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得沈怀清脑子清醒了些,收紧袖中的手,方才的血迹沾了一手,此刻还觉得手上有黏糊糊的触感,他微微颔首,“容下官去梳洗一番,刚从牢狱出来,身上血腥味重,免得冲撞圣上。”

    李忠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请他自便,沈怀清匆匆进去吩咐书童把帕子洗净,自己又用胰子反反复复净手。

    揣上刚写好的折子,李忠扶着他上马车,沈怀清连连说不敢劳动,李忠脸上的笑意更深,“沈大人同奴婢客气什么呢。”

    刚到朝华门,东西甬道上,太医院院判带着几个太医行色匆匆,时不时低语几句,身后的小内侍提着药箱跟了一串。

    沈怀清似听到一两句,什么血流不止,什么疡医之法。

    站在原地望了许久才回神,一转头,就见李忠跨过朝华门侯他,匆匆几步低声久等。

    李忠是个人精,状似不经意悠悠开口,“方才去寻大人时路上遇见殿下回宫,瞧着是不大好,陛下和皇后一直忧心殿下的身子。一会儿在陛下跟前儿,大人也警醒着些。“

    官袍下的手攥紧,手心扣出月牙,沈怀清低声道了句多谢。

    盘龙殿内寂静无声,只偶有炭盆中噼啪的火星声,两个小黄门垂手立在一旁,呼吸都放轻了。

    垂眸举着折子,砖石的寒气直往膝盖里钻,顺着脊背冻得他在暖和的内殿都浑身冰凉。

    许久皇帝写完一幅字才抬手示意李忠把奏折呈上来。

    没看两眼皇帝就笑了,“说你是死心眼,你还真不知变通?”

    沈怀清沉默,皇帝又问他,作甚同祝余如此过不去。

    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得沈怀清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公主金枝玉叶,不该轻易涉险。”

    沈怀清目光坦荡,对上皇帝探索的目光,许久,皇帝轻哼一声带着笑意,没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提起另一桩事。

    “太子已有四岁,也是时候为他寻一位老师。朕想着文渊阁那帮老学究定不讨他欢心,便由你替他开蒙吧。”

    “臣才疏学浅,恐耽误太子殿下。”

    “耽误不了,你且教去吧。”

    沈怀清沉默良久,俯下身叩谢圣恩。

    “日后见着小余儿别同她过不去,否则她要罚要打,朕可来不及护你。”言语间带着笑意,也是警告。

    “臣省得。”

    沈怀清是外臣,入不得后宫,心中纵使再担忧,也无从探究。

    他幼时家贫,入仕三年也无甚值钱的东西,腰间的玉佩还是高中那年皇帝赏的。

    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碎银悄悄塞到送他出来的李忠的手里。

    “今日是下官未曾处置好,累得公主旧伤复发,还请您帮着打听打听,公主身子如何。”

    李忠是天子近侍,还不至于为了几粒碎银心动,推回他手里,还是那副笑样。

    “大人且放心,公主殿下应是无虞,太医院那么多位太医妙手回春,多多修养自是能好的。”

    沈怀清本也没抱希望,拱拱手说不必送便走了。

    替皇帝换了盏茶,还没退下去,皇帝觑了他一眼,“给你什么了?”

    李忠嘿嘿一笑,“沈大人两袖清风,奴婢哪里能要沈大人的东西。”

    皇帝把奏折随手扔在一旁,说他是老刁奴。

    “沈大人问奴婢公主身子如何,这种事哪里是能同他一个外臣说的,奴婢又不傻。”

    皇帝起身松散了两下筋骨,“走吧,去瞧瞧小余儿。”

    天低压压的黑,瞧着又是一场大雪,风推着他往前走,甬道上宫人们行色匆匆,各司其职,沈怀清脊背挺直,步履不紧不慢。

    不必再回大理寺点卯,一路走回城北的宅子,在街角的馄饨摊上要了一碗馄饨加多多辣子,刚一入口辛辣味便直冲脑门,没忍住呛咳出声。

    他是南方人,一向吃不惯,受伤的人也是吃不得的。

    沈怀清一个人住在巷子最里头的小宅子,只有一间屋子同一个厨房,院中紧巴巴的一点地儿还种着一株海棠花树。

    三年前春闱结束,他高居榜首,就在这间小宅子里,迎来送往不少人,热闹非凡。

    四月殿试,他被钦点探花,琼林宴上,他头一次见着祝余。

    祝余当时刚从岭南回来,跟着安国公打了几场海战,新鲜劲儿还没过,整个人身上是沈怀清未曾见过的生机与凛冽。

    她那会儿同京城那帮世家子弟一般无二,正红圆领袍,扎起高高的马尾,脸上不施粉黛,端着杯酒冷眼看着他们这帮举子相互结交。

    到了献花的环节,祝余才堪堪提起些兴趣,也才正眼瞧这位新晋探花郎。

    修长的手撑着下巴,兴致不高,从她记事起,每回琼林宴,收花的都是她父皇,今日怕是也无新奇。

    皇帝让沈怀清去御花园中随意,他一板一眼的行礼,没多会儿便抱了一束花枝回来,祝余看到他怀里的花时微微挑眉,皇帝也哑然失笑。

    沈怀清跪在地上举着那束粉乎乎的海棠花,皇帝还未开口,就听见祝余问他这花要献给谁,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声音有些嘶哑。

    “学生想献于小太子。”

    一时殿内一片寂静,皇帝和祝余互相对视,父女俩眼里都是兴味盎然。

    祝余一掀衣摆翻过桌子几步踏到他跟前,饶有兴致的看着他,伸手抬起他的下巴,沈怀清双眸垂下并不敢看她,耳后悄悄染上绯色。

    钳制他下巴的手放开,耳朵上突然一凉,慌张看向祝余,只见祝余掸掸衣袖,“探花郎天人之姿,和这海棠,很是相宜。”

    沈怀清这才回过神,她给自己簪了朵花。

    祝余也没继续多说什么,赏了他一株长宁殿里开得正盛的海棠花树,殿内的众人一时不知道这是赏还是罚。

    按着惯例,御点的探花应经由吏部授官,一般都会先安排在翰林院做个编修磨砺上几年,哪知皇帝快了吏部一步,琼林宴上便金口玉言授大理寺正,大理寺独立于六部之外直属皇帝,掌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是个手握实权的地界儿,圣眷如此本就罕见,三年内他又一路平步青云,官至大理寺少卿,成为皇帝手中一把坚不可摧的刀。

    众人这才回过味儿来,当初琼林宴上,沈怀清的马屁算是拍对了。

    这株海棠树如今已在这小宅子中度过了三个春秋,他和祝余也终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刚到长宁殿便听得里头祝余不耐烦的声音,“让你们缝便缝,哪里那么多事。”皇后在一旁劝慰,又细细问起注意事项。

    长宁殿内地龙烧得旺,太医们跪了一地,满头的汗,皇帝进来时院判正在说还是用金疮药试试,太医院中没有疡医,若是从民间找,对公主声誉有损。

    眼见祝余又要发作,皇帝连忙绕过屏风进去,满面笑意,“小余儿这是怎么了?”

    祝余嘟嘟囔囔也没说什么,皇后把他拉到一旁说了几句话,皇帝坐到祝余床榻边,安抚地拍拍她的手。

    “没得吃那苦做甚,上些金疮药,细细养着就是了。”

    “那不又得躺着不能动弹了。”

    “就不该让你动弹,瞧瞧,本都快好了的,今日非要去大理寺闹一通,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听到这话祝余便是知道这事儿已经揭过,她靠到皇帝肩上,满满都是小女儿作态同人撒娇。好容易劝慰住她,也到了晚膳时间,一家子便在长宁殿用膳。

    上了皇帝最爱喝的建溪茶,一家子坐着说话,说起要沈怀清要给小太子祝容开蒙的事,祝余不赞同地蹙眉,但皇帝金口玉言,她也不会不懂事到硬要换人。

    倒是正在地毯上趴着玩蹴鞠球的祝容抬头,“是不是送我海棠花的那个沈大人?”

    “是啊。”

    祝容下巴顶在球上,屁股撅着,想了半晌,“我喜欢长得好看的,沈大人好看。”

    “那是姐姐好看还是沈大人好看?”

    这可难不倒祝容,这孩子从小就鬼灵精的,嘴又甜,爬起来坐好,一本正经道,“姐姐是天上的仙女,沈大人一介凡人可比不上。”逗得祝余笑得伤口都抽抽的疼。

    长宁殿中一片欢声笑语。

    到了年下封笔时沈怀清也没再见着祝余,只听王栩说她安好。

    沈怀清家中已无亲眷,他一个人在京中过年,同往年一样,左邻右舍提了些吃的过来跟他换对联,还有人趁机浑水摸鱼给他说媒,年年如此。

    小孩儿们在院子里不大点儿的地方堆雪人,屋内的大人们或坐或站,说些家长里短,沈怀清一边听着一边写。

    时不时还要问问给写这幅好不好,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沈怀清便耐心解释一番,茫然无措的眼睛逐渐欢喜,连连说好。

    终于送走最后一家人,沈怀清关上门,揉揉泛酸的手腕,抬眼望到海棠树下围了一圈的小雪人,不禁哑然失笑。

    天色已晚,明日便是除夕。

    天还未亮,顶着风换去门神,挂上桃符,趁着被窝还暖和又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时已巳时一刻,推开房门,阳光洒进来,今天是个顶好的天。

    白日里没什么事情,晚间在炉子上架了口锅,一个人吃完了年夜饭,今夜没有宵禁,临近子时开始外头就热闹起来了,沈怀清侧耳听了听,似乎是有孩子们闹着看烟花,他披着一件夹棉袄子推开窗户,刚好一束烟花升上天空绽放。

    灯树千光照,花焰七枝开。冬日冷寂无聊,这焰火倒是热闹。

    祝余有伤动弹不得,阖宫夜宴便没有去。

    长宁宫里,祝余无聊的坐在床上和柳云下棋,柳云是她身边一起长大的大宫女,她和柳霜一道自小陪着祝余习武,如今都是长宁军的千户。

    知道祝余受伤无聊,赶着休假进宫陪着解闷,外头焰火声响起时,柳霜端着一碟子点心进来,闻声又跑到廊下抬头看,宫墙甚高,只看得零星几点。

    再进去时祝余便问她好不好看,柳霜歪着头想了想,发髻上的步摇晃了晃,眼睛亮晶晶的,“还好,没有在江南那次好看。”

    江南啊......

    那是祝余头次出征,头次获胜,为了庆祝,她自掏腰包买了烟花来放,点引子时手都还是抖的,三个女孩子抱在一起看了一场只属于她们的烟花,自此,柳云柳霜不再是她的宫女,是军中正经八百的百夫长,祝余也成了大余历史上第一位公主将军。

    祝余朝她扔了个棋子,柳霜笑眯眯地说谢公主赏。

    “赏什么赏,今日没你的份。”祝余翻了个白眼,柳云笑她,让她赶紧把棋子还回来,这可是从皇上私库里寻来的,祝余宝贝着呢。

    柳霜笑眯眯的把点心放在祝余手旁的小几上,矮身坐在脚踏上看她俩下棋,柳云伸手要棋子,柳霜不给她,把她手推回去,言说自己一会儿给祝余致命一击。

    “你个臭棋篓子还给我致命一击......”祝余都不惜得理她。

    也是难得的闲暇时光,柳霜在一旁,这棋甚是难下,没一会儿就给祝余下困了,随手落了一子,柳霜刚要跳起来说祝余输了就被柳云捂住嘴。

    柳霜小心翼翼把棋盘挪开,把祝余安置好,吹灭烛火悄悄关上门。

    两人抱着手炉披着披风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烟花早就没了。

    “真好,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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