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正。

    李玉琨姗姗来迟。东次间的圆桌上,七八个热菜已经回锅热了两回,好在是盛夏,桌上还有三四碟小冷盘,冰饮。

    女主人从申正开始等,等的几度失去耐心。从酉时开始便叫芙蓉去前院催促,来回跑了两三趟,芙蓉本来涂得白白的脸儿汗津津的,没法子见人,气咻咻的去喊翠红到屋子里侍候,她去洗把脸再重新挽髻。

    果然镜子里的脸上白的粉,红的胭脂,混着一点点香汗,哪有一点美人儿的样子。

    翠红十分不情愿,她向来惧怕二爷,到主子跟前献殷勤的事情,那是一向不愿意沾手的。此时毫无办法,只能嘟囔着去了。“她最近都不让你进屋,准是怕爷看上你。”

    春儿笑着捏了她的脸颊一把,“少胡说。”

    翠红躲开去,嘻嘻笑,说道:“也好,还是得我去,万一爷真瞧上你这张可人脸儿,我们铭哥儿怎么办呢。”

    自从被翠红知道春儿时不时跟陈铭学字读书,翠红就取笑春儿已经给自己找好了小女婿。春儿被调戏的火气也来了,跳起来要再打她。

    翠红赶紧掀开青布帘子跑出去,到庭院里才脚步慢下来。

    春儿看她去上房侍候了,想着应当没有什么事情了,安心坐下来打理自己。因着今天二爷来,上房灯火通明,下人们也不敢早点休息,她还穿着青色背心,热得很,时不时就去打一盆冷水擦擦脖子擦擦脸。

    这正打第二盆水,一个婆子跑来拉她,“唉哟什么时候了不去侍候,反倒在这里洗脸,二爷发火了。”

    春儿被拉着小碎步跑着到上房,只见门口跪着个抹眼泪的丫环……不正是翠红。她吓了一跳,但并没有对视的机会,已经被婆子拉进上房正堂,婆子不敢进去东次间,让春儿赶紧进去侍候主子爷夫妻酒菜。

    春儿一进去,就见李玉琨脸色冷淡淡的,二奶奶脸上的表情青一阵红一阵,地上还摔着一个酒杯子。她赶紧跪在李玉琨脚下,收拾酒杯子,递出来给婆子。

    婆子在堂屋里偷眼瞧着,对春儿小声道:“快给二爷二奶奶倒酒,有点眼色。”

    屋子里气氛如此僵硬冷冽,春儿倒酒时也有点忐忑。

    而李玉琨见上来第二个丫头还跟上一个丫头一样头低垂,木讷讷的十分没趣,冷哼一声,不言不语喝了一杯。

    玉钗脸色不好看,冲春儿斥道:“平日里还道你伶伶俐俐,原来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把手拿稳了!”

    春儿被她一斥赶紧打起精神,抬起脸来,伶俐的给玉钗倒满一杯,双手拿着长脖子白玉酒略略后退。

    玉钗调转了脸色,露出笑意盈盈的脸,道:“二爷不认得这丫头了?这就是二爷给我送来的春儿呀。”

    这名字还有点印象,立着的少女也有几分眼熟。

    少女豆蔻年华,身量正在抽长,这个年龄的女孩儿有些早有了女子的韵味,偏她一直懵懵懂懂,之前始终一团孩子气,便是长的秀美,也难以吸引李玉琨的注意。可这几月的经历,男人女人以及后院的诸多纷争仿佛掀开了一层帘子,以前听不懂的门子们的讨论,婆子们的笑话私语,忽然之间云消雾散,清晰显露。这些成长,让她身上那股子憨气渐渐褪去,天生丽质的容貌开始显露少女的韵致。

    李玉琨定眼多看了她几眼,才语气缓和,又带着惊讶的说,“……是春儿,出息了。”

    他用男人看女人的眼光,把她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只见她双丫髻扎的不甚紧,看得出来手艺不好,偷溜出来的发丝轻盈飘逸,皮肤雪雪白,小嘴红润润的饱满,神色澄明,妙的是大眼睛仿佛盈着一脉雾气,恰是这一点雾气让女孩儿多了一丝妩媚,娇美,以李玉琨脂粉堆里经验,自然看出是脂粉未施,一派天然的清丽,再有几年,便是不笑也动人的小美人儿。

    就是身量未足娇小了点,他坐着,女孩儿站着,都差不多高。

    玉钗看他忽然之间神态语气都软下来,一双风流含情目就跟狼一样盯住春儿看,不觉扭扯起帕子,站起身走到李玉琨身前,亲自给男人倒酒,意态娇柔偏语气带酸,“是出息了,难得叫二爷看的移不开眼,可惜年岁太小。”

    李玉琨闻言,笑着侧身看贴过来的身体,捏了捏女人的下巴,调笑道:“这么说要是来一个年岁足的,我的贤惠二奶奶就要给我再纳一房了?”

    玉钗被李玉琨一捏,心中一酥一荡,坐到对方大腿之上。她闻着男人的味道,这脸就拉不下去了,声音突然就变得黏黏腻腻的,“那也看人,二爷自己开心了,怎么懂我们后院姐姐妹妹日夜相伴,来个不好相与的,那日子多煎熬。”

    她语带哀怨,意有所指,显然还在怨愤几个月前李玉琨护着荼蘼之事,忍不住上眼药。

    李玉琨不接她的话茬,玉钗不敢再进一步,自顾自笑一声,又倒一杯酒自斟自饮。

    喝到微醺,玉钗软软的瘫在李玉琨身上,春儿暗忖自己应该可以出去了,脚后跟悄悄的往大堂移动,却不想李玉琨锐利的眼神射了过来,春儿如蛙被蛇盯住一般,冻住了。

    李玉琨视线移开,朝着正房大堂喊了一声,“来个人,扶你们奶奶歇息。”

    一下子从隔断处跑进来两个人,弯着腰将玉钗从李玉琨身上扶起来,送进西稍间床上。人哗啦啦一下子走了干净,李玉琨却并没有要起身离开的意思。

    他盯着春儿看了半晌,只觉这丫头仿佛一支小荷才露尖尖角,清新可人的紧,叫他心中本来的那些燥气郁火都不知不觉消散了。他看着看着,恍然想起自己确实多次见过这丫头,不觉露出微笑。

    “春儿,跟爷说说,你平日里都干什么?”

    八月的盛夏,此时日落月升,终于有了一丝清凉,加上屋子里放的冰块,春儿觉得室内微寒,叫她莫名打了一个寒颤……二爷的眼神,叫她心里突突的,只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回答,“就是跟着二奶奶屋里侍候,跟着杜大娘办差事。”

    李玉琨一向偏爱或伶俐,或妩媚的女子,但是女孩儿这老老实实的模样竟让他觉得意外顺眼。他让春儿来为他倒酒,夹菜,倒是吃了一顿舒心的晚饭。

    年纪身量都小了些。

    他暗暗可惜。

    屋子里先养着也好。

    虽然那莫名的气氛叫春儿胆颤心惊了一回儿,不过有惊无险,服侍完李玉琨用饭,他漱口后并未去西稍间留宿,而是起身去了西厢房。

    当夜只叫酒醒的玉钗又恨了一回。

    但是自这夜后,李玉琨倒是偶来正房坐坐,或随便说两句,或用饭,喝酒都有,唯独不肯留宿,总是到了时辰便抬脚去西厢留宿,让玉钗白日里指桑骂槐家里出了狐狸精,骚气冲天。

    如此又气的荼蘼怄的哭个不住。待要告状,一则话语脏污再说一次多少有自取其辱之嫌疑,另一则便是夫主若是真个体谅,进而少进甚至不进她屋子,那是洗了她的污名……可她哪里舍得。

    至于那晚夜深,春儿和翠红得以回屋,二人俱是疲惫不已。春儿是站的脚累,翠红是膝盖跪的疼。春儿拿了药酒给翠红膝盖揉了揉,心里心疼,嘴里嘀咕“二爷也太狠心了,膝盖都青紫了”。

    而后草草收拾,吹熄烛火,二人上床休息。没多一会儿,春儿从发呆中回过神来,听到黑暗中呜咽之声,她翻了个身,头对着过道对面的翠红,“擦了药酒,还疼的难受么?”

    翠红哽咽,眼泪浸入枕头,没回答疼不疼,反而说起被罚的源头,“我低着头没见到二爷起身了,就一头撞到二爷身上,把酒杯也被撞飞了……等明天,二奶奶要是想起来赶我走,我爹妈会打死我。”

    春儿没想到她原来在担心这个,安慰她道:“不会的,睡一晚谁还记得那么点事。”

    说了一会儿,翠红疲惫睡去。春儿却有些睡不着了。

    她又翻了个身,这次面对着墙壁,些许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墙上,显出点点斑驳来。她看着那些斑驳,想到今晚二爷突然对她显露的兴致,神态,调笑……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厌恶感,隐隐的排斥,和临近深渊的警惕。

    小丫头们年纪虽然小,但是听的村话多,日常说起来也是口没遮拦。她以前被开玩笑,却从没有当真细想过。一则二爷大了她十来岁,她一向当二爷是长一辈的人。二则她心思混沌,男女情事与她仿佛一直隔了一层,当初跟邻居王婶子对骂,她张口就是“女婿”“嫁人”,从不觉得有什么好羞涩的,正是因为心中毫无想法。

    现在偷偷想一下,再几年她便要大了,以后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难道是成为荼蘼,芙蓉这样……她光是想到自己也要承受来自二爷亲密接触,就浑身发毛发寒,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象都叫她难以忍受。更何况还有二奶奶的敌意和手段,甚至更多女人的恶意……绝对不要的!

    春儿心里暗暗想。

    二爷若是问她,她拼着得罪二爷,也不肯的。

    她虽然是个丫头,侍候主子是应该的,可主子也要有当主子的样子,不能乱来。再说她当初进府当丫头从来没想过要在府里待一辈子,到了年纪她自然要回家去。

    就是干爹来替二爷说,她也不肯的。二爷总不能不顾着主子的颜面强迫她。

    想定了,春儿才觉得不安了一晚上的心,终于平静。她迷迷糊糊睡过去,只是睡梦中,她都仿佛因为害怕什么,嘴里嘟囔着“色胚”,“不要脸”之类的话,而后又仿佛梦到什么吓人的,叫她身体惊悸一般,颤抖的蜷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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