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为不妥。”

    “如何不妥了?”

    吱呀一声殿门大开,北风卷着雪花洒下一声质问,长宁公主祝余从殿外进来,身旁的小黄门躬身抬手扶着她迈过高高的门槛。

    刚从后宫过来,身上穿的是宫装,未曾着盔甲,许是重伤未愈,脸色还是苍白,唇上无血色,看着有些虚弱。

    路过方才说话的大理寺少卿沈怀清,长宁公主脚步不停朗声道,“沈大人还真是饱读诗书,通习律法。”沈怀清手握朝笏垂首,规规矩矩行礼。

    还未行礼,皇帝就让她坐下,椅子上铺了毯子,长宁公主斜倚在侧,墨色大氅盖在身上,胳膊撑在扶手上,修长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点着额角,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看向沈怀清。

    文臣惯常的红衣在他身上似乎格外有风骨,身姿挺拔,抱着朝笏,衣袖拢在身侧,侧脸棱角分明,眼角眉梢万般风流,脖颈纤细修长微微弯下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祝余饶有性质地盯着他的脖颈,视线太有侵略性,她眼睁睁瞧着那脖颈连同耳朵都红透。轻笑一声转头看向皇帝。

    “儿臣听问今日对黔州山匪的处置有异,故前来一听。”皇帝嗯了一声点点头。

    “那你们便都说说吧,本将军听听。”

    一时之间朝中众人不敢言语,人人都知道黔州的这帮山匪是这位长宁公主耗了大半年打下来的,谁敢惹这小煞星。

    祝余从十六岁起领兵上阵至今已有六年,天南海北大大小小的战役几乎都刻下了她的姓名,若非她是女子,这皇位的归属还真不好说。

    满朝堂没人敢触她的霉头,只有沈怀清当这个出头鸟。他刚想上前,就被自己老师瞪了一眼,脚步一顿,祝余矛头直指他。

    “本将军瞧着沈大人似有话说?”

    既然都点他了,再往回缩便不成体统,沈怀清弯腰拱手,“回禀陛下,祝将军,大余律法有言,非自愿落寇为匪应罚没抢劫所得,匪首黔面流放。”

    手在绒毯上划过,祝余扯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照你这么说,他们该人人都是非自愿的,在黔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妇女孩童无不受迫害,这样的人要我放他们安然返回故里?”祝余死死盯着沈怀清,沈怀清并不惧她,顶着有如刀剑锋利的眼神坚定点头。

    “是。”

    “呵。”祝余嗤笑一声,仿佛听见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沈大人是读书读傻了吗?”

    祝余手撑着下巴,笑意不达眼底,许是姿势不舒服,她慢条斯理地坐正身体慢慢轻靠在椅背上,声音好听,却同外头廊下的冰没什么区别。

    “如今黔州地区群龙无首混乱不堪,正是杀鸡儆猴收回黔州的好时机,你如此轻拿轻放,是何居心?”

    一句一字皆是诘问,震耳发聩,沈怀清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祝余心口疼,她猛得站起,牵扯到腰侧伤口,若不是身旁的小黄门机灵,她怕是要摔着了。

    深吸一口气不顾身上的伤痛,姿势有些别扭的走到沈怀清跟前,盯着他,“若是本宫执意呢?”

    “您是公主,臣不敢有二话,只是大余开国五百年,律法严明。”这一声公主便是表明你祝余要滥用私权他也没办法。

    祝余被他噎了好几次,都气笑了“好一个律法严明,沈大人还真是秉公执法。”

    “职责所在。”

    祝余凑到他跟前,头侧的金累丝蝴蝶步摇轻轻晃动,眼里满是好奇,他怎么敢的。

    手指从他的额角滑落到下巴,手上老茧粗糙,细腻白净的脸上一道不明显的红痕,祝余歪着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她心想,她父皇还是很会看人的,探花郎这张脸摆在这儿,气都消了几分。

    沈怀清气定神闲,耳朵却出卖他,那般的红,祝余啧啧两声,难怪当初皇帝钦点探花。

    转身冲皇帝行礼告退,白色缠枝纹的裙子划过沈怀清的视线。

    下朝时,雪已经停了,风刮起地上薄雪飞舞,沈怀清跟在自己老师身旁,如今的吏部尚书一道往外走,恭恭敬敬听训。

    刚到门口便看到寺丞张忧焦急地踱步,满头大汗,见着他跟见着活菩萨似的,扑过来抓住他的衣袖。

    “沈大人啊,赵大人呢?”

    “赵大人还未出来,怎么了?”沈怀清突然被扯一个踉跄,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忧都快哭了。

    “那沈大人您快回去看看吧!”

    “可是有什么事?”

    大庭广众之下张忧实在难开口,一个劲儿地冲沈怀清挤眉弄眼,吏部尚书王栩有些见不得这样不雅的行径,皱着眉呵斥,让他有事就说。

    沈怀清却突然想通什么似的,来不及同老师详说,连忙要赶回大理寺,“你且在此处候赵大人,我先回去!”

    吏部尚书也陡然想起今日朝堂上的事,脑子里嗡得一下,想拉着沈怀清让他别多事,却已是赶不及,马车扬长而去。

    ......

    洁白的裙子上沾染一片血色,祝余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周身气息冷冽,一旁的人矗立噤声不敢动。

    祝余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柄长剑,鲜血滴答滴答落到地上翻起尘埃,头颅滚落在牢房角落。她惯用的长枪把一个人钉在正对面牢房的墙上。

    这阵仗分明就是故意做给大理寺看的,沈怀清叹了口气,这番做派,祝余身上的伤怕是又白养了。

    祝余漫不经心地斜觑了他一眼,手往后一伸,小黄门递上早已备好的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柄沾血的长剑。

    沈怀清手中还拿着朝笏,匆匆赶来,寒冬腊月,额角生出薄汗。他给祝余见礼,掩下眼中的担忧,好声好气的问这是怎么回事。

    祝余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嘶——沈大人,本将军突然想起,这其实也算不得你大理寺的犯人,不过是我长宁军的几个战俘,当日没有就地坑杀是我心慈手软了,今日想起此事,便来收个尾。沈大人没有异议吧?”

    这话沈怀清一时挑不出毛病,他现下只觉得无奈,祝余这人向来我行我素,今日还多余给他解释一句,大概是因着她此刻心情大好。

    事已至此沈怀清不欲再多说什么,拱手行礼,“臣不敢。”

    沾血的丝绢帕子落在他脚边,一个小黄门机灵地扶着祝余起身,另一个快速收剑入鞘跟在她身后,宽大厚重的大氅遮住身形,步伐不快,沈怀清一时也不知她伤情如何。

    路过沈怀清时,他踟蹰了一会儿,看着祝余的背影,眼中是无从遮掩的担忧,“还望殿下,保重身体。”

    祝余有些奇怪地转头看他,沈怀清嘴角噙笑看起来人畜无害,祝余似笑非笑,哼了一声,“本宫自当保重。”

    沈怀清知道祝余是误会自己的话了,也没有再解释什么,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过了转角不见。

    待大理寺卿赵悯仁赵大人和吏部尚书一道过来时,牢房内已经收拾干净,只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两具尸体摆在地上用白布盖着,长宁军的左右副将都在,和沈怀清客气了一番带着尸首回驻地,顺道带走了祝余的长枪。

    赵悯仁还在无能狂怒时沈怀清已经写好折子准备明日递上去,看到他的折子,赵悯仁一口水喷上去,气得拿折子砸他,“你是个榆木脑袋不成!你惹那个小煞星做甚!今日被她摆一道还不够吗!”

    “就算那两人是长宁军的战俘,公主也不该在大理寺的牢狱动手,未曾交给长宁军便就还是大理寺的人。”

    “那你方才怎么不说?你是生怕她的剑落不到你脖子上是不是!”

    “方才忘了,这才要写折子呈到御前。”沈怀清提笔不卑不亢地抄写第二份。

    赵悯仁被他顶得肺叶子疼,但还是苦口婆心,“大理寺虽是直属陛下,可是这些年刑部被架空得厉害,你又不知收敛,刑部那帮人早看你不顺眼了!你开罪了那小阎王,她在陛下跟前说几句,就得带累整个大理寺。”

    书案后头的沈怀清假装听不见,淡定执笔,一手柳体清健遒劲。

    吏部尚书王栩叹了口气,放下茶盏准备回去,沈怀清连忙起身去送,赵悯仁没跟着,正好让王栩劝劝他。

    王栩说是他的老师,其实不过是当年他们那一届的主考官,后来又一同在朝为官,王栩对他多有提携教导,这一声老师便喊了下来。

    如今王栩官至吏部尚书,位列内阁十大臣。

    其中利害关系不用王栩多言,赵悯仁是个混日子的,他这个少卿深得圣心,在大理寺如鱼得水,但也得罪了不少人,若是再开罪了皇家,日后更是如履薄冰。

    当年翰林御宴时,谁也不曾料到,两人能剑拔弩张到今天这个地步。

    王栩苦口婆心说了半天,沈怀清却未曾搭话,躬身拱手,王栩叹口气示意他不必再送。

    沈怀清刚要进去,门口急停一辆马车,马车上下来一个小黄门,是皇帝身边伺候的内侍李忠,皇帝身边伺候的老人了,见谁都是三分笑的。

    “沈大人,皇上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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