾出来的衣裳,就能占掉道路大半的位置,拥挤不堪。这样的路,想要纵马而过颇有难度。

    其实,连想要随心所欲的跑都难,毕竟路窄人多,时不时会撞上。

    故而西城根也是各种大贼小贼的聚集地,路况复杂,捕快追人一旦追到西城根,见贼人入巷,无异于大海捞针,实难再寻。

    稚嫩的孩童们已经懂事地帮着姐姐在厨房打下手,不耽误阿爹和哥哥们出门上工的时间。

    吃饱饭的男人们成群结队,说笑着和平日里一起干活的伙伴出发。

    易妗便是住在这样的鸡尾巷里。

    她有一座独立带院的小宅子,这在鸡尾巷是很了不得的事。

    绝大多数的人家,只有一两间小小的房间,一间是客厅厨房餐厅和杂货间,一间是卧室。当然,几个房间分工并不明确,白天日常起居,房间按照一种功能分配,晚上睡觉,又另外规划。谁说大厅不能睡觉?谁又没在卧室吃过饭?

    稍微富裕一些的,也许能在屋子上建个小二层,扩大一家子生活空间。往前后左右扩建的可能性都太小,毕竟鸡尾巷的每个缝隙里都夹着人,屋子只能往上折腾。

    厕所是公厕,一条巷子公用,清晨和傍晚,经常能看到提着马桶的小孩。有些人家灶台摆在门口,因为屋子里实在放不下。

    易妗的小宅院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非常豪华。

    她是小院虽然不大,可是能晒衣服,不用把衣服晾到门口。她有一口井,不用每天吃力地跑到河边提水。她有专属的茅厕,不和别人抢坑位。客厅、卧室、厨房,虽然都小小,但都独立出来。甚至,她还给弄了洗澡的小房间,排水通畅,不像其他女人家,只能把浴桶搬回房间小心地洗,生怕洗澡水弄湿卧室。她能站着洗,从头往下冲。

    大门被敲响,易妗开门,从一个眼睛细长的男人手里接过一捆劈的很整齐柴火,凑近了看,能看到柴火边角的毛刺都被处理过。

    柴火劈的整齐,家中无事发生。

    邻居的议论声同时响起。

    “又买柴,啥时候我们也能过上买柴买炭,不用自己上山砍的好日子。”

    “怎一直是这个男人,她两莫不是有什么?”

    “还得是卖嘴巴的人更能挣钱,我家几个汉子卖力气,连二层都盖不上去,她倒住上独门独院。”

    “行了,眼红别人,还不如过好自己的日子。”

    “说几句还不行?谁不知道她,刚来的时候,连一间屋子都赁不起,和别人挤大通铺,这才多久……”

    这是易妗来到异界的第五百天。

    她来自一个有神有鬼的世界,易家是半神家族。所谓半神,真正的神明在天上,拥有神力的人,算半个神明,得以暂留人间。他们和普通人一样会生老病死,却有不同于普通人的独特本事。

    她所在的世界,一共有九大半神家族。九大家族分别掌管:土地、河流、海洋、算命、改命、半妖、神兽、冥府、厉鬼。

    易家是九大半神家族之一,易家人拥有算命的本事。

    易家人算命和别人算命不一样。其他人只能看到命运的边角,根据一点细枝末节,进行推衍。

    易家可以看见完整的命线,家族里厉害些的人物,别说一个人的命线,甚至能精准看到和这个人有交集的其他人的命线,命运交织缠绕,宛如一部宏伟的巨著,时间地点人物张开一张巨大的网,易家人可以清晰的看到每个节点。

    在易家面前,一个人的一生是透明的。

    易妗在家族里,虽然勉强算个上等,却是上等里面的下等。属于有点用处,但和她一样的人有很多,于是能得到点关注但不多的人。

    一个世界,九大家族,总会有争霸的时候。她便是在九家大战时,被一道白光卷入这个界位,误入靖墟王朝。

    世间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半神家族的人,无论在哪个世界,都是半个神明。确认自己是身穿,且身上的本事还在后,易妗就没那么紧张了。

    毕竟,她好歹算神族啊,还能怕一群凡人?

    短短三天时间内,易妗弄清楚了靖墟王朝的规则。

    第一天,初入异界,找遍全身,她能用的只有手腕上一根细细的银镯。在把镯子当出去换点现钱的一路,她挨了一蒙棍后成功打了回去,被恶意领到死胡同调戏后扒光了男人的衣服,在一群人的围堵中杀了出来,并在拐子将她卖到青楼之前成功跑路。换到铜钱后,以远超市场的物价买到三个馒头,换得一天饱腹。剩给她的钱不多了。

    世风日下,不想点办法,很容易成为别人眼中待宰的羔羊。

    第二天,易妗又买了三个馒头,度过了极其忙碌的一天。她蹲在路边、蹲在屋顶,蹲在各种地方,摸清了地方明面上的势力和她所在区域的路线。

    第三天,她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找了一棵歪脖子树,把打她闷棍的男人、调戏她的男人、抓她不知道干啥的、拐卖她的以及坑她钱的,通通吊上树,整整齐齐七个。

    他们的腿一登一登,跟迎风起舞似的,还带了点滑稽。

    她坐在树下,卖馒头的吊了上去,他婆娘还在,易妗让他婆娘在树下做馒头,分给排队的穷人。坑了她多少钱,就做多少馒头。考虑到坑钱不十分罪恶,允许馒头做完放他下来。

    想要救人下来的,主动来找她麻烦的,被她全部一起吊了上去,整整吊了一天一夜,易妗才离开。

    自此一战成名,她站稳脚跟。

    确保不会再被各种打扰后,易妗开始认真思考如何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活下去。

    她用仅剩的一点钱找了块布,让人帮她写上算命两个字,走到街上开始摆摊。

    街上乞丐过多,舍得花钱算命的人太少。她又年轻,找她算命的不多,来调戏她的倒是不少。

    开张第一卦,她找回了一名走失的孩童。母亲心急如焚,什么法子都愿意试一试,给了她机会,让她进入人们的视线,算命摊子不再和骗子直接挂钩,人们变得半信半疑。

    不过她还是穷的可以,每日赚的钱,只够勉强糊口。

    靖墟王朝等级森严,尤其在首府承天城内,更是如此。

    达官贵人担心百姓冲撞自己,划分等级,什么样的人就待在什么样的区域,下区域的一旦进入更高等级的区域,便是重罪,被打死都不会追责。

    承天城分了三层,内城、中城和外城。

    内城最中心的位置坐落的宅邸尽是达官显贵,各府衙门。

    能在内城来往的,全是这些人,或是和这些人有点关系的人。

    住在内城各府邸有牌子,会发给需要去往外城的手下,也会发给家里的穷亲戚和有头脸的下人们当做居住证。

    内城的牌子有二,一是各府邸给出的牌子,二是朝廷给来赴任且品级足够的官员的牌子。朝廷给外地官员的牌子金灿灿的,上书一个“内”字。表示皇家允许他进入内城。

    内城外围住的,便几乎都是各家的穷亲戚和有头脸的下人们。

    中城的牌子是一个“中”字,纯银打造,只这一种牌。

    中城的中心居住的多为在王城讨生活的小官,内城地价太高住不起只能去中城或家中饶有资产却无权势的富户。

    中城向外,则是小有家资的百姓。

    越靠近皇城,也就是承天城中心的地价越贵。

    至于外城,不需要牌子,谁都能进。

    内城和中城的治安极其稳定,外城,则混乱不堪。

    外城的百姓但凡有钱,一定会给家里买一块银牌,把全家搬进中城,哪怕只在中城边缘,也比外城好了不知多少。

    易妗没牌子,只能住在外城。

    外城,能挣到几个钱?这些人攒好几代都攒不到去中城五十两的银牌,还能指望他们口袋里掏出什么?

    易妗购买小宅子的钱,不是靠算命挣来的,它来自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那一日,易妗收摊后去香烛铺买了三根香,认认真真的求了一次神。作为一个能窥测天机的人,她直觉自己向老天爷求财,钱能从天而降。

    果不其然,天神眷顾,但凡求财,有求必应!

    祈祷完成,一个精美的钱袋子落入她手中。她把钱装进口袋,见钱袋制作的精美,她拿去当铺,掌柜的告诉她上头绣花用的是金线,使用的布料一尺上百两。这是她的第一笔横财。

    那之后,易妗每天早上出门之前,必定要认真祈祷一次。袋子里的钱有多有少,有金有银有美玉,非常随机。极少数的情况,会什么都求不到。

    易妗也不气馁,第二天接着求。

    今日照旧,三个铜钱高高落下,离家前易妗给自己卜了一挂:

    大凶!

    唉,日日大凶,没一天好日子。

    她叹气,收起铜钱,从抽屉里拿出三根香,点燃,然后开始求财。

    不多时,一个精美的钱袋落入手心。

    易妗心满意足,收拾东西出门摆摊。

    刚把门锁上,遇见沈家娘子。

    沈家算是邻居里和易妗关系最好的一家,他家也和易妗家一样,有独户的小院。这附近几家,唯有沈家和易妗是独门独户的宅子,沈娘子瞧不上其他几家穷酸,易妗一来,瞬间把她划成自己人。

    沈娘子得了闲,喜欢和易妗说些家长里短的八卦,易妗回报她一点免费的“天机”,说些好听的哄她。一来二去,相处的不错。

    今日看这喜上眉梢的架势,像是等了易妗好久。

    “易先生,你看看我,能心想事成不?”她眉飞色舞,又有点紧张,不知道易妗平日里怎么算命的,索性给她转了一圈。

    易妗没拿出铜板,无需卜卦,一眼便足以看穿沈娘子平凡的一生。

    有点嚣张、有点跋扈、有点势利眼,还有些嫌贫爱富,林林总总小毛病一堆,却算不得坏人,她是一个很普通的人。

    沈家在靖墟王朝底层,认认真真生活,大儿子在赌坊看门,二儿子在酒楼当小二,力气最大的老三跟随父亲当木匠。她的两个女儿,现在酒楼厨房打下手的老大被中城某位老爷看上,准备迎回去做姨娘,话都说不全的小女儿将来会嫁给一个裁缝铺的掌柜。

    在这样的王朝里,在底层挣扎的人们中,沈娘子的命,委实不差。

    身边传来一句不大不小的声音,“切,谁不知道昨天酒楼里的事,还显摆上了。”说话人尽量用了嘲讽的语气,却掩饰不住心底的羡慕。

    沈娘子没搭理这句话,让人羡慕羡慕,她得意着呢。

    “还不知道能不能成呢,显摆什么呀,当心空欢喜一场。”

    “大户人家的小老婆,天天要去大老婆身边立规矩,不知道吃多少苦头,美个什么劲?每天高门大院里不知死多少人。”

    此话一出,沈娘子瞬间一个眼刀飞过去,横眉倒竖,这是明晃晃的咒她闺女,她可忍不了。

    吵架是件热闹事,眼下这几句话,说不定还有打架的大热闹。换平日,易妗少不得要看一会儿,不过今天不行,今天她得早点离家。

    她喊住沈娘子,“沈娘子!”

    易妗沉默寡言,说话也斯文,所有人头一回听见易妗大声说话,不由被她喊的一愣。

    只见她笑意缓缓,神色真诚。

    “您这辈子,是个心想事成的命。将来搬去中城,别忘了请我吃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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