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几年前,我是个寄人篱下的女学生,父母被牵连进案子入了狱,收留我的亲戚毫无亲情可言,准许我去上学,只不过是为了以后能将我在婚事上买个好价钱。

    亲戚家位于旧华埠的一所普通房子里,那儿所有居民都过着小市民的穷酸生活,时常有人搬来又搬走,偶尔会传来吵架的声音,还会有人粗鲁地摔打瓷器。

    有一天,隔壁的邻居搬走了,又没多久,消息在邻里之间传开,说一位小说家租了那套房间。我便第一次听到了“奥尔菲斯”之名。

    ————并且,“小说家”这个称呼在保守的旧华埠中多么稀奇!

    我知道小说是一种文学体裁,所以他便是一位作家,作家啊……我的课本,那些为数不多的精神食粮,都是作家们创作出来的:在亲戚家的贫瘠生活中,我唯一的乐趣便是作家们的馈赠了。

    于是在本人闯入我的生活之前,奥尔菲斯便对我具有了别样的魔力。

    终于随着管家张罗完房屋的装修与清洁,将打包好的行李一件件搬来后(大部分都是书,天知道对我多么有吸引力),我见到了奥尔菲斯。

    与我想象中的儒雅中年人不一样,他是个出乎意料年轻的人,身着精心裁剪的白色西服,外貌英姿勃发,举止富有涵养,如此漂亮迷人、修长笔挺、标致潇洒!————对于我来说,他已经是一个奇迹般的存在了!

    并且在那一瞬间,奥尔菲斯也看见了被震撼的我,他以温暖、柔和、多情的眼光望向我,这眼光就如同脉脉含情的表示,还向我微微一笑,用极轻和的、像极了亲昵的声音说:

    “日安,邻家小姐!”

    那一秒钟,虽然我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女孩,但却感觉到自己是个成熟的女人了,拥有爱情权力的成熟女人————我的心已经属于他了。

    我忽然感觉人间万物之所以存在,只是因为都和他有关系: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他相连才有意义。

    原先我的学习成绩平平无奇,现在突飞猛进名列前茅;我在图书馆冒着被种族歧视者驱逐、甚至殴打的风险,读了无数本书,因为我知道奥尔菲斯是喜欢书的;我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缝得整整齐齐,好在他面前显得干净利索,让他喜欢,然而老旧的学生裙难免有补丁,我怕他看见,于是进出时总仓促地捂着。

    总而言之,那段时间我的心是像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只要奥尔菲斯一出现,它就不住地奏鸣。

    可是生活不会因为我的怦然心动,就改变丑恶的模样。

    我的亲戚,某一天突然换上了亲切的好脸色,对我说:“女大当嫁,我替你的父母为你寻得了一门好婚事”。

    我当场晕了过去。

    但是他们不是在同我商量,他们在通知我。在接下来几天里,我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住所附近小得可怜的地方,无能为力地看着毫不相干的人来回张罗。

    我明白如果放任下去,我就会永远失去他了,而除了他,年少的我根本想不出别的解救办法。

    于是我鼓起毕生勇气,跑向了奥尔菲斯的房门。

    回想当时的我,那一定是两腿发僵、全身哆嗦的,就仿佛被一种磁石般的力量吸了过去。

    所以短短几步路,我走得疲乏已极,还要将自己的胳膊从身上扯开,拼尽全力按响了他的门铃;然后在开门的一瞬间,我跪倒于他的身前。

    “求求你!让我做你的仆从,让我侍奉你的左右吧!”

    我声嘶力竭、语无伦次地对他哭喊出这个幼稚又狂热的请求,然后一刻不停地诉说起我有多么爱他,愿意为留在他身边付出我的一切。

    我不知道奥尔菲斯当时有没有听明白我那些疯狂又绝望的示爱,但是他对我这个狼狈的疯丫头伸出了手。

    “小姐,你先进来。”他将我从地板上拉起身,“喝一杯热茶,好好地休息一下,然后再从头为我讲起原由,好吗?”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进到他的屋子里的,对于当时的我,那就如同天堂一般的地方。老管家端来了我从来没有喝过的、仙露琼浆似的饮料,还有丝绸质的绢帕,奥尔菲斯用它擦干净了我糊了满脸的泪水。

    “这样啊……可怜的姑娘。”他听了我哭哭啼啼的回答,让老管家照顾我,嘱托我留在他的住所好好休息。

    “不要担心,没人会来打扰你的。”

    我感觉自己一下子跌入了一个美好得不真实的梦。我宁愿永远也不会醒来。

    在与他逐渐频繁的交流中,我得以清晰地感觉到,奥尔菲斯具有独一无二的双重性:一方面,他如同外在表现的那样,对待事业十分严肃,具有渊博的学识和高尚的修养;而另一方面,尽管他并未对我呈现过,我却如同被命运垂青似的感觉到了————一个阴暗、隐蔽的另一面。

    我,一个着了魔的、被他吸引的怀春少女,被这两面性如同铁链似的牢牢捆住了内心:如果说以前我只是爱慕他与众不同的美丽与涵养,那么现在,即使他立即年华逝去、一无所有,我也不论如何都脱不了身了。

    他时常不在家,但是老管家还在,这间屋子也将他的影子留了下来,我看着他房屋的家具、他穿过的西服、他用过的纸笔,都会陷入一种无边无涯的好奇之中,肉/体的欲望在此面前便忽略不计:我只要这样留在他身边,一切就都死而无憾了。

    然而老管家给了我一分报纸,上面说,一位律师在查阅卷宗时,发现了某庄老案子存在疑点,几经探究后,解开了一对华人夫妇被冤枉入狱的真相。

    再过了几天,我那被释放的父母来接我回家了。

    换作以前,我绝对欣喜若狂、迫不及待跑到他们跟前去,然而如今,这几乎要了我的命。

    就在我感觉自己面对父母的笑容,两眼发黑、即将再次昏迷之际,奥尔菲斯出现了。

    他来得多么及时!我不禁潸然泪下:“我不要走,我要一直侍奉你————”

    “小姐,请不要为我哭泣。”他捉住了我的手,把我带到了他的卧室,这是我第一次进入他就寝的地方:崇敬,甚至虔诚的仰慕之情,一下子就取代了所有的情绪。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在欧利蒂丝庄园,在那里,我需要你……”

    他低下头,对我耳鬓厮磨般地许下了承诺————这种幸福,让我把自己的全部激情融进了神魂颠倒的顺从当中。

    我告别奥尔菲斯,跟着父母回了自己的家。

    本来我对钢琴不感兴趣(我只喜欢文学),但现在,我无论如何也要学琴,不分昼夜、夜以继日地练习,因为他是需要我会弹琴的;每天、每小时、每分钟,我都在不知疲倦地等待着他的来信,无论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的光阴,对我都失去了计量的意义。

    终于等到了召唤。

    所以,父母逼婚、原生家庭矛盾都是我编的谎言,自然偶遇弗雷德里克并一见倾心也是假的:我来这个庄园,只是为了响应奥尔菲斯而已。

    如今行动被拆穿,面对弗雷德里克冰冷无情的枪口,我第无数次回想了关于奥尔菲斯的记忆。

    “你承认了?”

    见我沉默不语,弗雷德里克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开始收紧。

    “我与奥尔菲斯之间,如今已是你死我活的境地了————如果我放你走,你一定会立刻对他泄露我的行踪,所以,我只能相信死人的口风。”

    我点点头:“我明白,我认输。”

    “你后悔吗?”

    “从来没有。”因为直到最后一刻,我也没有背叛奥尔菲斯。我是为他而死的,我的生命是属于他的。

    弗雷德里克笑了起来,神情却冷静得无动于衷:“我想,你会一条路走到黑,正是因为你是个孩子,虽然肉/体在成熟,但内心一直保持着孩子才有的孤独状态————一个孩子暗地里悄悄所怀的爱情,是一种曲意逢迎、卑躬屈膝、低声下气、不报期望的孤独。”

    我别过脸去:“……你在嘲讽我吗?”

    “不,我在审判你。”

    他接着说:

    “我浸淫社交场多年,见过了太多的成年人如何滥用自己的爱情。他们将爱情当作玩具来消遣,当作战利品来炫耀,只有孩子,孤独的、没有人可以诉说心事的孩子,才能把爱情当作永恒的梦来追逐————当时的你,生活在一片晦暗之中,没有人开导、告诫你要怎么做,你毫无准备、毫无阅历,一头栽进了你的命运,就像跌入了万丈深渊。”

    审判之音在耳畔回响缭绕,我闭上了眼睛,汹涌澎湃的内心在死亡面前逐渐风平浪静。

    我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我的命运。

    “砰!”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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