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筏的队伍中多了个女人,只剩一口气,被大夫拿药吊着命。听说命硬的很,多次病危,硬生生扛了过来。

    元正旦是阮筏心腹之一,能打架,更能医病,阮筏出行总爱带上他,一个顶两。

    他并不想带桃娘一起,队伍里多个不中用的女人,还损耗许多上好的药材,实在让他不高兴。

    他对阮筏说,“要不,还是别治了,横竖一条贱命,日日路边都有死人,难道我们都管不成?”

    阮筏道,“可我们只遇到了她,只她还活着,这是老天爷让我们遇见她,她命不该绝。一条贱命,谁又不是贱命一条?难道我们的命,比她贵?”

    元正旦嘴巴张了张,最终决定告诉阮筏他的发现。他是大夫,能猜到桃娘从前干的勾当。身体的缺陷无法掩饰。

    “那是个不知从哪里逃出来的窑姐儿,就算被赎身,也不值得我们费这么大力气。寨主让我们出来办正事,我们带个姑娘,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还要辆板车拉她,平白耽误功夫。”

    阮筏漫不经心的语调中透露着几分正经,“这也不救,那也不救,三山四水寨自诩侠盗,莫非救人还要分成三六九等?就算她是窑姐儿又如何?是她天生想当的?都是被世道逼的走投无路的人,她是窑姐儿,我们是绿林匪寇,谁也不比谁干净。我们想在世上讨一份公平,今日能舍一个桃娘,明日又能舍掉谁?也许某一日,连我们自己,也舍掉了。”

    阮筏一辈子都会记得那双眼睛,决然、愤怒,遍体鳞伤下,尽是对不公的人间的控诉。她见到阮筏的那一刻,什么都没说,只死死说两个字:

    “报仇。”

    直到阮筏同意,人才晕过去。

    他说,“你的仇,我帮你报了。”

    元正旦给人治伤的几天,把桃娘的底细打听的一清二楚。阮筏知晓后,决定先帮她报仇。

    元正旦不满,“现在寨主吩咐的那件事,才是头等大事。她报仇的事,你不能往后放一放?”

    阮筏笑,“不必放,顺路,不耽误。”

    元正旦提醒他,“寨主没说我们可以张扬。以前咱们办事,一直低调,你要是大刺刺出去□□,可就彻底暴露了。”

    阮筏告诉元正旦,“现在不必低调了,段西北清路势必对我们动手,我们也打算劫走税银,无论如何都会和官府对上。既然如此,早一点惹出动静来,让他们多乱一阵,岂不更好?”

    阮筏一行人快马加鞭赶去方员外家的路上,陈四六正在方家讨说法。

    滚刀肉般的性格让方员外厌恶不已,他理直气壮地说,“老子的婆娘是你们弄丢的,方家无论如何得赔我一个。”

    “我家婆姨,模样如何大家都瞧过,你们方家的丫头没我婆娘好看我也不计较,你只管找个黄花大闺女赔我了事。”

    方管家恼恨道,“谁不知你婆娘是内城的窑姐儿,跑了个窑姐儿,也敢来我方家要人。保不齐跟哪个相好的跑了。”

    闻言,陈四六勃然大怒,“老猪狗,嘴巴放干净点,你婆娘才和别人跑了呢!”

    方管家冷哼道,“狗改不了吃屎。”

    眼珠子一转,陈四六倒也不计较,只得意的笑,“方员外,方管家,今日无论如何你们得赔我一个婆娘。随你们如何说,旧人不在了,你们总得赔我一个新人。村里谁不知晓你们惦记李老汉两口子水田的事?现在人没了,田你们收了,其他人没损失,我可是实实在在少了个婆娘。不赔给我,这事没完。”

    他语气中带了点威胁,“事情要是捅到衙门里,谁都不好看。员外郎,你用一个不值钱的丫鬟,换十亩水田,这笔买卖很划算,你可别小气啊。”

    一直没做声,只让管家出面的方员外此时终于开口,他淡淡的扫了陈四六一眼,全然没将人放在眼里。

    “你与李老汉非亲非故,想如何检举我?你一个泼皮无赖,就算告上衙门,我又有何惧?”

    他冷笑,似在嘲讽陈四六的自不量力,“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方家不怕。哼,我家的丫头,你配不上!”

    “来人!”

    “把人给我轰出去!”

    护卫一拥而上,抓小鸡仔似的抓住陈四六,把他扔出方家。

    陈四六一路大喊大叫,“你等着!老子不是好惹的!”

    “咱两的事没完!”

    被人如野狗般扔出方家后,陈四六犹然叫骂不休。桃娘逃走已是事实,他花了大笔银子买回来的媳妇儿没了,钱全打了水漂。

    可恨方家的家丁凶狠,陈四六坐在门口骂了一阵后,被人拿棍子赶的远远的,直到赶出城门。

    道路尘土飞扬,陈四六一脚重一脚轻的歪歪扭扭走着,边走边啐唾沫,遇见经过的野狗,当即一脚狠狠踹过去,“娘的,野狗日子都比老子过的好,老子瘦骨如柴,你倒是膘肥体壮。”

    野狗嗷嗷叫了几声,看见来人凶狠的眼神,怯懦的垂下眸子,低声哀嚎几句,匆忙离去。

    道路尽头掀起一阵沙雾,马蹄声逐渐迫近,陈四六低声咒骂,“格老子的,又是一群能骑马的人。狗娘养的,你们骑在高头大马上,老子只能走路边吃灰尘,最好给我摔下几个来,摔死了才好!”

    饶是如此,当这群人经过时,陈四六还是抬头看了一眼。他的眼中满是羡慕,准确的说,是嫉妒。恨不能自己也骑在马上,在路上飞驰而去,带起滚滚尘土,让路边行走的农人,狠狠吃一嘴巴灰。

    在这只队伍里,他看到一个熟悉的人。

    “桃娘?!”

    见到人后,他下意识跑到路上,阮筏勒马停住,低头往下看,皱眉不语。

    此时陈四六才后知后觉,方才他的举动有多危险。稍有不慎,便会被踩死在马蹄下。

    愿意停马,说明是一群有良心的人。既然带走他的婆娘,没准能从这群人身上捞一笔。

    他脸色黑了下去,目光不善的盯着桃娘,“死婆娘,这么多天老子当你死在外头了,还知道回来?”

    他走到桃娘躺着的板车边上,动手要把人拉下来。

    桃娘往后一缩,寨子里的人看到桃娘的动作,意识到不对,拦住了陈四六。

    见状,陈四六蛮横道,“怎么,老子管教自己的婆娘,关你甚事?”

    若是其他人听到这话,说不定悻悻的会把手收回去,不再阻拦。但寨子里的人不是好惹的,对付地痞流氓得心应手,当即怼了回去,“你婆娘一路吃了我们好些药材,你既要把人领回去,把药钱结了,现在就能带走。”

    陈四六听到钱,手往回一缩,“你们别想敲诈我,老子没钱。我婆娘离开家的时候没病没灾的,怎遇到你们就要吃药?想讹老子,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

    那人骑马绕着陈四六走了一圈,压迫感十足,“你婆娘离开家怎么回事我们不知,但我们捡到她时,她确实身受重伤,我们也花费了好些药材,大把银子花出去,既然你是她相公,自然该把医病的钱还给我们。”

    他拿眼神示意躺在板车上桃娘,“人你也看见了,半死不活的,我们好歹把人救活,行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吧。”

    陈四六彻底露出无赖的本性,虚张声势,“伤势明明是你们弄出来的,竟还敢倒打一耙,光天化日之下,竟还没了王法?走!跟我去衙门,我们今日分说清楚!”

    他嘴边飞过闪过一抹笑,这群人看着像是走南闯北的商队。商人最是有钱,还不爱惹事,多半会破财消灾。毕竟,拿钱打发他事小,拿钱打发衙门,就不是小数目了。

    “不,别和他去。”桃娘惊恐的摇头。一旦进了衙门,她必然会被再次判给陈四六。好不容易才逃出去,她绝不再回去。

    陈四六大怒,趁机怒喝道,“好啊你们,我就知道你这烂货收不了心,原来早背地里勾搭了野男人,要不是被我撞见,只怕早和这群野汉子跑的找不着人了。今天老子定要拉着你们见官去,让衙门好好评评理,我花大笔银子买回来的媳妇儿,到底怎么个判法。”

    陈四六的手已经拉住了桃娘,桃娘身体尚未恢复,没有力气,挣脱不开,只好拼命往后缩,一脸憎恶。

    一根长棍陡然出现,拦在陈四六和桃娘之间,阮筏踏马过来,一个眼神都没分给陈四六,只看桃娘,“你说。”

    这个瞬间,桃娘读懂了阮筏的意思,明白这是她此生最后的机会。

    她说,“我不和他走,动辄打骂的日子我受够了……”

    “我宁愿去死!”她双目赤红,神色决然。

    “特娘的,你还去死,知道老子买你花了多少钱吗?死也得死在老子手里,死了也得埋进我家的坟里,这辈子做鬼你都是我的……”

    陈四六的话没说完,桃娘耳边的声音被打断,温热的血溅的桃娘满脸都是,桃娘打了个哆嗦,往后缩了一下。

    再次睁眼,看见的便是横在路边的陈四六的尸身。脑袋被整个斩下,骨碌碌滚进草丛里。

    她抬头,阮筏慢条斯理擦拭刀身的身影顺着天边的微光折射进眼睛里,显得格外高大伟岸。

    她自由了。

    “我说过,你的仇,我帮你报了。”阮筏把刀插回马背,每一个字,都让桃娘忍不住热泪盈眶。

    那一日的方家被大火点燃,尸横遍野,惨叫声不绝于耳。

    火光中的方员外冲阮筏痛哭喊道,“英雄,你要什么我都能给你,何至于此啊!”

    “钱,我有很多钱,只要您开价,无论多少,我凑给您,买我方家一条命啊!”方员外跪倒在地,苦苦恳求。

    阮筏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你错了,我要的很多东西,你都给不了。”

    “我想要被你杀死的人活过来,想要看到世间的善良,想涤净世间的罪恶,你都给不了我。”

    “你也曾用烈火烧死无辜的百姓,也害他人亲眼见骨肉分离痛不欲生,你的钱,是一条条人命堆起来的。人命钱,买不了你的命,都是人命债,只能用命去偿。”

    挥刀,砍向方员外的脖颈。

    无人在意之时,一人逃出了方家。或许阮筏注意到了,他分出一道视线,准确找到了那人逃跑的方向,但他并不在意。

    没猜错的话,方家人跑去县衙搬救兵。

    他们将方家成年的男人屠戮殆尽,按照桃娘的指认,这些人,没有一个是无辜的,手上或多或少都沾点百姓的血。他们嚣张跋扈,为虎作伥,一宅子方员外的狗腿子,正是帮方家横行乡里的好手。

    他抢过稚嫩的少女、他打死年迈的老者、他贩卖过幼小的孩童、他哄骗过某人的身家……

    无一人无辜。

    妇孺们抱作一团,瑟瑟发抖,看家里的男人一个接一个死去,甚至不敢放声大哭,只低低啜泣,生怕发出声音,引起刀锋的注意。

    其中一个孩子死死盯着阮筏,目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恨意。

    阮筏走了过去,他的母亲遮住他的眼睛,让他低头,试图不再引起阮筏的注意。

    但母亲拦不住孩子,他说,“你杀了我的父亲,将来我会杀了你,我一定会为我爹报仇。”

    刀锋架在孩童的脖子上,惹的他母亲连连哀求。

    阮筏说,“你的父亲杀过别人的父亲,也许还杀过别人的母亲,杀过别人的孩子。那些人家的孩子,或许和你一般大。我杀你父亲问心无愧,他是恶人,我不过替天行道。但我不杀你,你长大后,可以来杀我。我杀了你爹,替父报仇天经地义。等你长大,我们再看,谁能杀了谁。”

    他收起刀,不再理会弱小的妇人和孩子。

    阮筏觉得自己很残忍,虽未亲手杀死,却也让他们等死。

    那个孩子能长大吗?长不大吧。方家的仇人不少,这年头,失去庇佑的妇孺难以存活,遑论仇敌遍地的人家。何况方家财产不少,只要方家还有人在,财产便有人继承。想要顺理成章的夺走方家的钱财,只能让方家无人。

    他不杀,会有人杀。

    多的是人杀。

    地面传来一阵震动,外头留守的兄弟进来禀报,官府带了人马赶来。

    阮筏翻身上马,将刀放好,取出他的长棍。

    他本意不在方家,而在府衙。

    “弟兄们,准备好了吗?”

    “跟我一起。”

    “冲!”

    无人在意方家如何,阮筏带人冲了出去,直面官兵。

    他要从这里,打进城去。

    打败他们,占领城外营地,足以控制整座城。

    三山四水寨的大业,会从安城县开始。

    胜,可占据安城县震慑承天城;败,亦可给公仪王朝带来震荡。火势一旦点燃,足以成燎原之态,天下大势,再无人能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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